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權宜之計

夜,已深。吱呀一聲,風似歸人的手,將半掩的門又推開了一尺。一縷殘香被風攜來,幾瓣血點似的鳳凰花自門縫鑽入,打著旋兒悄無聲息地落在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掌上。

紅的花瓣,白玉般的手,燈下經緯分明的掌紋,那幾點血色恰恰將天紋遮掩得若隱若現,情之一事不也確是如此,看似清晰卻又迷霧重重?

玄震在燭台邊看得出神,忽聽身旁一聲輕歎。玉兒在桌那頭支著肘呆呆望著裏屋的布簾,喃喃道:“……爹爹他……真的能好麽?”

玉冠長袍的青年微微一怔,答道:“自然是能好的。我師尊乃是一派掌門,地位何等尊崇,他既然說能運功替你父親逼出體內雜垢,那便絕不會作假。道門術法一向玄奇,雖不能令枯骨複生,但救治一個生了病的活人卻是輕而易舉,更何況他還帶了青陽師叔親手煉製的丹藥作為輔助。”

見玉兒麵上露出疑色,他忙解釋道,“哦,青陽師叔是我派龍芽長老,於煉丹之術頗有造詣,門派中弟子無不以得蒙他所賜丹藥為一大幸事。大叔有師尊療傷,還能服用青陽師叔的妙藥,便是不能全好,多活幾十年總是沒問題的。”說著自懷中掏出一個碧藍碧藍的細頸雙耳玉瓶,推向玉兒麵前,“這便是我下山時龍芽長老親賜的療傷靈藥,名為‘菩提凝冰露’,對調節氣血經脈素有奇效,我師尊帶來的藥隻會比它更好。你聞一聞,可有一股淡淡清涼香氣?”

“菩提凝冰露?”玉兒探出春蔥似的幾根手指,將玉瓶上同色的玉塞輕輕拔出又拿起瓶子放在鼻邊嗅了嗅,隨即柳葉纖眉輕揚,露出一抹淺笑,“果真有股涼氣,難怪叫做‘凝冰’。爹爹生病後,我也曾去過藥鋪好些次,從沒見過能將冰裝進這麽小的瓶子還不融的,公子的師門長輩果真是些仙家人物。”說著眉間蹙起的痕跡消散了許多,似是終於全然放下心來,過了半晌又歎道,“唉,若是爹爹能痊愈,便是離開這裏和你們去北邊山上也沒什麽的。”

玄震愣了愣,他雖和玉兒的父親提起過帶她回昆侖山之事,但從未當麵說過,不想此刻倒教一個姑娘家自己先說了出口。

玉兒凝視著麵前燈台,眼眸中又漸漸籠上一層愁霧,輕聲道:“不瞞公子……自爹爹病後,玉兒滿心所想隻是讓他多活些日子,至於別的從不敢多奢望,可即便如此,家中境況自那之後隻有越來越差,值錢的東西都已當了,但那些郎中大夫隻拿藥吊著,始終沒能讓爹爹的病症好轉……那些親戚一見我們家中艱辛起來,更是寧願繞路也不肯經過我家門前,逢年過節更是將門緊閉不許玉兒踏進一步,生怕連帶上一點兒晦氣……世事炎涼,玉兒這些年也看得透了,想不到世間還有如禍爺爺、玄震公子、太清真人這樣的善人,我、我心中很是感激……”

想是憶起經曆過的種種艱難,玉兒話中竟帶了哽咽,眼圈更是早就紅了。玄震也垂頭不語,心中若有所思,沉吟了一會兒才安撫道:“如今算是苦盡甘來,姑娘又何必對往事念念不忘?隻等大叔病好,便隨我們一起到昆侖山去,瓊華派諸位長老和眾師弟師妹都很好相處,你去了便知,一定不會受委屈的。”說著忽然想起一事,微微一笑,“況且看師尊對你重視的樣子,你入了門,自然是掌門弟子,到時候便是我的師妹,有我和你另兩位師姐在,誰還敢再輕視於你?”

說到這裏,玄震心中一動,眼前忽地又掠過另一張清冷麵孔,白衣颯爽,俊美英姿,卻不知當日那個仗劍少年如今可否到了昆侖山下?

正想著,忽聽身後布簾窸窣,麵前素衣少女早已離凳恭恭敬敬地站了起來。玄震回頭,也忙起身。原來太清真人正從裏屋步出,顯是運功已畢,雖麵上仍是一派嚴肅氣象,眉目間卻略帶疲憊。

“師尊。”玄震側目望見玉兒姑娘欲言又止的模樣,知她心中十分焦慮,索性便替她問了出來,“不知玉兒的父親……大叔現在如何?”

太清真人睨他一眼,又看向玉兒,伸手撫須,半晌才道:“……已然無妨。”

玉兒頓時鬆了一口氣,眼含感激之色,盈盈下拜:“多謝真人!”

