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止戰之殤
烈焰入體,該有多痛?炎熱炙心,又會有多疼?
玄震一手捂著胸口,跌跌撞撞地走在幻瞑界紫紅的天宇下,忽地喉頭一陣甜腥氣湧上,頓時嗆得咳嗽數聲,唇邊下頜處更是一股股濕熱淌了下來。
他胸前衣襟、脊背衣衫均已被燒得支離破碎,朱色布片在他走過的地方飄落,猶帶著幾點火星,宛若火中隕落的蝴蝶,美麗中帶著淒涼。而裸·露出的玉色胸膛上最為醒目的便是碗口大的一塊焦黑,細看之下那處肌膚竟還隱隱有些下陷,脊背上與那傷口相對應的地方亦是如此。
想不到那柄羲和劍竟強勢如斯!不過通過宿主的心念察覺到一丁點威脅,竟能自行放出火焰去攻擊對手。那條火龍自他胸前透體而過之時,雖說他及時閃避偏移了心口要害,但其上那股陽炎之力仍將他腑髒灼傷得劇痛不止。
更教他苦不堪言的是,此時體內真力、妖力亦不失時機地一陣接一陣地開始翻騰,宛若江海之浪洶湧澎湃。在這重傷之際,這兩股力量竟是將他肉身當做了戰場,兀自鬥個不休,而玄震卻是連一絲半點將之壓下的氣力都沒有了。
玄震大口喘息著,隻覺腿腳一陣陣麻軟,眼前視線亦被眸中情不自禁浮上的一層水霧弄得模糊不清,縷縷汗水自額頭滲下,打濕了額前鬢邊幾縷烏絲,更增幾分虛弱之態。他蹙緊眉頭,極力集中目力,勉強在一片橫七豎八的紫晶叢中辨明路徑,又邁著虛浮的步子朝前走去。
步子越來越緩,雙足越來越沉,但心中卻仍記掛著有事,玄震緊咬牙關,顫巍巍地抬起手以袖擦去嘴角那抹血跡,仍是一刻不停地朝著與雲天青約定之處緩緩走去。
轉過一簇被砍了半截去的紫晶叢,玄震終於停下腳步,然而四顧之後心卻不由得一沉。他曾與雲師弟在此處約見,但此刻空地上卻是空無一人,原本當抱著嬋幽之女守在此處的雲天青已不知去向何方了。
莫不是雲天青竟騙了自己?玄震又是驚訝又是焦慮,但想到這位四師弟,眼前便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雙黑白分明、澄淨如溪的眸子,他無論如何也不願相信,那個記憶中的兒時玩伴會騙了自己,將那個夢貘族的小女孩私自帶走。
但雲天青若是不曾欺騙自己,他如今又人在哪裏?是死在了這一場大戰中,還是……
焦急之下,他顧不得傷勢,忙運氣祭起春水劍,打算禦劍在這附近找上一找,誰知雙足方站上劍身,腦中便覺一陣天旋地轉,緊接著籠在春水上的那層黯淡青光便散了去,劍身一斜,載著他一頭紮向了地麵那片紫晶叢。
玄震重重摔在地麵上,隻覺得胸口劇痛不已,一隻手剛探上傷處,便摸到一陣濡濕,隨後眼前便是一黑,身不由己地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卻是到了一處房屋中。玄震怔怔望著麵前如波瀾般輕輕拂動的一幕幕紫紅色幔帳,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自己竟回到了裏幻瞑宮的偏殿之中,頓時驚坐起身來。
“你可醒了!”
屋中尚還有另一道氣息,那氣息的主人便立在窗前,看到玄震醒來,叫了一聲,忙快步跨了過來,伸出一雙大掌毫不留情地按上他雙肩,還狠狠搖晃了幾下。
玄震頓覺胸口傷處被牽連得隱痛陣陣,悶哼一聲,忙從那對結實的胳膊中掙脫出來,咳嗽了許久才望著麵前的白發貘妖問道:“歸邪將軍,你……我怎會在此處?”
歸邪一把掀起身後披風,在玄震床邊坐下,得意洋洋地一笑:“自然是大將軍我將你帶回來的,若非我率領眾貘妖追擊那些人族到了幻瞑界出口處,恰巧看到了你,你這條命隻怕現在已歸了十殿閻羅王了。”說著濃眉一挑,麵上朱紋也隨著他表情延展開來,看著說不出的詭異,“不過我倒有兩件事不明,還望你解說解說。”
玄震不答,隻抬眼瞥他。
歸邪卻隻當他默許了,目光大有深意地掃了過來,落在他胸口:“我曾親眼見你使出玄門道法,知你功力不弱,那些人族中十個有九個不及你,卻不知是何等高人,能將你重傷至此境地?”
玄震眉頭蹙起,避開了歸邪灼灼目光,避重就輕地道:“……自然是功力勝過我的人。”
“哦?”歸邪嘴角微翹,侃侃說道,“那瓊華派功力勝過你的人族,我算來算去也不過四個,一個是瓊華派掌門,但他早已死在咱們嬋幽大人手上,斷不可能死而複生,另三位便是那個死掌門的師弟,可大戰時他們分明在旋夢城中與我等周旋,如何能變出分·身去擊傷你?想來想去實在是奇怪得很,奇怪得很呐!”
