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南疆來客

倏忽數日過去,巢湖上灑過一場新雨,湖水上漲,將岸邊的湖堤又細細梳洗了一番。柳垂金線,沿堤壩漸次鋪排開由深至淺的一帶蒼翠。巢湖上薄霧妖嬈如媛女,娉娉婷婷地將淡淡一抹乳白不著痕跡地延展開去。

不過半月,巢湖上大霧已彌漫數丈開外,原本隻虛虛籠著湖心百翎洲,這些日子下來不覺竟已漫過大半湖麵,直到夜間才漸漸撤回湖心。自漩渦遍布湖麵,壽陽附近的人便已鮮少來巢湖捕魚,是以分明青天白日,巢湖上卻也不見幾個人影。

湖堤緩坡之上,稀稀疏疏一大片樹林子中卻隱隱聽見清脆笑語。不多時,隻見一個身著粉色裙衫的女童從一棵樹後轉了出來,口中還笑道:“沈哥哥,這裏有好些野花,你再像前日那般編個花草房子給我,阿慈便給你做個香囊,就像娘給我做的這個一樣,可好?”

沈百翎走了過來,果然見到樹後野芳幽香,綻放得極為繁盛。他挽了挽寬袖,微笑道:“阿慈的女紅我可不敢恭維,不過編個草房子倒也不難,你去采花來罷。”

阮慈歡呼一聲,蹲在花叢中挑挑揀揀起來。沈百翎便在一塊大石上坐下,笑著曳過一條柳絲,拈下一片窄長的碧葉放於唇邊,抿了抿唇便就著葉沿吹了起來。

林中便拔然而起一股清越曲調,雖不見如何悅耳,卻也有幾分宛轉悠揚。沈百翎眉目舒展,一頭長發如烏雲般散在腦後,一雙雪白赤足踏在綠草之上,朱袖隨風微擺,露出一對常年泡在水中不見日光的雙臂,十分愜意灑脫。

自那日救了阮慈,第二日她便依約來到湖邊樹林,果真帶了人族的糕點。沈百翎從未品嚐過人族的食物,那軟軟糯糯、香香甜甜的桂花芙蓉糕著實征服了少年妖怪的心,也令他對阮慈更是大生好感。

自此之後,一人一妖便成了好友。沈百翎過去十多年每每伴在母親身旁,沈單青頗為嚴苛冷漠,即便是對著自己的獨子也不見半點慈愛,是以一年中到有大半日子過得不甚暢快。如今與阮慈時時玩在一起,雖然這個人族小女孩不過□□歲,卻十分活潑伶俐,極擅說笑,逗得沈百翎不時大發一笑,在母親那裏受的氣也往往一掃而空。

阮慈乃是家中獨女,爹娘寵愛,管教也不甚嚴,是以常常能夠溜出家門。她膽子極大,雖然城中百姓聞說巢湖異常都不大上湖邊來,她卻毫不在意,隻管日日來尋沈百翎玩耍,顯是極為歡喜沈百翎這個玩伴。她不僅時時帶些糕點鮮果給百翎吃,還會唱些沈百翎從沒聽過的歌兒,念些沈百翎從未聽過的詩詞。見沈百翎對人族文字大感興趣,阮慈自己不過是半瓶子醋,卻也很有幾分塾師風範地教他在沙土之上書寫自己的名字,一筆一劃,教的倒十分耐心。

這樣不過相處了十來日,兩個孩子愈發親密起來。隻是沈百翎雖對阮慈心生好感,卻也不敢毫無保留,仍是謹記母親教誨,不敢將自己為妖怪的實情透露半點出來。

阮慈好容易摘了個夠本,兜著滿捧姹紫嫣紅奔到沈哥哥麵前,沈百翎便一枝一枝拿在手裏編起來,他手指纖長靈活,不過頃刻,花草房子便已初具雛形。

阮慈趴在一旁,一麵玩弄著手中的柳葉,不時放在口中用力吹幾下,一麵探著小腦袋不住朝沈百翎手中打量,見那小房子的屋頂、門窗漸漸成形,喜不自勝。

就在這時,林中忽地一陣陰風刮過,隻聽嘩啦啦一陣亂響,落葉劈頭蓋臉便打了下來。沈百翎抬頭望去,隻見風卷殘雲,不知何時穹頂已是烏壓壓的一片。南麵群山之上黑雲翻滾,漸漸聚作一團,濃墨般湧動著朝山北飄來。

巢湖上白霧也不安分起來,漫撒著竟似要爬上岸堤一般。湖那邊一帶遠山漸漸便模糊起來,烏雲愈壓愈低,風聲呼嘯,野草折彎向地,林中落葉殘花漫天漫地亂飛。沈百翎從未見過如此古怪的天氣,心中有些不安,但側目望見阮慈小臉上滿是惶恐,便強自裝作無所畏懼的模樣,將她護在身旁。

隻見那團黑雲夾著飛沙走石,轉瞬即到了巢湖上,它似有靈智一般,竟繞過湖上白霧,轉而朝著湖邊樹林而來。沈百翎大感古怪,眯縫著雙眼極目望去,看到那黑雲中不時有五色異芒閃動,忽而光芒大放,忽而又被什麽掩了去。

那黑雲去勢極快,打從樹林之上飛了過去,沈百翎看得分明,正是朝壽陽城方向去了。

說也奇怪,那團黑雲沒了蹤影之後,天穹便慢慢明朗起來。風聲漸止,烏雲也散了開去,其時已是夕暮,一輪殘紅恰恰挨近西山。

阮慈拉了拉沈百翎衣袖,忽道:“沈哥哥,剛才那大風好怪,這麽快就過去了!我還看見一朵怪雲,它飛得好快啊!”

