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少年劍客

第二日清晨,沈百翎依約來到港口,果見遠遠地便有一條小舢板飄在海邊,他心中一喜,腳步更快了幾分,隻是還未靠近便已從舢板上站起了一人,卻不是向清。隻聽那人高聲叫道:“可是沈小哥?”

沈百翎點了點頭走上前來,這才看清那大漢的模樣,那人一張麵孔黑黝黝的,一身粗布短衫,袖口高高紮起,露出一對小扇子般的大掌,十分孔武。那黝黑大漢也正抬眼打量著他,碰上沈百翎的眼光,便笑道:“向老大讓咱在這兒等著你,說你來了才出航哪,咱們這就走罷?”說著將舢板更劃近了些。

沈百翎應了一聲,也不去扶那人伸出的大掌,隻提起衣衫下擺輕輕一躍跳上船頭,小舢板竟是毫不晃動。黝黑大漢眉毛一揚,看他的眼光頓時又多了幾分敬意,讚道:“好功夫!”

當下那大漢便取出木漿在海水中用力扳動,小舢板飛也似地徑自駛向停在海灣中的大船,直至到了大船跟前才緩下速來,那漢子停下手隻打了個呼哨,便有人放下繩索將二人連同小舢板一起吊了上去。

向清在船上早已等了多時,看到沈百翎便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隻是剛打了個照麵便露出一臉慚色,欲言又止幾次三番,看得沈百翎莫名其妙。

“向兄有什麽事?但講無妨。”沈百翎道。

向清又猶豫了半晌,這才說道:“沈兄弟,這個……唉,實在對不住……我本來給兄弟你獨獨留了一間住處,就在我那屋子的隔壁,哪知、哪知前日我妹子也答應了一位小哥讓他搭乘咱們的船出海,居然也把那間屋讓給了人,唉,死丫頭看人家生的俊就胡亂應承,現下可讓我犯了難……這海船本來就沒多少住人的地方,總不能讓你和那群臭烘烘的小子住到一塊兒……”說著十分為難。

沈百翎這才明白過來,他自然不願與那些船工擠在一處,思索了一下便有了主意,微笑道:“不知那位公子現在何處?”

向清愣了一下,忙指了指船上東北角的一扇門:“沈兄弟,你莫不是……?”

“且問問他是否介意與人同住一間罷。”沈百翎淡淡一笑,舉步便向那邊走去。

這艘船上的房屋大多沒有門拴,沈百翎不過輕輕一推,那扇門便吱呀一聲敞開來。屋子很是狹窄,不過能放下一床一桌,但在船上已是不錯的住處。沈百翎不過拿眼大致一掃,便被那桌上橫放著的一物吸引了視線。

那是個巨大的劍匣,豎起來約莫一人高。沈百翎亦是學劍之人,自然知曉有一些愛劍人士常常精心雕琢極精致的劍匣盛放收羅來的劍器,便如美人當配名胭、好酒當配好杯一般,隻是眼前這劍匣卻有些不同,表麵不僅毫無裝飾,甚至略顯粗糙,也不知是以何種金屬鑄成,竟呈現出黯淡的靛藍色,許是為了避免磕碰,邊角處還裹著一層銀。

沈百翎卻是越看越奇,這劍匣看似毫不起眼,卻頗有些大巧不工的氣質,待到看清那劍匣一角竟淺淺刻著四朵雲包圍著一柄仙劍的紋樣,目光頓時一凝,心底極深之處竟是噗通噗通狂跳起來。然而滿腔驚懼在碰上屋中另一人冷如寒玉的雙目時卻忽地平靜了下來。

那劍匣的主人竟是個十□歲的少年,眉似利劍目若寒星,眼角微挑如鳳飛,鼻梁高挺嘴角冷凝,果然如向清所說,十分俊美,隻是神情很是冷漠。他頭戴玉冠,一襲藍白道袍,雖是坐在一張很是普通的舊木板**,卻好似身處華殿高座一般端莊,縱然屋內忽地闖入了一人,也不見那張冷峻的臉上有什麽驚訝的表情。

他隻是冷冷看著沈百翎一言不發,似乎覺得對這個不請自來的客人沒有什麽多餘的話好講。

沈百翎心神微定,再去看眼前這個少年,忽地又生出一絲異樣的感覺。這個少年周身冷峻如遠山冰雪的氣質竟讓他隱隱覺得有些熟悉,甚至有幾分親切,他……竟有些像記憶中的那個人……

許是他目不轉睛的打量讓那個少年有些不自在,那雙鳳眼中一縷似是尷尬又似是惱怒的寒意閃過,桌上劍匣似有所感,頓時嗡嗡震動起來,接著閃電般地從中迸出一道紫光。

那紫光夾著劈裏啪啦的一陣亂響向沈百翎麵上射來,沈百翎回神之際紫光與麵頰不過隻差毫厘,忙後退一步揮袖掃去,海風柔和,瞬息灌滿他寬大的袍袖,紫光被柔軟的袖角一撥,竟轉了個向,反朝著那少年飛去。

少年眸光一閃,冷漠的麵上這才閃過一絲詫異,也不見他有何動作,那道紫光便自他麵前慢慢散去,其中電光劈啪閃動幾下,亦隨之消失的無影無蹤。

“原來是同道中人,失敬。”

