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番外 彼時年少

昏暗中,星星點點,亮著飄絮般搖曳著的幾點鬼火。浩浩****,有水波輕輕拍打著河岸,紅色的波濤中依稀有鬼怪的嘶啼,如泣如訴。渾濁不堪的天宇倒映在腥穢鮮紅的河水,有風漾起暗色的漩渦,亦拂動河畔搖曳如鬼魅的招魂幡。這一片詭異淒冷的疆域,除了這殷紅如血的川流,便隻剩下冷風、破幡和僵蚓虯龍般的枯萎草木,風過幡搖,又帶起一陣淒迷鬼哭。

這裏便是放逐淵,一個被流放、被遺棄的地方。

然而在這本不該有活人的鬼界,在這沉澱了千百年魂靈的無奈與怨念的河水邊,偏偏出現了一個滿身活氣的人。

“……‘行十餘裏,廣布數尺,流向西南’……‘其水皆血’……”

站在河畔的紅衣男子凝視著滾滾滔滔消逝在西南一片昏黃霧氣中的流水,語聲喃喃,不知是說給自己還是附近的鬼怪聽:“這便是《宣室誌》中所說的奈河了麽……”

隻聽一陣欸乃棹響,卻是一筏青竹小舟排開河上黃霧靠了過來,舟上一名黑衣擺渡人探出手中黑黝黝的一柄棹抵住河岸,青竹船搖了幾下便停穩,那人這才長起身子,隻是頭上戴著鬥笠看不清容貌,身材倒是頗為高大。

半晌,鬥笠下傳來一聲問詢:“見到你要找的人了麽?”

這句話問的沒頭沒腦,但度其語中意,擺渡人竟似與那紅衣男子相識。

紅衣男子抬起頭,白皙如玉的俊麵上卻浮現出一絲苦笑,他搖了搖頭道:“想來那人並未離世亦或是早已轉而投胎,我在那輪轉鏡台前等了許久,險些驚動了鬼差,也未能得見他一麵,唉……”

擺渡人倒也未再多問,隻淡淡道:“那便上船罷,生人不可在鬼界多耽,我送你回去。”鬥笠微微向上揚起,似是瞥見紅衣男子唇角邊不以為意的一抹淺笑,他又補充道,“……妖也一樣。”

紅衣男子微笑一僵,眼中一絲驚詫閃過,訝然道:“你看得出?”

擺渡人輕輕一笑,笑聲中帶出幾許滄桑:“活著時看不透,死了反倒看得徹了。”說著一歎,過了片刻又道,“上船罷。”

紅衣男子微微頷首,足尖不過一點,人已如一片羽毛般輕飄飄落在了青竹舟上,小船不過略沉少許,竟是半點不曾晃動。擺渡人卻毫不驚訝,隻拿棹在河岸一頂,青竹舟便緩緩**向了河中。

黃霧漸漸在二人身後合上,遮住了那一片荒蕪的放逐之土,亦隔絕了陣陣鬼哭。靜謐中,惟聞舟下細微的水流和擺渡人劃動漿棹的聲響,四周霧氣合圍,這一筏小小的竹舟便好似自成了一個世界。

過了許久,隻聽擺渡人忽道:“你要找的那位故人……可是對你十分重要?”

紅衣男子坐在舟中本自發怔,聽他這般問話,沉默了一會兒方道:“他是我的……師弟。”

擺渡人點了點頭,又道:“既是兄弟,緣何連他是生是死都不知曉?”

