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最好交情

那雲天青年紀不大,腦子果真機靈,他不過一怔便了然沈百翎幫襯之意,硬著口道:“對,對啦!我在沈……沈大哥家,哪裏去村長家外麵轉來轉去了?”

沈百翎那番話自然是隨口那麽一編,不過卻也下了套,逼得那潑辣村婦非得改口不可,否則平白便要生出一貫錢的債務來,太平村不過是荒野中一個偏僻小村,幾百錢便已是一戶農家一月的花銷,那村婦哪裏就那麽舍得?

她見沈百翎說的煞有介事,當下便支支吾吾起來:“這、這……我……今天這日頭好大,曬得人眼前發黑,晌午那會兒我好像是瞧見了雲家這小娃兒,但也說不定是恍惚看錯眼了……”

“我聽村中老人說的好,這飯可以多吃,話可不能亂說。這位大嬸,現下太陽雖是快要落山,日光卻還有些毒辣,你既然曬得眼前發昏,倒不如回家去多吃幾碗飯,也勝過在這太陽地裏站著,說些不清不楚的話。我說的可對?”沈百翎這話雖是對那潑辣村婦所說,一雙烏黑的眼睛卻是在眾人麵上那麽一溜兒掃過。他心中不滿,目光中自然便帶了一股冷意,那些無聊村民們隻和他目光一觸,便不由得避了開去。

那潑辣村婦張口結舌,被沈百翎說的不知如何回答,隻得訕訕地轉身離去。其餘村民自然也覺得無趣,漸漸地便散了。

那位雲靳少爺見此情景,朝沈百翎瞪了一眼,他自持著讀書人的身份,便不去與百翎爭論,隻向李氏冷冷道:“雲天青有沒有弄汙我那些聖賢書,還要細細查問,即便他今日不曾做下這些壞事,隻看他那目無尊長、不遵禮法的行止,也需要好好責罰!待我回去向我爹好好敘說,再來懲治他!”說完便甩袖而去。

李氏見雲靳和一眾村民都不再糾纏,鬆了一口氣,忙不迭向沈百翎道謝:“今日若不是沈小哥,我們母子倆隻怕要被趕出這太平村了,唉,若是他爹爹還在,也不會是這般光景……”話猶未說完,眼圈又已紅了。

沈百翎長這麽大,倒是從未見過如此說哭便哭的婉約女子,他母親沈單青殺伐果斷,嚴苛狠辣,居巢國那些女妖怪年長的多如河嬸那般五大三粗,潑辣精幹,年幼的又好似花紅焱那般刁蠻任性,便是唯一識得的人族女孩阮慈亦是調皮開朗。是以李氏不過剛流下兩行淚,他就連連擺手:“無妨、無妨……我不過是討厭那個大嬸滿嘴胡言亂語,那些人又隻會在一旁看熱鬧,隨口說幾句話嚇走他們,也不費什麽銀錢——啊,我剛才說的一貫錢也是騙他們的,你可不用給我。”

李氏一聽這話,又抿著嘴不出聲地笑了。那小猴子翻了個白眼,毫不客氣地道:“本來就沒打算給你,我們家根本就沒有一貫錢。”這話委實不假,聽來也頗為心酸,那李氏歎了一口氣,俯下身撫著兒子腦袋道:“是娘沒用……啊喲,你這裏怎麽腫起一塊,又是、又是和王小哥那弟弟打架了?”

雲小猴子這才忙撥開李氏的手,把腦袋搖得撥浪鼓一般:“沒有、沒有!是王章壽先說我是沒爹的野孩子,我才推了他一把的,我沒有打架!”說著用手捂著腦袋跑回屋裏去了。

李氏又歎了一口氣,也不知是對沈百翎還是對自己,喃喃道:“村裏那些人成日裏說我們家青兒盡會調皮搗蛋,可他也知受了傷藏起來不教我瞧見……我隻盼著自己能再長些氣力,將他平平安安養大,也算是對得起他地下的爹爹啦……”

自那日過後,雲家那小猴子總算也知曉沈百翎並無惡意,雖見了麵仍是兩枚大大的白眼仁,沈家屋簷下的那些藥草卻再沒慘遭過毒手,倒教百翎省了不少事。

不知不覺沈百翎和沈單青在太平村也待了一月有餘,那些會踩著劍飛來飛去的人族道士始終沒有找來這裏,沈百翎有時想起那夜湖上電閃雷鳴的一幕,甚至會覺得不過是恍然一夢,在采藥曬藥的間隙憶起居巢國,憶起湖邊樹林,不免生出許多思念。

盛夏已至,炎炎日光自葉間梢頭漫灑,地上便生出好些亮晃晃的明斑,猶如老天爺灑下的一把把銅錢一般。早蟬飲足了樹汁,亦鼓著肚腹在房前屋後叫喚個不住,無端侵擾了好些人的白日美夢。

