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番外 業火冰封(上)

寒夜淒清,冷月無聲,淡淡霜華灑落在這一片劍林中,隻見一道道銳利的光輝在那些懸掛著的劍鋒上閃爍,凜冽風聲,仿佛在為死去的那些英魂唱著挽歌。在這寂靜無人的夜裏,驀地卻有一聲斷喝傳來。

“玄霄,為何將給你送飯的弟子打成重傷?!”

禁地深處,掛滿冰淩的一間石室中央,一男一女相對而立。那女子身量苗條,年紀不大,神情卻十分肅穆老成,一張俏臉豔若桃李,冷若冰霜,卻難掩眉眼間那絲意氣風發,她高高挽起的發髻上赫然帶著一尊金絲道冠,兩道半指寬的絲絛自身側拖曳而下,更添幾分仙風道骨,再襯以一身華貴繁複的藍白道袍,一眼望去竟是仙人一般。

隻是此刻那張高貴不可侵犯的臉上卻滿是怒色,隻見她柳眉倒豎,眸中一縷怒氣一閃而過,喝問道:“玄霄,元行和元朗二人對你有何不敬,你竟然對他們下此重手?”

被質問的男子卻是不以為意,甚至連看也懶得看她一眼,隻淡淡道:“他們這些人,看了便讓人覺得礙眼,以後都不必再來。”

那女子頓時勃然大怒,狠狠揮袖道:“放肆!你如此行止,讓我如何向同門交代,本派禁地中養了一隻會傷人的怪物嗎?!”話音未落,便見麵前男子冷麵上一抹厲色掠過,一雙寒目更是霍然抬起望向她,眼光似冷電般射了過來。

“我是……怪物?”那男子冷冷反問,忽地唇角微勾,露出一絲笑容,但那笑卻冷得似冰,寒得徹骨,及至那對寒星一樣的眼眸中更是凝結了一層又一層,那女子為他氣勢所懾,竟不由得將滿腔怒氣收斂了許多。

他冷冷打量著對麵的女子,目光在那華美的道冠和道袍上停佇許久,忽道:“你說的不錯,我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地被囚在這裏,自然比不上你夙瑤做了掌門,風光無限!”

名作夙瑤的女子一驚,看到他麵上似笑非笑,更聽出了他話中的諷刺,俏臉頓時一沉,開口時聲音更冷厲了幾分:“……玄霄,你早已被陽炎噬心,神智不清了。”

男子嘿然冷笑,冷下臉道:“我神智不清?可笑,換你被關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地方,你又會有多清醒!”說著似是想起這段日子來所受的種種苦楚,眉宇間漸漸籠上了一層黑紅氣息,眼中亦漸漸混沌不清,迸射出道道暗紅光芒,他背後本負著一柄赤紅仙劍,此時似是感應到主人周身流動不息的淩亂真氣,也發出了一聲高亢劍鳴。

夙瑤眉頭一皺,自知不能抵抗,但麵上仍強自維持著鎮定自若的神情,隻足下不著痕跡地後退一步,冷冰冰地道:“多說無益。”語畢便揚袖輕輕一擊掌。

她一舉一動皆落在男子眼中,他眉梢一挑,頓時便察覺到冰室中又多了幾道氣息,心中一凜,道:“誰?”

夙瑤丹唇微翹,似是有恃無恐般地笑了一下,朗聲道:“三位長老,請出來罷!”

那抬高的嗓音兀自在冰室中回**,在她身後凝結了一層冰霜的地麵上卻漸漸浮現出三個泛著藍光的圓形法陣,待到藍光漸漸黯淡,法陣中便現出了三個身著藍白道袍的身影。

那男子麵對夙瑤這一派之長時尚冷漠至極,絲毫不落下風,此刻卻不由得露出驚訝之色,連周身湧動不止的繚亂氣息也為之一滯:“師叔,你們……”

那三名道人皆是須發如銀,神情也是一般的肅穆,隻是望向男子的目光中盡是沉痛。其中麵容稚嫩如少年的白發道人似是性子最急,忍不住開口斥道:“玄霄,你看看你自己,如今可還有以往的半分從容?唉,若不是望舒被帶離了此處,令你不得不獨自駕馭羲和撐持劍柱,也不會……”說到後來,更是多了幾分可惜遺憾。