紅衣男子微微垂下頭,唇角卻勾起一抹苦澀,輕聲道:“原本是兄弟,現下卻是天各一方了。”

擺渡人不再多問,隻鼓動雙臂埋頭劃起雙棹,又過了許久,周遭的霧氣愈來愈暗沉,棹聲中又聽見他緩緩道:“我亦有一位兄弟,我們自小便在一處,彼此便如對方的手足一般,如今倒也是……生死兩茫茫。”

鬼界從無生人,這擺渡人在奈河上操持青竹舟來往人鬼兩界,自然也是鬼界的一名差役。死後的世界自是靜謐無聲,生時的往事卻是鮮活如昔,許是難得一見的生人勾起了往昔的回憶,那擺渡人輕輕歎了一會兒又道:“我那兄弟自小便極是古靈精怪,於家學一道勝我極多,我二人的父親本就是村中盜……幹那營生的一等好手,我們從小便跟著他學了不少。隻是有一年,爹他不知去了何處,歸來後便變得癡癡傻傻,村外有人便說是他幹多了惡事損了陰德,才落得個這般下場。我兄弟聽了不忿,索性便接過爹的衣缽,我自然與他一道,當時隻覺得那些營生雖說不好宣之於眾,卻也是濟世救人的一個法子……”

“卻不知是什麽營生?”紅衣男子忽道。

擺渡人愣了一下,手中棹也停了下來,似是有些恥於說明,沉默了許久後歎了一聲方道:“也罷,都是些過去的事,便說與你聽也無妨。我們一家乃至全村全族的人,幹的都是一個營生,我與我兄弟自幼學的便是風水堪輿之術,盜墓掘財之法。這本不是什麽好事,但我與我兄弟那時隻覺得拿死人用不到的財寶接濟活著的人,方使寶物用得其所,雖說是盜,卻也占了個‘義’字。可死後方知,便是死人亦有其牽念,我們一族的人將其牽念之物盜走,驚擾了死者魂靈,當真是大逆不道卻不自知,然而鬼界卻是將其一筆一筆記在了生死簿上!”

紅衣男子訝然道:“莫非你當這差役便是……”

“你猜得不錯。”擺渡人微微頷首,沉聲道,“我族中人向來陽壽極短,長壽者亦活不過三十歲,死後還要在鬼界充當差役直至罪孽贖清方可再入輪回……”

沉痛的歎息後便是又一陣的沉默,那擺渡人立在船頭望向河麵,手中漿棹有一下沒一下地在紅色河水中攪**。

紅衣男子亦不去打攪,隻靜靜地坐在舟中,雙眼也看著舟邊漾開的紅色波紋。

過了半晌,擺渡人才又將話續了下去:“我族中人皆知命不長久,活著時自然不甘。我兄弟二人亦是如此,後來……我重病在床,他更是多了一層執念,便是要找到長生之法令我與全族的人擺脫短壽的宿命。我將死之時,他仍在外奔波……如今我身在地府,方知無論什麽長生之法也無法洗清我們一族的罪孽,可他卻要等到了此處才能知道了……”

紅衣男子眉頭微蹙,搖頭道:“等到了那時,知道又有何用?”

“你說的何嚐不對?”擺渡人歎道,“更叫我牽掛的便是我那兄弟的閨女,那丫頭可憐得很,她爹娘知道自己活不長久,隻恐有朝一日他們死後那丫頭傷心,是以總遠著她,平日裏也隻有我陪著她多一些,如今卻不知小丫頭過得怎麽樣……”

說話間卻見前方黃霧漸漸亮了起來,更有河水拍岸和隱隱人聲,那擺渡人道:“酆都便在前麵,是時候回人界了。倒是勞煩你,聽了這許久的陳年舊事。”

紅衣男子起身道:“何來勞煩一說?反倒是我當道聲多謝,若非你指點,我又如何知道輪轉鏡台的位置,若無你在此擺渡,我又如何能輕易往返鬼界。大恩在前,還不知如何相報,哪裏有什麽勞煩?”

擺渡人笑了笑,淡淡道:“死生有別,我倒沒有什麽需要你報答的,你若真過意不去……那便替我看一眼那個小丫頭,看看她過得好不好,便是報答我了。”

紅衣男子毫不遲疑,當即拱手道:“一言為定。”

於是,故事便由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