第一百一十八章 報草之祭(下)
韓休寧掩口不及,見百裏無憂滿麵怒色,心裏反倒漸漸平靜下來。她收起臉上的驚詫,暗暗思索一番,臉上便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甜甜地叫了一聲:“無、憂、哥、哥~”
百裏無憂正為韓休寧叫他傻瓜生氣,忽然聽到這一聲甜膩膩的稱呼,頓時就是一愣,再看韓休寧這個小丫頭,又是一呆。韓休寧本就生的玉雪可愛,此刻一張雪白臉蛋上泛著兩抹紅暈,猶如雪綻新梅,比平日更是不知俏麗了多少。那一雙大眼彎成了兩勾月牙兒,水汪汪的十分惹人愛憐。
她不僅沒像以往那樣豎起眉毛瞪起眼睛,還對自己笑!百裏無憂頓時目瞪口呆,偷偷地掐了自己一把,暗暗道:我不會是在做白日夢罷?
他這一恍惚,韓休寧已經走到了麵前,隻聞得一股淡淡馨香飄入鼻中,接著手臂一緊,韓休寧已經緊緊挽住了他。百裏無憂隻覺得臉上一陣火熱,忙掙紮起來:“拉、拉我幹嘛?”
韓休寧嘻嘻一笑,挽著他手頗為討好地說道:“無憂哥哥,咱們一向玩得好,我知道你和無殤哥哥一樣,是個重情義的好人,絕不會欺負我的,對罷?”說著眨了眨眼,又是甜甜一笑,靠著他更近了。其時南疆各族與中原極少來往,對那些繁瑣禮節教條也從不知曉,少男少女之間互生好感結伴同遊實屬常事,族中長者也毫不阻攔,反而樂見其成,是以韓休寧雖是小女孩,卻時常與同齡男孩打打鬧鬧,十分親密,韓黎等人也絲毫不以為異。
但百裏無憂卻不由得心神一**,他和韓休寧相識數載,向來隻見過她橫眉豎目的怒色,哪裏有過這般小美人在旁軟語相求的美好場景,當下心中怒氣早就不翼而飛,微黑的臉蛋上浮起兩酡紅,嘴巴張張合合,連話也不會說了,看得一旁他大哥百裏無殤隻能搖頭莞爾。
韓休寧又輕輕搖著他手問道:“無憂哥哥,休寧最喜歡和你一起玩。你永遠都不會欺負我的,對不對?”
百裏無憂心裏癡癡地想著:無憂哥哥,她叫我無憂哥哥,不是叫大哥,是在叫我,嘿嘿,哈哈,還叫了三聲,我沒聽錯!她以前捉弄我原來是喜歡我,喜歡和我一起,哈哈,無憂哥哥,無憂哥哥,真好……他陷入自己的思緒中,對韓休寧的一番討好反倒是左耳進右耳出,隻覺得耳邊吐氣如蘭,吹得他癢癢的,不隻耳朵癢,似乎心裏也有些異樣,韓休寧連連問他“對不對”,對不對什麽他也不甚清楚,隻覺得身子飄飄****如在雲端,渾身說不出的舒暢,滿腦子隻期望韓休寧再多叫他幾聲哥哥,當下樂嗬嗬地大聲道:“對,對!”儼然將過去數年中被韓休寧欺負了無數次的記憶全部丟在了腦後。
韓休寧唇邊的笑容立刻多了一絲狡黠,她笑眯眯地又道:“那你可不能將無殤哥哥陪我去冰炎洞的事說出去,不然就是欺負我,就是不重情義,就是大壞人,休寧就再也不和你一起玩了!”說著斜眼看向百裏無憂。
百裏無憂掉入了她的言語陷阱猶不自知,看到她斜斜投過來的眼光,忙昂首挺胸地道:“我才不會欺負你,也不會不重情義,我、我不是壞人!”
韓休寧笑著拍手:“那就說定了!”
百裏無殤實在忍耐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啊?說定了?說定了什麽?”百裏無憂這才覺察有些不對,他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韓休寧,這兩人都笑個不住,緣由他雖不甚明白,但總覺得自己被他們戲耍了,當下跳了起來,“韓休寧,你又捉弄人!大哥,你又看我笑話!”
他胸中怒氣又生,撇下這兩人轉身就要跑去找師父,但想起韓休寧若是被韓黎責罰,定然又會對自己沒有好臉色,想再聽她叫聲“無憂哥哥”更是不用指望,心下踟躕,腳步又不由得慢了下來。
韓休寧見他要走,也不免驚慌,忙拉著他道:“好啦,好啦,你不要去找我爹爹,休寧什麽都依你,好不好?”