另一名道人輕輕搖頭,歎道:“罷了,重光,不必再說。我瓊華千年夙願,功敗垂成,連掌門師兄和玄震師侄亦……如今玄霄能保得一條命在,已是上天庇佑,隻是這一身陽炎如何消解,卻是難之又難……”

“三位長老,玄霄此刻已是走火入魔、喪失清明,為保我瓊華派太平無事,不如將他封入玄冰之中,再做其他打算!”一旁夙瑤聽他們話語中似是極為痛惜玄霄落到此時的境地,麵上微露不滿,忙打斷了他們道。

三位道人聽聞此話,均是一怔。對麵男子更是怒氣上湧,暴喝道:“什麽?!你竟敢——”

夙瑤冷笑一聲:“玄霄,你不要做困獸之鬥,縱然你修為再強,又豈能敵過我們四人聯手?”說著猛然喝道,“動手!”

但回應卻是三位長老的沉默。夙瑤不悅地轉過頭來,卻見三位道人神色都是一片淒然沉痛,顯是極為不願聽命於她,麵色更是陰沉,朝方才勸止重光的道人道:“青陽長老,你親眼見過我那兩名弟子被打傷成了什麽樣子,玄霄現今走火入魔,所作所為毫無半點人性!但他修為之高,派中年輕一輩卻是無人可比,長一輩……經此一役也折了大半,若不當機立斷將其禁錮,隻怕瓊華派再無寧日!”

青陽麵上微露踟躕,但搖了搖頭,仍是不發一語。

夙瑤又轉向先前一言不發的道人:“宗煉長老,雙劍乃你親手所鑄,你當知曉人劍同修之後,宿主體內靈氣旺盛,除非與另一劍及其宿主一同修行,彼此製約,否則就算是師父他老人家在世,想要化解玄霄體內的陽炎之氣,隻怕也是不可能的罷?”

宗煉默然半晌,長歎一聲,終是在其他四人的目光下點了點頭。

夙瑤唇角微勾,沉聲道:“三位長老,夙瑤會有此舉,亦是不得已而為之。我知曉玄霄師弟資質絕佳,被封入冰中禁閉極是可惜,但茲事體大,如今瓊華派百廢待興,萬不能再出什麽變故,還望長老以我派千年基業為重,莫要因為一己私情,壞了瓊華派的清譽!”

男子在對麵聽了許久,愈聽愈怒,麵上黑氣更是一重蓋過一重,雙目隱隱發紅,滿頭烏發更是如濃墨般在他腦後翻動起來,渾身更是微微顫抖起來。

青陽等人看著他那副神態,心下對他走火入魔之事更是篤定了幾分,相互對視幾眼,暗暗下定了決心,沉痛地微微點了點頭。

一旁夙瑤望著三位長老,強自壓下心中那絲不耐,催促道:“三位長老還等什麽,莫非到了此時還存有婦人之仁?!”

“夙瑤,你莫要做得太絕!”男子看出三位長老已被她勸動,心下焦慮,內息更是翻湧不止,周身陽炎甚至已衝出體外,火紅氣息裹著他頎長高大的身影,與周遭寒氣相互激來**去,羲和劍被那股熾熱氣息圍攏,劍鳴愈發高亢。

半晌,隻聽青陽一聲長歎:“……玄霄,瓊華派數百年基業,有如國有國法,不可相違,今日雖愧對於你,卻是不可不為!若有他法能夠救你,我等斷不會行這下下之策!”說著霍然伸手出袖,已然捏起手訣。

“長老!青陽長老!”男子隻覺一股勁力突如其來,將自己牢牢縛住,頓時麵色大變,看著這位平素最是溫和最是看重自己的師叔,滿眼難以置信,痛苦地叫道,“為何連你也——”

青陽閉了閉眼,神情亦是極為沉重,但他最終仍是緩緩走向冰室中一個角落站定,緩緩運起功來。身旁兩位長老看他如此,亦隨之動作起來。夙瑤站在冰室正中,眼中漸漸升起一絲喜色,噏動著嘴唇,與三位長老一同念起口訣。

霎時間,冰室中明光四射,寒氣亂溢,冰棱崩斷紛落中隻聽見一聲滿是憤恨的呼喊:“不,你們怎能如此待我!住手——”

冰霧漸散,隻見滿地冰屑斷棱,冰室正中卻多出了一根巨大的冰柱。晶亮的冰中依稀便是男子那修長昂然的身影,隻是那張一向冷漠的麵上滿是痛苦扭曲,眼中更是陰狠之極。

良久,隻聽冰中有人嘶聲道:“夙瑤,你竟敢如此對我!”