沈百翎推開自家的籬笆小門,將背簍裏的幾株絳紫色香花小心翼翼地捧了出來,這些日子以來,紫雲架近處的香草漸漸難尋起來,每每要尋些成色好的藥草,更是要到深處去翻尋。沈單青在家休養,便是有李氏照看,沈百翎也常常記掛著,哪裏願意大半夜再回來,是以便想出了自己培些香草的法子。

他將那幾株花的根須一一細細捋順,放入早已挖好的小坑,正要拿小鏟將土蓋上,一彎腰,隻聽“撲”的一聲輕響,有什麽物事從懷中掉了出來。

那東西看起來又髒又破,比抹布還要落魄幾分,沈百翎卻視作心愛之物一般,忙丟了鏟子撿在手裏,十分愛惜地撣了撣灰,他望著手中那團已看不出荷包模樣的破布,仿佛光鮮的綢緞麵猶在,水鳥戲蓮的圖樣更是在眼前晃個不住,至於送荷包的那個人……他卻是連想起都有些不敢了。那雙細長鳳目蒙上了一層薄霧也似的回憶,隱隱現出一絲惆悵。

忽地隔著籬笆響起一個不冷不熱的聲音,好似石子丟入湖水,霎時間漾起圈圈波紋,將沈百翎驚醒過來:“那是你擤鼻涕用的破手帕麽,好髒!”

沈百翎一怔,抬起頭,原來是雲家小猴子正托著個窩頭站在籬笆那頭。他那些花草都是挨著籬笆所植,是以雲小猴子不過一忒眼就看得清楚,沈百翎將阮慈所贈的荷包一直帶在身邊,從未讓人瞧見過,日間不過是拿出來感懷片刻,之後未曾塞好才露了出來,不想竟被人瞧見,不由得麵上帶出些窘色。

雲小猴子一麵啃著窩頭,一麵哼道:“你娘不肯給你做新帕子麽,都這麽醜這麽髒了……”話說到一半忽然停住,他似是瞧出沈百翎對那破布的珍愛,雖撇著嘴卻改了口,“那你把它給我罷,晚間還你,我娘的手藝可好啦,到時候定是和新的一樣。”

沈百翎頓時升起一絲喜悅,看著那小猴子的眼中也多了些期盼:“真的?”

雲小猴子從未見過他這麽迫切的模樣,怔了怔才回過神,翻著兩個白眼仁道:“那還有假……拿來罷,不然我可反悔啦!”

到得傍晚,沈百翎服侍母親喝了藥,出門來準備將扁籮裏的幹草藥搬回屋內,見西方雲霞如織錦般綺麗掛在天際,夕日給群山諸峰披上一層金紗,一行歸鳥斜斜飛入山林,不由得站住欣賞。

地上暑氣仍未散盡,村中孩童已在四下亂竄,隻聽一陣嬉笑,十幾個孩童已從前麵屋角轉了出來,其中有男有女,俱是拍手亂笑,忽見後麵一個孩子追了來,忙不迭尖叫著朝前跑去。

“哼,看我‘橫掃千軍’!”那孩童雖然個子矮小,肩上卻扛了好大一把掃帚,以枝杈極多的那頭不住往那群小孩身上亂拍亂打,頗有些虎虎生風的架勢,落在後頭的幾個孩童已然屁股中招,他便叉著腰哈哈大笑,一副得意之極的小模樣。

夕日餘暉灑在那張瘦瘦小小的麵孔上,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似一汪水中生出了許多融化的金子,更顯炯炯有神。雲小猴子恰站在了沈家外麵,他看見沈百翎,麵上猶掛著促狹的笑,手卻伸進懷裏,將一物隔著籬笆拋了過來:“喏,給你!”

這時前麵那些孩童不甘示弱,又折了返來,其中一個遙遙立住大聲叫罵,小猴子便又揮舞起大掃帚馬不停蹄地追了上去,經過幾戶人家時還不忘照別家的籬笆門踹上一腳,更是惹來好些斥聲。

沈百翎望著那剁了尾巴的小猴子般上躥下跳的身影,忍俊不禁,低頭再看手中,頓時斂了笑容,心下卻多了一份感激。隻見手中赫然一個幹幹淨淨的荷包,恢複了原本色澤的綢緞在殘陽下染上血色,紅波裏兩隻水鳥彎著頭頸並排遊在一朵蓮花下,粗拙的針腳被一隻靈巧的手重新改過,繡圖精致了許多,便是連之前殘破了的地方也縫合的看不出來,足見縫補之人的手工之巧,所費心思之多。

夜間,沈百翎躺在外室的板**,雖滿身疲憊,心中卻很是喜悅。他捏著李氏補過的那荷包借著月光不住打量,好像阮慈的一片心意如今又被黏合好擺在他麵前似的,想起那日阿慈將荷包擲在他手中時一轉身的羞澀,心裏更是軟成了一灘水,又好像鑽了隻小耗子般癢癢的。

如此不知不覺酣夢一宿,夢中竟又回到了那片湖邊樹林,林中那塊大石雪白雪白地映著月光,穿著海棠色輕衫的小姑娘坐在上麵晃著兩隻腳丫,那雙蔥綠鞋兒上的絨花也跟著如蝴蝶般上下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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