百裏無憂心底一動,回頭問道:“真的什麽都依我?”
韓休寧忙點了點頭。
百裏無憂轉了轉眼珠,道:“那、那你以後不能再用法術捉弄我,還要……還要,嗯……”他話還未說完,韓休寧已在旁不住點頭,口中連連道“都依你,都依你”,百裏無憂心下怒氣稍平,又看了一眼大哥,大聲道,“還要帶我一起去冰炎洞!”
韓休寧愣住,皺眉道:“那怎麽行?”
百裏無憂頓時甩開她手,指著百裏無殤道:“為什麽大哥能去我不能?不帶我去,我就告訴師父!”說著用力哼了一聲。
韓休寧無可奈何,隻得道:“好啦,好啦,帶你去,帶你去!”
百裏無憂大樂。
百裏無殤卻隻覺得現下頭疼的人換成了自己,扶額大歎:“我可沒說要陪你們胡鬧,要是被師父發現……喂!”話音未落,已被弟弟和韓休寧一左一右拉住了手大力向前拖去。
冰炎洞是烏蒙靈穀南麵的山壁下的一個深穴,與依據山體形狀雕琢而出的女媧神像內部相通,曆來作為族中重地被巫衛小心看守,除靈巫族巫祝和巫衛之外的村人都不得輕易靠近,更別談進入。況且祭壇就在冰炎洞之側,韓黎近日時常在祭壇附近查看祭祀的一應陳設,韓休寧等人要想既躲過他又避開巫衛真不大容易。
三人躲在一叢灌木後商談半天,決議由韓休寧將巫衛故意引到一旁樹後說話,百裏兄弟先行一步進入冰炎洞,等韓休寧也進來後再一同登上女媧神像右肩。商議已定,韓休寧便先從灌木後走了出去,百裏兄弟躲在後麵隻聽她笑嘻嘻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鳳家二哥,俄家三哥,休寧有幾句話想問問你們,咱們別讓我爹爹看見,到樹後麵去說好不好……”
百裏無憂撇了撇嘴道:“她怎麽叫誰都是哥哥?”
百裏無殤用力敲了敲他後腦勺,斥道:“哪裏來的這股子酸氣?他們已經看不見我們了,快走!”
兄弟二人連風術都施在了足上,跑得不可謂不迅疾,一溜煙兒似的鑽進了洞門,這才鬆了一口氣。百裏無憂看了看洞內,裏麵黑黝黝的什麽也看不清,他好奇之下又多走了兩步,猛然一股寒風從洞穴深處吹來,吹得他不由得一哆嗦,縮起脖子聳起肩膀低聲叫道:“好冷!”
又過得一會兒,隻聽一陣輕巧腳步聲漸漸靠近,不多時洞門口便出現了韓休寧的身影。她左右一看,找到了兄弟二人,忙小步跑來,笑嘻嘻地道:“我拉著他們問了好些冰炎洞的事,他們沒瞧見你們罷?咱們快去快回,別讓我爹爹發現!”
三人拔步向洞內走去,果然路途十分曲折,好在隻有一條寬敞石道,不至於走上岔路。隻是地勢忽高忽低,拐來拐去,很是難走。石壁上雖每隔幾丈便點著一盞燈,火光卻十分昏暗,隻依稀能看清腳下路途。穿過一扇石門,石道漸漸回旋升高,走過的來路都沒入一片濃鬱的漆黑,隻隱隱約約能看到幾點晦暗不明的燈火,頗似鬼眼一眨一眨。時不時還有股寒風從腳下拂來,隻吹得韓休寧和百裏無憂都抱住雙臂不住顫抖,兩人漸漸越走越近,最後索性倚在了一起互相取暖,還不忘鬥幾句嘴。
百裏無殤修為比他們較深,目力也更好,他一麵沿著緊貼石壁的石道前行,一麵看著石道另一邊影影綽綽的巨大物事,那東西又粗又長,從洞底直插洞頂,他們沿石道向上走,繞著這物事不知轉了幾個圈子,也不曾看見它的頂端。百裏無殤看其形狀,心下暗思:這東西倒有些像是一根柱子……冰炎洞就在女媧神像的裏麵,女媧神像的肚子裏為什麽要藏著一根柱子?
一路走來並無異狀,韓休寧膽子又漸漸大了起來。她一手拉著百裏無憂,一手拽著百裏無殤,笑盈盈地道:“方才鳳家哥哥告訴我說,冰炎洞裏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一直走,就會看見路的盡頭有一扇很大很大的石門,那扇門後就是女媧神像的外麵,不過那扇門很了不得,一般人可不能打開。”
百裏無憂奇道:“那我們怎麽過去?”
