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惆悵事多

有人相伴,時間自是過得極暢快。夜漸深,不知哪裏飄來一朵淡雲,將天穹那輪玉盤蔽在其後,穀風漸漸大了,灌在耳中滿是呼呼的聲響,便是扯著嗓子談笑,十句裏也總有五六句被風卷了走。

清秀少年靠著石壁緩緩站起,一麵捶打著雙膝一麵抬頭望了望天,臉上忽地掠過一絲失望之色:“呀,過子時了!”

“子時之後便不必在穀中吹冷風,這不是很好?”玄震微笑著與他一同將目光投向天頂,“何必這般沮喪?”

少年瞥了他一眼,臉上滿是“你好不識趣”的神情,嘟囔道:“這不是上山以後難得遇到聊得這麽投機的人嘛……正說得高興,卻不得不回去,若是回去稍晚片刻,那死冰塊臉便要給門上下禁製……”話語中飽含忿忿之意,似是慘遭被拒門外多次。

玄震莞爾:“想來是忍無可忍之故。”

“我也沒有日日溜出去玩耍,不過是有一夜捉了幾隻夏鳴蟲放在了他枕邊……”少年越說越是小聲,臉上表情卻越來越促狹,最後自己沒撐住也嗤嗤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站直身子跺了跺腳,對玄震道,“好罷,我這便回去啦,以後日子還長著呢,師兄自會來找你玩的!”語罷揮了揮手便踏著草叢朝穀口走去。

那窸窸窣窣聲響漸輕漸遠直至淹沒在呼嘯的風中,玄震緩緩倚回石壁上,仍是眺望著頭頂那一方天穹,周遭那少年的氣息漸漸散去,方才那熱鬧的感覺也漸漸化為了一人的靜謐,良久,一絲清寂泛上心來。

月光清涼如水,灑在這除了風聲什麽都沒有的荒穀,滲進盤膝坐在月下的青年心中。玄震合了雙目,背後是堅硬的石壁,耳畔是未曾止息的冷風,心裏是隨著寂寞一同翻攪著的愁緒。

短暫的歡樂似是隨著那少年的離開一起去了,拋之腦後的那些煩悶又回到了麵前。青玉壇之事該如何解決?自己在這穀中耽擱十日,仍在壽陽的紫萱可否會焦慮不安?

正想著,隻聽又是一陣草葉簌簌響動由遠至近,玄震眼也不睜,嘴角卻微微上翹,道:“可是忘了什麽東西?”

他隻道是方才那清秀少年去而複返,誰知過了半晌卻不曾聽到有人回話,那窸窣響聲到了自己身旁也止住不動,一時間天地間竟是隻剩下颼颼冷風,和鼻間那一縷若有似無的清冷氣息。

玄震心裏略有些疑惑,忍不住睜開雙目,抬頭看了過去,接著便是一怔。

一瞬息,月色似也朦朧,風聲忽地消散,隻餘下麵前那一抹白中帶藍的顏色,和立在荒草中靜靜凝視著自己的少年。那一抹朱痕殷紅似血刻在眉間,比之大半年之前所見更顯奪目,玄震怔怔地看著,目光悄然下移,陷進了那對鋒銳如劍、清冷似冰的眼中。

“……巽衡。”玄震喃喃叫道。

這聲呼喚極輕極微,轉眼便被風卷走沒了行跡。但那冷麵少年卻好似聽到了一般,眉間那點褶皺略平展了少許,周身寒氣也化解了好些,沐浴了一層銀光的藍白袍角輕輕搖曳,卻是他又邁上前一步,站在了玄震麵前,微微俯□來。

“……這是什麽?”玄震望著忽然出現在眼前的那個紙包和拎著那物事的修長手指,呆呆地問。

“點心。”少年簡短地道,過了半晌又補了一句,“夙莘師姐讓我拿來給你。”見玄震隻看著那紙包不接,眉頭微蹙,斂手入袖任由那紙包掉進他懷中。

玄震忙將紙包接在手裏,鼻翼微抽,果然聞到了一絲甜香味,隻是夙莘向來如男孩子般大大咧咧,從未聽說她竟有如此好廚藝……

似是看出玄震心中疑惑,巽衡嘴角微動,淡淡道:“夙玉做的。”

玄震恍然大悟,放下心笑道:“我就說夙莘何時能將點心不做成焦炭……咳,勞煩你們幾個記掛。”過了片刻又疑道,“那為何這時候才……”早些時候那清秀少年直嚷嚷肚餓,吵得玄震腦仁疼,若是糕點那時送來,倒可封了他的口,省了好多事。

巽衡麵色不動,但玄震卻分明自那雙寒星冷目中看到了一絲笑意。隻聽少年清清淡淡的嗓音在風中道:“早些送來……隻怕師兄就吃不上了。”言下之意竟是十分清楚之前此處還有一隻蹦來蹦去餓得要死的猢猻,說不得還是故意等到子時後才來的。

玄震呆滯了半晌,忽地腦中一道靈光閃過,脫口而出:“原來他所說的死冰塊臉就是……”

巽衡周身頓時寒氣大放,麵上更是好似結了一層冰,隻聽他冷冷說道:“死、冰、塊、臉?”語聲中竟帶了些咬牙切齒的味道。

玄震忙忍笑安撫道:“那位……師弟不過是隨口說笑,你也不必介懷……”見巽衡仍是不解恨,便裝作若無其事地轉了話頭,“咳,巽衡,你入門也有四個月了罷,卻不知修行已到了第幾重境?”

