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故人歸來
暮春的風,自岸堤一排碧柳間穿過,俯身掠向巢湖的水麵,由近向遠,帶起一片粼粼波光。萬千柔波宛若女子的眼眸,纏纏綿綿,將玉似的凝綠直沁到湖水的更深處去。
瀲灩晴光透過清亮湖水,絲絲縷縷滲向湖底,化作一團團似散而非散的明霧,繚繞在居巢國此起彼伏的一帶屋簷間。
居巢古國又迎來了一個寧靜的清晨。
魚兒遊過湖底沙堆的叢叢水藻,嬉戲著,追逐著,一群群折向城東北的青銅人像群,忽地一陣叮叮當當響聲自近旁乍起,倏忽嚇得四散驚逃,隻留下水波中圈圈化為無形的漣漪。
那聲響高高低低,清脆地敲打在鐵鉞銅爵的鐵砧上,也敲打在正躺在荷葉**好夢酣眠的泱溶心尖上,半晌過後,枕頭下傳來這隻小水靈飽含無奈的一聲嘟囔:“師父又折騰上了……”
前院鐵鋪子裏,爐火正旺。
這些年掌起了鐵匠大錘的河頤正衝著鐵砧上一塊巴掌大的晶亮石頭咣咣當當砸個不住,然而火星崩起無數,那石頭卻是紋絲不動,他卻不見半點生氣,一對小眼中反而閃動著興致勃勃的光,爪中重錘掄起更高,身後那條肥大尾巴也跟著節奏左左右右地搖來擺去。泱溶進來時,險些便被師父的鱷魚尾掃個正著。
“師父,那塊破石頭你扔爐子裏三天了也沒燒化,說不定早已是石頭成了精,倒不如放它一馬罷。”泱溶一麵調侃,一麵走上前將鐵鋪大門打開,實在沒忍住湧到嘴邊的一記哈欠,吐出幾團藍瑩瑩的水霧,心中苦哈哈地補上未說出口的一句:好夢不易做,也放徒兒和附近的妖怪們一馬罷。
河頤站在火爐前頭也懶得回,聽見徒弟嘟嘟囔囔,毫不客氣地從大鼻孔裏噴出兩股水汽:“呸!臭小子別扯淡,你道石頭和你似的,在水裏滾個幾十年就成了精?這塊雲晶石可是難得的寶貝,我可得好好琢磨琢磨,把它砸吧砸吧煉成一件好鐵器,讓紅焱和全城的妖怪看看,我河頤也是不輸老爹的好鐵匠!”說著手下又是咣咣當當一陣亂響。
泱溶無奈地搖了搖頭,隻得努力掩住雙耳,朝著門外躲去,誰知還沒走到門口,便被河頤逮了個正著:“臭小子別想偷跑!快去把隔壁的屋子打掃幹淨,若是等會兒教我發現你又偷懶打瞌睡,師父我就把你和這塊‘石頭精’塞到一塊兒好好敲打敲打!”
又要打掃那間沒妖住的房子!泱溶眉頭一皺嘴一撇,不甘不願地道:“師父,你叫我打掃鐵鋪就罷了,隔壁那間屋子根本沒妖住,成天打掃它作甚?那不是做無用功嘛!”
河頤用力一錘子砸在雲晶石上,哼道:“怎麽沒妖住?隻不過是住在那兒的妖出遠門,說不準什麽時候就回來了。他托我照看屋子,平日裏自然要好好打理。人族有句話說得好:‘有事弟子服其勞’,你師父忙著打鐵,打掃的事當然落在你身上——還不快去!”
泱溶嘴巴撅得更高了,磨磨蹭蹭就是不肯動身:“那屋子我都掃了一年啦,也沒見有妖住……什麽遠門要出那麽久?”
“你才來了幾年,知道什麽?”河頤瞪了他一眼,轉身繼續掄起大錘,“我告訴你罷,住在隔壁的可是位大妖怪,妖力了得,連長老都要高看他一眼。你又算是什麽東西,給他打掃屋子是天大的福分,還盡說嘴!”
泱溶聽了又好奇又不滿,唧唧咕咕地辯道:“我搬來居巢國也有兩年多,怎麽就從沒見過什麽大妖怪出入這裏,若是大妖怪,又何須避到居巢國來呢?”
他這話事出有因,近些年來,居巢國像泱溶這般外來的小妖怪忽然多了許多,因他們年輕力微,不敵外界大妖又不能見容於人族,聽說巢湖下有個妖族聚居的桃源鄉一般的去處,便慕名紛紛前來,居巢國的長老颶尛和其他老住民憐憫這些妖怪無依無靠,便容下了他們。自此更是一發不可收拾,避入居巢國的小妖竟是越來越多。泱溶便是兩年前隨一群妖怪找到這裏來的。他隻會些低末妖術,進不了巢衛隊,隻得在鐵鋪裏當學徒,跟著河頤學門手藝。兩年下來也算對居巢國有了些了解,隻是從沒見過這裏有什麽妖力強橫的精怪出沒,是以才有此一問。
河頤卻沒被他問住,反倒勾起了談興,見那塊雲晶石頗為頑固,一時半會兒奈何不了它,便順手丟回火中,放下大錘抹了把汗水方緩緩道:“那位大妖怪啊,可不是像你們一樣從外麵來的,聽我娘說,他娘當年懷著他的時候遇難流落到了外麵居巢國,在這裏生下了他。不過說也奇怪,他幼時長在這裏時半點妖氣也沒有,更別談會什麽妖術,我們一同去百翎洲上玩耍,他連朱羽那個臭丫頭都打不過,愣是讓人家一翅膀扇到樹下去了!”說著似是想起那場景,忍不住便咧嘴一樂。
“那師父你還說他妖力了得?”泱溶懷疑地斜眼看他。
“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他可真是弱得很,不過後來就不一樣啦。”河頤擺了擺手,示意他別多打岔,“我們想著,約莫是他在外麵有了奇遇,才有了後來的大神通。那都是幾十年前的舊事了,確切發生了什麽事我也記不大清,隻記得那一年巢湖上出了大漩渦,那漩渦十九年出現一次倒也不算稀奇,隻是偏偏那年湖上起了大雷,百翎洲上那棵大樹的樹杈都讓劈了大半……那場雷過後,居巢國就出了一樁怪事,那位大妖怪和他的娘居然不見了!”回憶起幼時的場景,河頤那張一向笑嘻嘻的闊臉上神情忽地嚴肅了許多,“當時長老還召集了全巢衛隊的妖去找,可找遍了巢湖附近也沒找到他們母子。我們都以為他和他娘都……總之是再也沒想到他還會回來。是以近二十年前,他忽然出現在大家麵前,誰也沒把他認出來,不過他倒是還記得我們,那時他走到我麵前說,‘河頤,你可比十九年前壯多了’……嘿嘿,不是我跟你吹牛,你師父從幼時便是居巢國小妖裏麵最壯實的一個,想不到他還記得,哈哈!”
