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焚心以火(下)
記憶如織,湧上心頭。眼前青石紅裙霎時間離自己遠去,玄震緊閉雙目,腦中圖像紛雜變換,各種色彩斑斕流過,終究化作了幽暗的一片。而久違了的劇痛,再一次的,穿透了頭顱。
滴答、滴答……那接連不斷的水聲依稀穿過了十九年的歲月,再一次響濺耳畔。而十九年後這個已經高大成熟的青年伏在地上,仿佛又回到了那惶然失措的一刻,如同那個如夢初醒卻忘卻了一切的少年,懼怕而茫然,置身於陌生的山洞,麵對著不遠處……陌生的妖獸……那雙獸瞳,那塊紫紅色的晶石,那團燃燒的火焰……
“咳咳……夢影霧花、盡是虛空……”
是誰,是誰的聲音在水聲泠泠中響起?為什麽那聲音如此熟悉,卻又如此陌生?
“阿娘……阿娘,你在說……什麽啊!”
這又是誰,為什麽他要在自己的腦中叫的如此悲愴,又為什麽聽到了這聲音的自己要如此感同身受,就好像有一隻冰冷的手掐在咽喉般……痛不欲生?
“咳咳……因心想雜亂……咳咳,方萬般逐塵……不如……”
不要!不要再說下去!
“不如——萬、般、皆、忘!”
“啊啊啊啊啊啊——!!!”
霎時間,在這幻瞑界陌生的一座宮殿中,傳出了一聲慘叫。那聲音淒厲之極,飽含著痛苦,好似野獸死前發出的哀鳴,更像是深淵下妖魔發出的嚎叫,教人聽了不由得渾身一顫。
嬋幽站在那渾身劇烈顫抖著的身影前,俯首冷冷地注視著他,那雙淡如秋水的眼眸中卻漸漸迸射出一絲絲紅光,那光芒愈來愈明亮,最後那雙眼眸簡直變成了兩團燃燒著的火,而那火舌幾欲從眸中噴射出來,舔舐著地上緊貼著青石板的那張慘白臉龐。
“封印動了……你果真中了夢貘一族的幻術。”嬋幽緩緩蹲身,朱紅的裙擺在身後鋪陳開一幕嚴厲的漣漪,那張嬌美的容顏上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終究勾起唇角,帶出一抹複雜之極的笑,“我早該想到的……這封印之術乃是夢貘一族的無上秘法,除了我也隻有她能夠……”話未說完卻是戛然而止,她呆呆怔住,望向麵前那掙紮在往昔和痛苦中的青年。
那驚疑不定的目光盡頭,是青年破損汙濁的衣襟,而那處卻在不知何時露出了一個不大的荷包,上還有一根細繩相連,末端隱在一片衣襟後。荷包並不顯眼,看著還頗為粗拙破舊,可恰在嬋幽目光定在其上時,那個小小的荷包,卻不知為何忽地綻放出了一道紫紅色的晶光!
那耀眼的晶光與嬋幽眸中的火焰交相輝映,更顯奪目。嬋幽遲疑了不過片刻,便伸手將它扯下拿在手中,解開紮口的繩結向下一倒,隻聽一聲脆響,一團小小的紫光便墜到了青石板上,滾了幾圈方停穩下來。
嬋幽不過一眼,便認出那物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低聲呼道:“夢見石!”說著早已探出指尖將那枚小小的晶石捏在手心,細細打量起來。
“難怪……竟是如此!”嬋幽輕輕吐出一口氣,好似將前因後果都想明白了一般,低聲自語,“我早就疑惑,那封印記憶之術以她一己之力如何能夠施展完全,更何談讓這封印維持十數年不曾破解,原來竟是靠著它……”
待到將那石頭檢視完畢,她妙目一轉,又轉回到玄震麵上,看那青年雙目緊闔,臉色早已白得發青,渾身更是顫抖如篩,幽幽一歎,終是下了決定,語調也柔和了幾分,道:“也罷,雖不知她為何將你置於如此境地,但這封印多留一日,於你隻會是有害無益。看在那人的份上,便幫你解了罷。”
說著緩緩挽袖,露出一截皓腕,纖纖五指在空中輕輕彈撥幾下,捏成蘭花手訣,低聲念道:“夢影霧花,盡是虛空,因心想念動,方封神滅智,不如——萬、般、皆、解!”隨著念咒聲越來越大,那隻捏起法訣的手,亦是狠狠探出,按在了那麵色青白的青年額頭。
仿佛轟然一聲巨響自腦中炸起,好像什麽東西如洪水傾瀉、似堅冰溶解,自黑暗中無聲卻又氣勢磅礴地奔湧而過,衝出那一團幽深,闖出那萬丈深淵,將心頭那層層迷障一次又一次地打破!