沈百翎心中一凜,暗道:那雲中不時有古怪光芒,確實十分詭異,莫不是隻妖物?

他自己便是妖,如何能將猜測告訴阮慈,隻好安撫道:“不過是風大了些,幸好沒下雨,不然我們可不成了落湯的老母雞?好了,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壽陽城門罷。”

阮慈正要點頭,忽然瞪圓了眼睛,指著沈百翎身後奇道:“沈哥哥,你看那是什麽?”

沈百翎回首,也是微微一驚,隻見幾股彩色霧氣從那黑雲來的方向飄過,在空中盤旋不已,似是聽到了阮慈問話,過得半晌竟慢慢降下地來。彩霧漸漸散去,便露出其中幾個人影來。

阮慈叫道:“哎呀,彩雲裏麵有人!”

沈百翎卻覺得有些不對勁,跨前一步,將阮慈擋在了身後。

隻聽霧氣中一名女子嬌笑道:“小姑娘說的不對,這可不是什麽彩雲,乃是我們南疆巫族的五彩毒瘴!”話音雖是嬌媚,卻有些艱澀,好似並非中原之人。

霧氣散盡,立在地上的是五個青年男女,他們頭上纏著藍布包頭,上身所著皆是烏黑對襟領褂,衣襟上以五色彩線繡著些奇異花紋,下麵著藍布褲,□□著一雙臂膀和小腿,隻在手腕、足踝上帶著些金銀環,背負長刀,腰帶上還掛著些大大小小的囊袋竹筒,看起來說不出的古怪。

那女子長得不甚美貌,肌膚卻十分白膩,見沈百翎不住拿眼打量著他們腰間,便笑道:“這位挺俊的小弟弟似乎很是喜歡我們的毒蟲,要不要送你一隻啊?”說著抬起手腕,竟從高高盤起的發辮中摸出一條手指般粗細的雪白小蛇。

“千鶴,莫要鬧了!”左耳上帶著銀環的青年男子斥道,上前一步,對沈百翎拱了拱手,“小兄弟勿要驚慌,我妹子不過是跟你們開個玩笑。”他年紀最長,這幾人似是以他為首,那女子被他斥責後也不生氣,隻一笑便將手放下,那白蛇一晃便縮回她發間不見了。

青年男子又道:“小兄弟,我們南疆人不懂你們中原人那許多繁瑣禮節,隻是有一事相問,你若知道便告訴我,我們黑巫一族都承你的情。方才你們在這林中,可曾見到一個黑衣人經過?”

南疆,黑巫族?沈百翎想了一想,便道:“黑衣人沒見過。”

那青年身後幾個男女便都露出沮喪之色。

沈百翎不慌不忙,又道:“不過方才倒是有一朵古怪的烏雲從這林子上空飛過,看方向是朝著壽陽城去了。”他指了指西麵。

青年喜道:“是了,定是那人!他定是躲在那黑雲中……小兄弟,多謝!”他又一拱手,轉頭對身後幾人道,“追!”

那女子笑著朝沈百翎瞥了一眼,道:“小弟弟真是爽快,這可幫了我們黑巫族的大忙,這下子我們若是先找了那些東西回來,看白巫族的那些人還有什麽話說!”

空地之上彩瘴頓起,將那幾人卷在其中,又緩緩升上天空。

隻聽瘴氣中那女子又笑道:“我叫厲千鶴,剛才問你話的是我大哥厲千鸛。將來如有一日,你到我們南疆來,我和大哥定要請你到家中做客,是也不是你們中原的規矩?這是信物,可要收好!”

笑聲中一物從彩瘴中疾射向百翎麵頰,那五彩毒瘴便飄飄搖搖朝著壽陽城方向飛走。

沈百翎已知這些南疆人身上多有毒物,哪裏敢貿然去接厲千鸛給的物事,忙避到一旁。那東西啪的一聲落在地上,卻原來是一柄小小的木刀。

阮慈好奇,早已跑過去撿起,笑道:“好有趣的小玩意兒,像是把刀子。”說著遞到沈百翎手中。

沈百翎接在手中細看,這柄木刀隻有手指般長,極為古樸粗拙,隻在刀柄上綁著條五彩細線編成的絲絛,鈍鈍的刀身上還刻著淺淺的古怪花紋,依稀與那些男女衣衫上所繡的相似。

他低頭看到阮慈不住忒眼瞧著那柄小刀,似是很喜歡的模樣,便道:“阿慈喜歡?那便給了你罷。”

阮慈忙搖手道:“不可不可!那是那位姐姐贈予你的,我不要。不然那位姐姐若是生了氣,放大蛇來咬人可怎麽辦?”

沈百翎忍俊不禁:“那好,我看這木刀也不怎麽樣,以後尋件更好的玩意兒給你!”

明日起日更~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