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無可挽回

風,無盡的風,從天地的盡頭而來,旋轉著,呼嘯著,不時輕輕觸著麵頰。紅色,白色,在眼前交織成扭曲的色彩,鮮豔的**順著手指緩緩流淌而下,在淨白如玉的腕上、臂上蜿蜒出殷紅豔麗的紋路,無聲無息地沒入灌滿了風的衣袂。

……血?

玄震怔怔地望著自己的手,仿佛在看著一件陌生的器物。依舊是修長而骨節精致的輪廓,但為什麽……為什麽沾滿了鮮紅的血,甚至指尖還殘留著一絲……熟悉的溫熱?

腳下那又是什麽……不,應該說那是誰……熟悉的藍白道袍,熟悉的劍鞘,熟悉的……

玄震的目光緩緩挪過那尚還溫軟的身體,一寸一寸,爬上那人的麵龐。

是玄霆……腦中有一個聲音似乎在這麽告訴他。但玄霆又是誰?……是宗煉師叔的徒兒,是自己的……師弟……

他為什麽躺在那兒?為什麽一動也不動,就好像……死了?

思緒是從未有過的雜亂,每一個念頭出現時仿佛都帶著遲緩的吱呀聲,一點一點呈現在腦海裏。玄震輕輕搖了搖頭,想要甩掉腦中那些無形的包袱,但這注定是徒勞。麵前搖曳不定的青絲空隙中,眼角瞥到的一大塊血色,讓他終於停止了這些無用的舉動。

玄霆的胸口……為什麽會破了一個洞……血流了好多……

指尖穿透什麽柔軟而堅韌的東西時的那種快·感,那種帶著血腥氣的熱流噴湧在手上的溫暖,仿佛又一次在手指間重生。玄震怔忪地垂下眼光,再次打量起自己的那隻手,一道暗光在紫紅色的尖銳指甲邊緣閃過,猶如刀鋒,幾欲劃傷他的眼眸,更似暗夜裏的一道流星,劃過他的腦海。

啊,對了……原來是這隻手,穿透了玄霆師弟的胸口,這些血也是……

一絲找到了答案的欣喜,掠過早已麻木的心房。玄震看著自己的手,緩緩在眼前翻轉著,查看著,卻忽然頓住了。

……換而言之,原來竟是自己……殺了玄霆,殺了自己的……同門師弟?

如幽魂般遊**在這片紫紅色天地間的風,驟然大放。狂風凜冽,呼嘯聲猶如鬼哭,但玄霆卻分明在這獵獵風聲裏,聽到了一聲依稀的慘笑。

誰……是誰在笑?

他隱隱約約地想著,耳畔卻又傳來一聲呼喊,但那聲音隔著風聲,隔著腦中無數紛亂的雜響,竟是那麽模糊:“……大師兄……你瘋了嗎!?”

瘋了?誰瘋了……自己嗎?

耳畔那慘笑聲越來愈清晰,簡直好似響徹腦海,夾著那一團混沌雜亂,讓玄震痛不欲生。他霍然抬頭,茫然地環顧四周,卻看到原本站在近旁的那一圈看不清麵容的身影,隨著他的舉動不約而同地後退了幾尺。

他們為什麽要後退,是在躲避自己?玄震茫然地想著,隻覺眼前仿佛隔著一層紗障,看什麽都好似霧裏看花,朦朦朧朧。但那些模糊麵容上的恐懼卻幾乎化作了實質,僅憑感覺都能察覺得到。

一個聲音在腦後譏諷地回應著自己:對啊,他們當然要恐懼……因為他們的大師兄,玄震已經瘋了,他若非瘋了,又怎麽會殺掉自己的同門師弟呢?

那笑聲愈發淒切,飄渺中帶著一絲冰冷,卻教玄震察覺出一絲熟悉。他低頭看向自身,這才找到了笑聲的來源,原來那發笑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啊。

瘋了……他當然瘋了!一個好端端的人,轉瞬之間就變成了一隻妖,一個原本活的肆意的妖,竟做了一個誤把自己充作人族的夢,還一夢十九年,多麽可笑,多麽可悲,他怎麽能不發瘋呢?