巽衡過了一會兒,眼中怒氣漸漸散去,方緩緩道:“玄霄資質駑鈍,前日才衝破第三重境。”

玄震又驚又喜,入門短短四個月便已至第三重境,這等資質哪裏能斥為駑鈍,分明是萬裏無一的天縱奇才,便是自己當年也需得修行大半年才能突破至此……等等,他方才自稱叫做什麽?

“你……你便是玄霄?”玄震一麵驚訝無比,一麵又隱隱覺得理所應當。當日靈光藻玉一見巽衡便大放光芒,自己早就該想到有此一日……

“是。”巽衡頷首,凝視著玄霄道,“俗家舊名,已隨舊事一同拋卻。師兄以後隻叫我玄霄便是。”

玄震點了點頭,心頭卻微微掠過一絲惆悵。舊事全拋……那麽曾在青龍鎮的那段相遇是否也……

玄霄本就冷漠,玄震此時心中鬱悶,二人便漸漸沉默下來,耳畔隻聞得風聲淩冽,仿佛天地之間的風全都聚到了這個山穀中,肆意揮灑,凜然如刀。前塵往事,分明不過一年卻已如此遙遠的過去,似乎在這風聲中都已悄然淡去。

許久,冷麵少年忽道:“師兄若是無事,玄霄便先告辭了。”

玄震從思緒中驚醒,心念一轉,忙道:“尚有一事,勞你轉告。”頓了一頓才將紫萱之事說了幾句,“我在壽陽有一位朋友,隻怕現在正等得心焦,隻是我如今十日不得出思返穀,還得勞煩他人護送她回鄉,這事不拘告訴夙瑤或是夙莘都可,千萬叮囑她們將那小姑娘送至南疆境內,也好教我放心。”

玄霄點了點頭,也不再答話,轉身便走,長長袍擺被風帶起優美的弧度,堪堪從草葉之上掠過,瀟灑無礙,襯以那刀削斧鑿的冷硬輪廓、俊美的五官,並那一身清冷淡泊的氣質,真如芝蘭玉樹、遠山暮雪一般。

“師弟!”玄震心頭微微一動,忍不住又叫道。

玄霄腳步一頓,頭也不回地道:“還有何事?”

“你……你可是因師尊至今不賜你佩劍才妄自菲薄?”玄震憶起少年說起自己資質駑鈍時眉間那一絲鬱鬱寡歡,輕輕問道。

“……上月,我與雲天青一同突破第三重境。”玄霄佇立原地,仍是背對著他,冷冷說道,“師父十分喜悅,當即便令人從劍閣取來名劍‘七尺玉具’……”

“七尺玉具?”玄震訝然,五靈劍閣中藏劍無數,名劍極多,但即便如此那柄七尺玉具也是其中翹楚,此劍乃是赤眉暴亂時光武帝賜予馮異將軍的,鋒利無匹,是上上等的好劍,想不到師尊竟會如此大方,看來這兩位師弟果真是十分得他青眼。

可玄霄卻好似一點也不欣喜,默然許久後續道:“……他將那柄劍給了雲天青。”

玄震怔了一下,頓時明白過來,太清真人隻怕早已暗暗將玄霄當做了羲和之主,自然不會再拿其他寶劍相配,隻是自己這位師弟卻是全然不知,還道師尊對他有所不滿。那猢猻……雲天青說話風趣,性子率真,想來在瓊花門中混得極開,而巽衡……玄霄素來寡言少語,清冷淡漠,隻怕便不大得人喜歡,是以心中才會不由自主地產生這種想法。

“師弟可是心存怨懟?”玄震悠然問道。

玄霄渾身輕輕一震,搖頭道:“不是!”他平日從來將心思藏在心底,便是對同住一間弟子房的雲天青都不曾吐露半句,可見了當然的故人現在的大師兄,不知為何忽地升起了一絲傾訴的情緒。沉默了半晌,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師兄,我自入門以來,日日勤修不綴,從不肯落於人後,為何師尊還是……”

想不到冰山般的外表下卻藏著這麽強烈的好勝之心,那雲天青言下對他既是羨慕又不甘示弱,現下看來他竟也是如此,真如兩個孩童相爭相鬥一般。玄震想著不禁扯動嘴角,勾起一抹淺笑:“你自以為不如雲天青?”

“怎會!”玄霄斷然道,“此人性情浮躁,還成日記掛著兒女情長,每每張嘴便是胡言亂語……”說到一同入門的這位師弟,他頓時話多起來,雖是言下斥責,但也可見與雲天青處得極好。

玄震忍笑道:“既然如此,何必?”頓了一頓又正色道,“吾輩修道,當先修心,心存攀比怨懟,便是有了執念,如何還能修成大道?”

玄霄默然不語。

“況且你資質不凡,師尊私下裏讚不絕口,哪裏有不看重你的意思?”玄震微微笑道,“七尺玉具雖是好劍,但未必便沒有勝過它的,隻需好好修行,自有你得償所願的一天。”

PS.感覺這章節把玄霄寫嫩了……不過考慮下他現在好像確實隻是個少年……於是再冷麵的少年也有一顆年輕的內心啊~

PPS.有沒有覺得大師兄很像知心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