玄震一時啞然,不知該回答什麽是好,隻得複又沉默。
歸邪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幾眼,倒也沒再追問下去,轉而又問道:“另有一事,便是奚仲……”
“奚仲將軍?”玄震一怔,腦中忽地閃過一道光,猛然想起一事,頓時麵色一僵。
“是啊,奚仲他自那日見我帶你回來,才看了一眼麵色便忽然差得很,也不知是為了什麽,莫非你在何時招惹了他?”歸邪好奇地道。
玄震張口結舌:“我——”
話說到一半,便聽殿門一聲砰然巨響,隨後便是一陣急匆匆的靴橐聲走近,層層幔帳似也被闖入者的氣勢帶動,愈發波**起伏,接著紫紅色的波浪後便轉出了另一道白發紋麵的身影。那身影隻在原地停了一下,便忽地縱了過來,撲到玄震床前。
“快說,少主到了何處?!”
玄震隻來得及聽清這一句問話,接著裏衣的襟口便被一隻骨骼清奇的手狠狠提起,頓時牽引得胸口又是一陣隱痛。但這次他卻沒去掙脫,隻低垂了頭默然不語。
一旁歸邪卻是看得瞠目結舌,畢竟如此氣急敗壞的奚仲實在難得一見,但一瞥眼望見玄震胸前滲出斑斑血色,忙叫道:“奚仲,你想害死這小子麽,還不放手!”
奚仲似是這才意識到自己舉止大失常態,忙鬆開手指,但麵色仍是不霽,望向玄震的目光也極為冷冽,隻聽他冷冷道:“那日瓊華派那些人族道士攻入旋夢城,我曾將少主托付於你,如今……少主呢?”
玄震隻覺心中很是慚愧,沉默了半晌才道:“那孩子……被我轉托給了一位……朋友……”
奚仲冷哼一聲:“那麽你那位朋友現下又身在何方?”頓了一頓大有深意地續道,“是尚在這幻瞑界當中,還是……隨著那群人族一同撤了出去?”
玄震麵色一變,猛然抬頭看向奚仲,而那位平日裏沉穩莊重的大將軍亦冷冷回視著他。玄震過了一會兒,低聲問道:“你說瓊華派的那些人……他們都撤出了幻瞑界?”
“是啊,前些日子還有些人族在城外徘徊來去,不過自三天前一陣地動之後,便連一個人族也沒見到了。”歸邪在一旁搶著答道,方才那番對答他一直聽得雲裏霧裏,此時難得聽到一個懂得的問題,是以十分高興地先說了出來。
奚仲亦微微頷首,補充道:“據嬋幽大人所說,網縛在幻瞑界外的那股力量在三日前不知為何忽地消散了,她便索性趁機以妖力操控著幻瞑界重新回到原本的軌道上,是以這一場大戰才暫時平息,幻瞑界亦重獲自由,她和旋夢城也有了休養生息的時機。”說著目光又是一冷,瞪著玄震又道,“但卻有一事懸於她心,使她日夜不安,那便是少主的下落。如今幻瞑界遭此橫禍,她隻擔憂少主在此戰亂中不幸殞身,幻瞑界將來沒了主人,卻不知你那位朋友能否保得少主的平安?”
玄震一滯,眼中內疚之色更濃,但此時此刻,麵對著麵前這位夢貘族大將軍的滿腔怒火,他無從辯解,也唯有更深地沉默下去。
他腦中更多的則是一片雜亂,想不到自己昏迷著的這些日子,妖界竟已從這一場大亂中掙紮出來,想著心中便不禁略感欣喜。但喜悅之餘,奚仲話中透露的另一些信息卻讓他憂心忡忡,嬋幽等貘妖不知網縛住幻瞑界的是何種力量,他卻十分清楚,那劍柱以羲和、望舒雙劍為基,合玄霄、夙玉二人的陰陽之力而成,除非雙劍去了其一,陰陽之力難以協和,否則輕易不會消散,現下幻瞑界卻重回既定的軌道,那便意味著……玄霄和夙玉他二人……
憶起羲和將自己擊傷之時,玄霄驚愕不已的模樣,和他憑一己之力抵禦羲和陽炎方讓自己得以脫身的舉動,玄震若有所思,若是劍柱消失的緣故是因為雙劍宿主走火入魔……頓時渾身一凜,不敢再深思下去。
如此又過去了十數日,玄震獨居在裏幻瞑宮中,借著無限靈氣的滋養,傷勢日漸好轉,原本在體內互相抵製抗爭的道家真力與貘族妖力也漸漸平複下去。但體表的傷痛雖已漸愈,心頭卻還有許多事沉甸甸地壓著。
首要之事便是嬋幽之女的下落,那女嬰當日乃是奚仲親手交到自己手上,自己亦是鄭重其事地將孩子交給了雲天青。如今雲天青是死是活尚不清楚,唯一可知的便是他與那小女孩均不在幻瞑界。想到自己這位師弟的本事,玄震隱隱覺得,這猢猻當不至於那般不濟事,反倒是有極大可能帶著孩子回到了人界。思及此處,他便生出了一個念頭,那便是前往人界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