當了十九年的人,從少年到青年,師長如父,恩重如山,同門友愛,親如手足,如今卻全變成了一場幻夢,夢醒時分,卻是自己負了師尊的期盼,有辜師門的恩情,甚至親手殺死了自己的手足!

忘記了自己原本的妖身,忘記了殺母的仇人,甚至認賊作父,拜入了專門殺妖的修仙門派,將過去全部拋棄,與仇敵共處一派,甚至恭恭敬敬地將他們當做了長輩,更將殺妖救人、與妖為敵的戒律當做了心中恪守的準則,甚至不惜殺死了無數自己真正的同族!

玄震幾乎要大笑出聲了,怎麽會有如此可悲的人,怎麽會有如此可笑的妖?

妖怪的孽種……

耳際似乎還響著那同門卻不甚熟識的少年口口聲聲叫嚷著的話語,鼻間更繚繞著比煙比霧更加濃鬱的血腥氣,那是人族的血味,還是妖族的?

孽種……

若他們知曉,自己尊崇了十九年的大師兄原來竟也是個妖與人生下的孽種,卻不知會作何感想?

……大約是會頓時變了臉色,恨不得像殺死其餘那些妖孽那樣將自己斃於劍下罷?大概還會在自己死後,踹著自己的屍身痛斥一句“這便是膽敢潛入名門正派的妖孽應有的下場”罷?

嗬……

風仍未止息,幾縷飛揚著的發絲黏在了麵上。玄震伸手去拂,方碰觸到麵頰掌心便覺一陣濕冷。

妖,竟也是會哭的啊……他唇角勾起的那抹悲涼的弧度更盛了些。難道不是如師尊所說,那些妖孽素來都是凶狠殘酷,沒有一絲溫情麽?

他站在原地兀自發著怔,那邊一眾瓊華弟子卻早已亂作一團。死去的玄霆與門中一般弟子不同,乃是承天長老唯一的親傳弟子,在瓊華派亦是被悉心栽培的拔尖人物,如今他這一死,承天長老這一脈失了傳承不說,昔日瓊華花費在其身上的心血亦盡數付諸於了東流逝水。想到到時候宗煉得知自己這唯一的徒兒身死後可能會有的震怒神色,這些年輕弟子更是麵色慘白。

更讓他們驚詫不已的是,玄霆在瓊華派中與玄震一向私交不錯,可就是這般親密的關係,如今也慘死於這位大師兄的手下,再看玄震大師兄的神情,竟是冷酷之極,與往日溫潤如玉的君子模樣截然不同。待到看清玄震那滿頭銀絲下額生朱紋,眸染血色的詭異模樣,更是駭得長大了嘴巴合也合不攏了。

地上玄霆尚還溫軟的屍身上傳來的濃鬱血腥氣繚繞在他們鼻端,自從與妖界的大戰開始,他們便早已對這氣息無比熟悉,但無論是來自於同門的,還是那些妖獸的,都沒有此刻他們聞到的這股血味更令人想要作嘔。

“……妖……妖怪啊!”

終於,人群中傳來了這樣一聲低低的叫喊,那喊叫聲發著顫,透著十足的恐懼,卻叫醒了仍沉浸在極度的驚詫中的那些人。

站在前麵的一名青年回頭一看,衝方才發出顫聲的少年喝道:“胡說什麽,那是……那是玄震大師兄啊!”雖然如此,但方才玄霆便是在他麵前死在了這位大師兄的手上,是以即便是在訓斥,卻也帶了幾分虛弱。

玄雲被師兄這麽一吼,頓時嚇得又向後縮了幾步。站在他前麵的另一位師兄卻忽然喃喃說了一句:“等等,你們看大師兄的樣子……他、他和那個妖孽,怎麽、怎麽生的有幾分相似?”