玄震驀地睜開雙目,卻教蹲身在他麵前的嬋幽驚得向後飄移了近三尺,但見那雙原本溫潤如墨的眼眸,現下卻蒙上了一層殷紅,濃鬱得如同化不開的血,幽深得猶似不見光的夜,其中透出的那縷縷煞氣更是令人一望便覺膽戰心驚,這平日宛如翩翩君子的青年,如今竟好似變成了一頭噬人的妖魔!
“阿娘……我……我是……”但那青年卻全然沒有理會立在自己身前的女子,隻是微微噏動著早已被方才的痛楚折磨得滿是齒痕鮮血的薄唇,喃喃地道,似是在對自己說,那深沉的目光又好似穿透了虛空,向著另一個早已不在人世的幻影發問,“我……是誰?”
他呆呆地問著,空氣中卻是一陣沉默,他顫抖著茫然四顧,目光卻漸漸被麵前青石板上一個小小的破布似的物事吸引,卻原來是嬋幽隨手丟在地上的那個荷包。
無數畫麵頓時如走馬燈般在眼前一一晃過,波光粼粼的湖水,稀稀拉拉的樹林,綠的草地,白的大石,上下晃**著的一雙絨花繡鞋,還有那張天真可愛的笑靨……是誰在耳邊發出銀鈴般的笑,又是誰,那樣親昵地喚著……喚著“沈哥哥”?
“爹爹說女兒家的名字不可隨便跟人說,不過既然你救了我,我便悄悄地告訴你……叫我阿慈罷!”
“沈哥哥,阿慈每日都來這樹林裏找你玩,每日都給你帶季媽做的好吃的芙蓉糕,好不好?”
“沈哥哥,若你是妖,那阿慈就更不怕上巢湖邊來啦!”
“你……你送給我這麽好看的珠子,阿慈心裏很是謝你。我……我沒有別的什麽可給沈哥哥的,隻有前日自己做下的一個荷包,你、你別棄嫌!”
“沈哥哥才不是妖怪!不許你們捉他!”
耳畔那嬌嫩清脆的嗓音一聲接著一聲,回**在腦內,激**在胸中,待到回過神來,玄震顫抖著的手指已在空****的胸前摸索了半晌,他忙如獲至寶般將地上那荷包搶在手中,緊緊攥在掌心。
阿慈……阮慈……原來她就是那雙令人魂牽夢縈的綠鞋子的主人……玄震怔怔地想著,原來已經這麽久遠了,那段最美好的歲月,自己竟然忘記了這麽多年……那時的那個小女孩,她如今又在何方?她可還那般愛笑,又可還像往昔那般見到了好玩好吃的物事便走不動道?她……又可知道,她的那個沈哥哥早就……早就……
胸口一陣疼痛泛上,他望著掌心那個荷包,卻是再也不願想下去。
那荷包上水色半褪,其上蓮瓣破碎,鴛鴦更是黯然,針腳修補得細密,卻也掩不住曾被狠狠撕扯的痕跡。玄震目光一觸及那些**,心頭更是狠狠一顫,腦中隱痛之後,又有一種五味陳雜的情感緩緩漫了上來。
“現在你可還能大言不慚地對我說,你是人,不是妖?”
忽地,空寂的宮殿中響起一個似笑非笑的聲音。玄震猛然抬頭,看到嬋幽俏生生立在不遠處的身影,眼中方映出那絕美的容顏,胸中更是一股劇烈的情感湧上,仿佛整顆心都被一隻手狠狠攥住緊握了一把似的。
“阿娘……”
他難以自抑地叫道,但下一刻便是渾身一震,回過神來。不,那不是阿娘,隻是一個形貌相似的妖女罷了,而自己的母親早就……早就——
霎時間,一雙黯然失色的獸瞳閃過眼前。他忽然怔住,呆呆地繼續想下去:啊,對了……阿娘早就……被一把火燒成了灰燼……
那一刹那,仿佛有什麽閃了一下,兩下,最終連亙成了一片火光。熄滅了十九年的火焰,一瞬間又複燃起,在這青年越來越下沉、漸漸墜入那一片深不可及的幽暗的心中。
PS.於是終於在最後一句,寫出了這三章節題目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