夙瑤站在冰柱之前,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淡然一笑道:“師弟,你莫要怪我,我這也是為了你好,不然你狂性大發,出去傷人,卻又如何是好?按本派門規,你無故打傷門中弟子已是犯了大過,我與三位長老令你在此靜思自省,已是網開一麵。你怎的不分好歹,反來怨我?”頓了一頓,麵上笑容忽地斂去,冷冰冰地又道,“你若真要怨,真要恨,就去恨雲天青和夙玉!若非他們攜望舒劍出逃,你又怎會落到這樣的下場?”

“一派胡言,放我出去!”冰中那人怒道。

夙瑤卻聽若未聞,此時她心中大事已了,對於玄霄自是不看在眼裏,隻轉過身來,向三位長老施禮道:“三位長老能夠不徇私情,為我瓊華派大局著想,夙瑤感激在心。你們也都看到了,如今師弟成狂,若是放他出去,必定釀成大禍!還望諸位謹守禁地的秘密,絕不能存有不必要的惻隱之心!”

宗煉看了她一眼,還未開口,先捂著胸口咳嗽起來。夙瑤望著他,眉頭微皺,道:“宗煉長老,莫不是前段日子在妖界中受的內傷還未痊愈?既如此,不如先請回去休息罷。”

宗煉麵色灰敗,一言不發地越過她走到冰柱前,俯身拾起一物,卻是方才玄霄被封印時落下的羲和劍。赤紅仙劍似是亦感覺到宿主被限,其上紅光黯淡,偶爾發出劍鳴亦如同哀鳴,宗煉伸掌在劍身上摩挲許久,抬眼望向冰柱中那人模糊不清的麵容,白眉下一雙老眼閃過一抹愧疚,輕輕揚手,將羲和插在了冰柱上,掉頭便向禁地外走去。

夙瑤看了看他的背影,眉頭鎖得更緊,扭回頭看向青陽和重光二人,正欲開口,卻被青陽冷冷打斷。

“……經曆這場大戰,我與重光身心俱疲,早已有意隱居後山,不再過問派中諸事,掌門盡可放心,我二人也不會再來禁地。”

夙瑤麵露訝色,忙道:“與妖界之爭,傷亡慘重,門派中正值用人之際,長老何出此言?”

青陽淡淡道:“瓊華派經曆與妖界一戰,我等已是身心俱疲,掌門師兄之死更是令我二人萬念俱灰,更何況我等追拿雲天青、夙玉不得,實在心存有愧,亦無顏留在派中。”

夙瑤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隻淡淡道:“依我之見,此事再從長計議不遲。此次仰仗兩位長老出力,二位不如也先去休息一番罷。”

重光冷哼一聲,似乎要說些什麽,旁邊青陽卻一把將他拽住,搖了搖頭。兩人隻默然向夙瑤拱了拱手,便並肩向外走去。

夙瑤轉回身來,重新麵向冰柱,此時冰室中隻剩下她與玄霄二人,那張俏臉上的得意之色便不再隱藏。她抬起頭看著冰柱中的人,麵上一會兒歡喜,一會兒憤怒,過了許久才道:“如今師父與大師兄都已逝去,夙玉與雲天青又叛出我派,玄霄你亦封在這冰中,我夙瑤雖不才,卻也不會辜負這掌門之位。玄霄師弟,你看著罷。”

但冰中那人卻已陷入極度的憤怒之中,全然不曾聽清她說了些什麽,隻是怒吼著:“夙瑤,我定會令你付出代價!”

夙瑤冷冷一笑,道:“師弟,你的靈光藻玉暫且由我保管,劍林之中我也會布下更多符靈。既然你被冰封,想來也無需有人送飯,我便吩咐那些弟子,不必靠近這裏了。若是有朝一日,弟子們尋到夙玉和望舒劍的下落,我自會放你出來。”說著轉身亦緩緩走了出去。

冰室中隻留下那個交織著憤怒、痛苦、不甘、悲愴的聲音:“回來!放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