這句話幾乎像是在自言自語,但回**在眾人耳中,卻無異於一個炸雷。大家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向站在遠處遙遙望著這邊的歸邪看了一眼,隨後又情不自禁地瞥向呆立在玄霆屍首前的玄震,接著,比對的結果讓他們不由得暗暗吃驚。

一樣的白發,一樣的詭異妖紋,一樣的眸色,甚至就連周身那股邪異的氣質都有幾分雷同,分明一個是他們無比厭惡畏懼的妖怪,一個是他們十分熟悉尊敬的師兄,但此刻看來,竟好似是同樣的……

大家麵麵相覷,心中卻不禁泛起了嘀咕,幾乎是在同一瞬間,一個念頭掠過了他們的腦海,並呈現在了他們的麵上。

“莫非……莫非玄震大師兄竟是、竟是妖……”

終於,還是有人忍不住說出了口,雖然語氣中帶著難以置信,但隨著這句話宣至於眾,便仿佛一陣風將籠罩在這些年輕弟子們的疑雲吹散開了一般,許多弟子的臉上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也不知是想明白了哪節。

接著便有人忍不住低聲道:“難怪大師兄是和那妖孽一同出現,原來竟是因為這個緣故……”

“啊,那如此說來,玄霆師兄竟是死得這麽冤!”另一人立刻叫道。

又有人道:“可玄震大師兄在瓊華派待了這麽多年,掌門真人不可能容忍一隻妖這麽久罷?”

一扯到積威甚重的太清真人,這些弟子的聲音更是低了許多。其中一人皺眉道:“定是、定是妖孽施了邪法,騙過了掌門和長老,更騙了我們這些人!”

“是啊,竟讓我們叫了他這麽多年的大師兄……呸,他算是什麽大師兄了,分明是頭妖孽!也不知偷偷拜入瓊華門下,是懷著什麽心思?”

”什麽心思?反正是不懷好意,現下咱們和妖界打起來了,這才露出了狐狸……不,妖怪尾巴!”

一番議論下來,原本還掛在口上的“大師兄”轉瞬變成了罪當誅殺的“妖孽”,那些瓊華弟子看向玄震的眼神,也由一開始的震驚變作了嫌惡憎恨。

玄震原本隻是怔怔地瞧著他們,但那些厭惡憎恨的眼神仿佛一把把刀子,竟讓他在視線模糊中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本就麻木的心,更是覆上了一陣蒼涼。

也罷,瓊華派……自己這副模樣,還怎麽能回去那裏呢?更何況自己更是錯手殺了自己的同門師弟……或許就這般相忘於江湖,才是最好的結果罷?

他轉頭望向歸邪,從遠遠看著自己的那個男子眼中似乎也看到了同樣的答案。人和妖,本就是殊途……

玄震垂下眼睛,情不可聞地歎息一聲,帶著滿腔痛楚,滿腦混亂,默然轉過身去。

誰知恰在此刻,腦後傳來一陣破空之聲,他急忙轉回頭,迎目便是道道炫目彩光,其中更夾著各種靈氣真力,朝著他的各處要害刺了過來。

隨著劍刃刺入血肉的輕微噗噗聲,隨著血花的飛濺,血色的瞳孔在那一瞬驟縮成兩道細窄的線,極大的驚訝和痛楚在心頭碰撞,最終化作了,無邊的怒火和瘋狂。

原來、原來竟是他們不肯放過自己麽!

玄震捂著傷處,火辣辣的疼痛在身體各處燃燒,即便是及時閃避開了要害,那些蔓延在衣上的血瞧來仍是觸目驚心,但更讓他心驚的,是自己的那些同門師弟,他們竟是毫不猶豫地從背後偷襲了自己!

“妖孽,受死罷!”

人群中又傳來了這樣一聲叫喊。

這聲音猶如一把剪刀,頃刻間剪斷了玄震腦中最後一根強自撐著的弦。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沂水寒、露露、歲月蹉跎、城、微笑、花舞、橙子、似夢、紀無雙是一姐、浮沉溪客、kola、一醉南暉、明非台、琴玖音、鳳悠、CJ的X子、飛揚的葉、散漫的菲洛吉、雲海飄萍、水雲、籬下戀語(繁體無能,第三個字是什麽?)的留言~~~特別感謝CJ的X子君和一位無名君(這個……)丟的地雷,奉上(づ ̄3 ̄)づ~~~一個~

PS.這次真得讓大家等了好久,對不起m(_ _)m,不過好開心,因為坑爹的期中考試周終於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