太清真人也不去扶她,隻是看著玉兒緩緩道:“適才我在屋內也聽到你所說,想來我這徒兒已將事情原委略略告知於你。姑娘既然願意隨我們回去,瓊華派自也不會虧待於你。”

“玉兒知道,能侍奉真人身旁是天大的福分,自是……自是心甘情願。”地上素衣少女麵上掠過果決之色,當即斬釘截鐵地道。

太清真人這才緩和了麵色,以眼色示意玄震將她扶起,又道:“隻是昆侖山清修地極是苦寒,不利於休養,方才我與你父已商定,隻你一人隨我們回去,他暫留此處,待到痊愈再作安置。”

“這……”玉兒微一踟躕,仰首對上太清真人肅然雙眼,咬一咬牙隻得道,“全憑真人安排。”

“師尊,為何……如此?”

玄震在一旁聽師尊與玉兒一番對答,心中早已驚訝不已,但他知曉太清真人素來不喜旁人打斷自己談話,更不樂晚輩弟子擅自質疑自己之命,是以一言不發。但胸中一股疑慮始終不能釋懷,待到離開玉兒家,與師尊回到客棧後,終是問了出口。

太清真人在桌旁緩緩坐下,手邊一杯清茶早已涼透。瓊華一派之長,所飲所用無不是上等之物,這小城裏的陳舊茶水自是看不入眼喝不入口。聽到玄震所問,他麵色一沉,冷冷道:“玄震,莫非你竟有什麽不滿?”

玄震一驚,忙跪倒在地:“弟子不敢!隻是……隻是玉兒她隻有這一個親人,還生著病,弱質女子年少離家,還是去那般遙遠的昆侖山,想來委實可憐……”

太清真人怒色漸收,揚手令他站起,這才道:“你一片善心,倒也很好。隻是玄震,你須有一事謹記在心,你首先是我瓊華派掌門首徒,其次才是懲惡揚善的修道之人!”

玄震渾身一震,忙俯首應道:“是。”

太清真人緩了語氣,道:“為師座下雖有弟子五名,待到玉兒入門自會再多一名,但這些弟子之中我所看重的唯有你一人。你行事穩妥,此番下山又替我派做好了這一樁大事,功績無須說自是極大,不隻為師,便是派中三位長老亦會銘記於心,將來為師百年之後……”

“師尊!”玄震一聽太清真人竟已有談到後事之意,忙抬頭道,“師尊道法高深,定會成為我瓊華派數百年間又一位成仙之士,何必……”

太清真人一怔,目光中忽地精光四射,長須微動,竟漸漸展顏露出一抹得意笑容:“不錯……不錯!此番陰陽極盛之人已盡入我手,隻需再待些時日,瓊華派多年夙願便可實現,哪有什麽百年之後,哈哈,哈哈!”

玄震在太清真人座下十二年,隻見他不苟言笑,哪裏見過他有如今日這般高興的時刻,當下十分驚異,遲疑道:“師尊,你說我派多年夙願……”

“此事牽扯眾多,此時此地不便細說,回昆侖山後為師自會告知於你。”太清真人朗笑道,“但還有一事,現下讓你知道卻無妨,便是關於那位玉兒姑娘。”

玄震疑道:“何事?”

太清真人又撫了撫頜下三股長髯,道:“方才在她家中不便明說,這位玉兒的父親……隻怕不大好。”

“什麽?”玄震驚道,“可師尊不是說……況且我和玉兒都也親自瞧過,大叔他麵色較之以往明顯紅潤許多……”

“那不過是權宜之計。為師給他服用了龍芽長老煉製的五行七味丹,那丹藥的效用你當知曉。”太清真人斂起笑容道,“至於運功療傷,那人病入膏肓,周身經絡早已細弱不堪,略將真氣輸入便能將他經脈摧斷,為師也隻能以門派秘法讓他外表瞧來容光煥發,但內裏卻仍是……現下看來似是大好,一年後還是會舊症複發,到時自是無藥可醫,咳盡心血而死。”

五行七味丹玄震自然知道,那是青陽長老從門派藏書中尋得的古方所載的靈藥,據說有延年益壽之功,隻是聽師尊所說,縱然大叔服了此藥也不過多活些日子,遲早還會死去,而那時玉兒姑娘卻遠在昆侖,隻怕連老父死前最後一麵亦難以見到。想到這裏,他不禁蹙眉道:“師尊,此舉未免太過……太過……”

“為師自然知道此舉不是我輩所為,但為了瓊華派,便是讓為師散盡功力死去亦可,何況這姑娘的父親本就隻有三兩月的壽數,如此一來還可多活些日子,也不算是我們害了他!”太清真人冷道,“那玉兒生辰乃是極難得的陰年陰月陰日陰時陰刻,這等陰命女子非得帶回門派不可!她入我派自是會助瓊華派良多,但我派難道還會虧待於她?凡人修仙,均是可望而不可即,她一介貧女,能有此機緣也不算對不起她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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