韓休寧笑道:“聽我說完嘛,那扇門上附有大巫祝的法力,隻有繼承他們血脈的人,咳咳,”她故意咳嗽幾聲,挺了挺胸,“也就是我,用手摸一摸那扇門,它就打開啦!”說著眼中露出得意之色。
百裏無憂撇了撇嘴,想要諷刺她幾句,但掌中握著韓休寧那隻軟軟的小手,又有些不好意思,眼珠一轉又閉上了嘴巴。
百裏無殤卻道:“鳳二哥哪裏知道這麽多,定是師父私下托他轉告於你,好教你不那麽害怕。他心裏其實很關護你呢。”
韓休寧睜大了眼,這才明白過來,心中不由得一暖,臉上笑意更濃了幾分。
恰在此時,前方忽地光芒大盛,一團藍瑩瑩的火光自黑暗中亮了起來。三人抬頭看去,都麵露驚詫。待視線漸漸適應了強光,這才看清,原來那團藍火竟是銜在一隻巨大龍首的口中,那龍首是石料雕刻而成,恰恰位於石道的盡頭,仿佛整條石道都是龍的身體而他們一路行來都是在龍脊背上一般。
那龍首口中的火光吞吐不盡,將整個石洞都照得有如白晝。洞穴正中的巨大石柱也清晰地顯露在他們麵前,百裏無殤這才看清,那原來並非石柱,而是一柄巨大無比的石劍。韓休寧驚歎一聲:“嗚哇,好大的一把劍,和女媧神像一樣高呢!”
百裏無憂卻捏了捏她手,指著龍首方向叫道:“看哪,那邊有扇門!”
韓休寧和百裏無殤順他目光看去,果然有一道極高極闊的石門,隻是藍火光芒強烈,石門在龍首後光線暗淡處,極不易被發覺。百裏無憂當即說道:“休寧,那扇門後麵肯定就是女媧娘娘的右肩,咱們快去!”
他們奔到石門前,韓休寧先向百裏兄弟各看一眼,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將小手貼在了門上。隻見石門正中忽地有一道藍光流過,接著軋軋鈍響不斷,那扇石門從方才光芒滑過的地方漸漸分開,沒入兩側石壁。
一股微風夾著草香拂了進來,三人頓時沐浴在傾瀉而入的日光裏,渾身暖洋洋的。乍然得見天日,三個人的眼睛都有些睜不開,韓休寧眯著眼笑道:“無殤哥哥,無憂大傻瓜,咱們到女媧娘娘的肩膀上去罷!”
百裏無憂不滿道:“你怎麽又說我是傻瓜!”
韓休寧吐了吐舌頭,裝作若無其事地笑道:“走罷,我去放草紮!”說著拽起裙子便跑了出去。
女媧神像是族中最高的一塊山岩雕成,站在它右肩上,烏蒙靈穀的景致盡收眼底。韓休寧將草紮妥善安置好,便與百裏兄弟二人一同欣賞起四周的風景,她和百裏無憂都從沒到過這麽高的山頂,當下嘖嘖稱奇,對著遠方不住指指點點。
“無憂你看那邊,山的那邊好多樹,葉子是紅色的,真好看!”韓休寧大聲笑道,笑聲格外清脆。
百裏無憂也滿麵喜色:“嗯,那麽多紅葉,被風吹得動來動去,好像一個大湖泊!”
“呸,大笨蛋,樹和湖怎麽能一樣呢,你見過湖嗎?”韓休寧道。
百裏無憂白了她一眼:“我又沒出過穀,怎麽可能見過?你難道就見過嗎,哼!”
數隻鳥雀從女媧神像的下方飛來,從他們頭頂掠過,啁啾聲將這對小冤家的爭吵掩了下去。百裏無殤仰首看向那方蔚藍的天穹,一抹淡紅忽地飄入視野,他定睛看去,那漸漸飄落至眼前的原來是一片翎毛。
他輕輕伸出手掌,將那枚色澤豔麗的翎毛接在了手中,靜靜凝視,唇角微勾,露出了一絲溫柔的微笑。那副神情太過於沉靜,簡直不像是個孩子應有的。
沒有人知道,在這個小小少年的心中,十二年來一直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連他的父母都不曾知曉。所有人都理所應當地認為,百裏無殤是巫祝之子,大巫祝之徒,他的過去,他的未來,都屬於這方小小的山穀。然而在十二年前,在更遙遠的過去,他其實還有著另一份記憶,另一個身份,另一個名字……
那個名字叫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