冷如磁石的嗓音在屋中響起,那少年已從床邊站起,向著沈百翎行了一禮,頓了一下又道:“在下慕容紫英,乃是瓊華派宗煉道人門下,不知閣下高名大姓?”雖說神情仍是冷冷地,但禮數卻很是周全。

沈百翎更覺得這少年和自己那位故人相似,態度也不由得溫和許多,還禮道:“在下沈百翎,”猶豫了一下,又道,“無門無派,不過是山野中籍籍無名之輩,少俠不必如此多禮。”

慕容紫英卻絲毫沒有露出輕視的神色,看在沈百翎眼中更是讓他暗暗點頭,方才他揮袖將紫光拂開時已然發覺,這少年並沒有在其中注入太多真力,想來隻欲震懾而非傷害他,這份心思倒是和他冷硬的外表全然不同,讓沈百翎好感大生。

當下沈百翎聲音更柔和了幾分,溫聲道:“在下前往海外不過是欲尋找一位異士,隻是聽向船主說這船上的住房隻剩下了這一間,所以冒昧前來問詢一聲,可否和少俠同住幾日?”

此話一出,慕容紫英眉頭便微微皺了起來。沈百翎看他默然不語,倒也不願強人所難,歎了一聲:“罷了,我再去問問向船主……”說著轉過身去。

“我性喜清靜,你……不可帶些閑雜人到此。”身後忽地傳來那少年的聲音。

沈百翎一怔,頓時醒悟過來這少年是答應與他同住,麵上不由得浮現出一絲微笑,忙回身含笑應道:“好。”看向那少年的眼中滿是感激的笑意。

那少年又看了他一眼,這才又坐回到**闔眼繼續打坐,隻是不知何時頰邊多了一抹極淺淡的粉色。

沈百翎看在眼中,嘴角更是上翹了幾許。

這少年倒是比那人更有趣幾分呢……

既與那少年商議完畢,沈百翎便住了進來。隻是到了夜間,這才發現了一個尷尬處。

“……修道之人何處都可休憩,不過是去甲板上打坐一宿,算不得什麽……”

望著麵前那張躺一人剛好睡兩人便定有一個半邊懸空的狹窄木床,沈百翎和慕容紫英麵麵相覷了許久,終是幹笑著提出了這樣一個建議。

慕容紫英看了一眼窗外,轉回頭盯著桌上的劍匣,半晌才道:“……誰去?”

沈百翎一滯,也朝外瞥了一眼,窗縫中可窺到的不過是一線漆黑,隻能聽到海風肆虐的呼嘯……記得向兄好像曾提起過,今日風浪略大……

“不妨去問向船主再借一床被褥,想來地上倒也不十分涼……”

沈百翎話未說完,便被另一個清冷的聲音打斷:“向船主已說過,幹淨的被褥隻有這一床。”這床大花被還是那位喜歡俊美少年的向家小妹專門預備下的。

況且……沈百翎的目光又在屋內那張桌上一掃,此刻在他眼中,這除了放置劍匣便毫無用處的桌子當真是分外占地方,屋內本就不大,多了它更是連容納一個男子的地板都騰不出了……

“……那該如何是好?”總不能相對打坐一夜罷?

屋中又是一陣沉默。

許久之後,沈百翎正倚著桌子望著油燈豆大的火苗發呆,忽聽見身後一陣窸窣聲響,回頭看去卻是一驚:“你……你在做什麽?”

慕容紫英冷冷瞥他一眼,將外袍輕輕搭在床頭:“寬衣。”

“可……”沈百翎張口結舌,想要阻止卻覺有些失禮,可是如果這少年睡床,自己豈不是要在海風中打坐一宿?

“時候不早,明日還要早起養劍。”慕容紫英淡淡地道,說話間更是連靴子也脫下整整齊齊地放在床邊一角。

“但……”沈百翎微微瞪大眼睛,不由得轉而去看黑漆漆的窗外,難道要看在宗煉師叔的麵子上忍痛讓床?

“還是你要睡在裏側?”這時,少年卻冷冷地又補了一句。

誒?沈百翎一怔,看到慕容紫英正身著裏衣坐在床邊,麵上神色不動,隻一雙冷目瞧了過來。許是見沈百翎半天都沒有回應,他眉頭微蹙,轉過臉便將花被展平,一副準備躺下的姿勢。

“那就多謝了!”沈百翎忙說道,匆匆將外袍脫下,折身便走了過來。

夜深,海上風聲漸息,隻浪聲隱隱響在耳畔。小屋中已是一片漆黑,木塌上,沈百翎麵向內側僵直地躺著,隻覺得心頭百味陳雜。

近在咫尺之處,有極輕的呼吸輕輕觸碰著脖頸,拂動著他的發梢。那個少年倒是睡得十分安穩。

沈百翎靜靜聆聽著,麵上那一層溫熱也隨之漸漸褪去,擺脫了心中那一絲羞赧,睡意終於襲來。迷迷糊糊間,他忽地想起了許多年前,雲師弟不知因何事被那人趕出屋子,非要與自己共擠一塌時說過的那番話……

寒夜漫漫,孤枕難眠,相擁對眠,方能溫暖一夜啊……

不過也未免太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