看著河頤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樣,泱溶一臉不忍直視的表情,撇著嘴小聲嘟囔:“壯實有什麽用,還不是被花姨揍得滿頭包……”畢竟好奇後來發生的事,忍不住催道,“後來呢,那位大妖怪既然回來了,為何現在又出了遠門?”
“自然有緣故,你聽我細說!”河頤不耐煩地擺擺手,續道,“當年他們離開時是母子兩個,回來時卻隻剩下他,我們自然問了他娘的去處,隻是他不肯多說,隻告訴我們她死在了外麵,他說起這件事的時候臉色實在不好看,我們也不敢多問……唉,那位嬸嬸雖然凶了一些,不過可是個大美妖,想不到這麽……唔,人族是怎麽說的,紅顏薄命?”
畢竟是逝去多年的妖怪,又從未見過麵,泱溶倒是一點也不遺憾傷悲,隻急著聽那位大妖怪的故事,連連問道:“師父,你還沒說,那個大妖怪回來以後又怎麽了呢?”
河頤又歎了一聲才說下去:“他回來了,卻和以前大不一樣,不隻相貌變了許多,連性子也……雖說還是那副安安靜靜的樣子,但是卻教我們誰也不敢小覷,嘖嘖,那周身的氣勢也頗為厲害,連長老都很是看重他呢!不過他待?...
我們還是同以前一樣,隻是笑得少了,想來在外麵那些年過得也不大快活……唉,變厲害又有什麽樂趣,還不如在居巢國當隻無憂無慮的小妖。”
感慨了一會兒,河頤續道:“隔壁那個院子,當年便是他和他娘一起住,後來他們失蹤,那間屋子也還給母子倆留著,是以他便仍是住在那裏,但是住了沒多久,他便來辭行說要出去一段時日,托我替他照看屋子,一走就是一年多。再後來每隔一段日子他便要出去一次,每次都去很久,算起來這十多年在居巢國待著的日子真是少得可憐,這般反反複複了好多次,我們大家也就習慣了。說起最近一次回來,那也是兩年多前的事啦。”
“他去哪兒啊?”泱溶好奇地問。
河頤白了他一眼:“我怎麽知道?大約是去些稀罕的地方,反正每次回來,他都贈些稀奇古怪的寶物給我,說是謝我替他看屋子。喏,那塊雲晶石便是他送給我的。”說著指了指爐火。
泱溶一聽,看向火爐中那塊“破石頭”的眼光頓時有所不同,大妖怪帶回來的東西想必是件寶貝,師父燒了三日也沒能燒化,更是可見一斑。想著他不禁向往地喃喃道:“什麽時候讓我也見識一下這位大妖怪就好了……”說不定也能得見什麽稀罕的寶貝呢。
河頤哼了一聲,起身又用火鉗子伸向那塊雲晶石,口中說道:“做夢罷,哪裏就那麽容易見到了。你師父我還是虧得和他幼時的交情才得了這麽多好處,你連間屋子都懶怠打掃——”
話音未落,泱溶已從凳子上一蹦而起,腳不沾地地朝門口竄去。恰在此時,門前的簾子被掀了起來,他更是魚兒般滑溜溜地從簾子後那道身影旁鑽了過去,轉瞬跑沒了影。
“啊喲,這是急著去投胎麽?”花紅焱挑起秀眉看著泱溶的背影,從門外走了進來,好奇地吐了吐信才向河頤道,“你這個小徒弟是火燒屁股了,跑得這樣快?”
河頤笑嘻嘻地一揮大錘:“大約是做了見著大妖怪的美夢罷。”
花紅焱不以為意地甩了甩殷紅的尾巴尖,忽地想起來這裏的緣故,笑道:“河頤河頤,你猜我剛從哪兒過來?”
河頤漫不經心地一瞥她:“莫不是又跑去水藻林追小魚玩?”
花紅焱瞪了他一眼:“不對!我去了長老那裏,恰恰看見長老叫颶越到城門口去一趟,你猜為了什麽?”
河頤一麵打鐵一麵懶洋洋地道:“為什麽啊?”
花紅焱樂滋滋地道:“當然是因為有位老朋友傳信回來,告訴長老說他終於要回來了。這一去兩年多,我還真有點想他……你猜他是誰?”
叮叮當當的打鐵聲戛然而止,河頤轉過頭,從花紅焱眉飛色舞的蛇臉上看出了答案,頓時也是心頭一喜,脫口而出:“百翎哥要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