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陋巷仙居
眼見著紫萱的身影似一朵紫雲自樓梯上一飄而過,木製的樓梯板嘭嘭嘭一陣亂響漸而遠去,沈百翎追到樓下時恰恰看見她伸手喚起一團彩霧裹著自身風也似的飄上了天,待他奔出大門仰首追尋時,萬裏碧空早已望不到她的去向。
路上行人和酒樓中那些閑客見了這等奇事均嚇得不輕,又見沈百翎與那不知是妖還是仙的紫衣女子似是相識,難免在旁小聲議論又兼指指點點。沈百翎將視線從天空收回時看到那些人麵有異色,不免眉頭大皺,丟了一枚碎銀到店小二手中便也匆匆離去。
走過了幾條街後,他步履漸緩,心中憂慮漸漸增多。本以為紫萱那小丫頭這些年來似有長進,想不到性子竟是一點未改,一語不合就跑了出去不知去向,任性倔強之處比起幼時竟還更勝一籌!現下她拍拍屁股走得痛快,卻留下沈百翎在城中好不擔憂,他左思右想,暗忖紫萱既對那姓顧的公子情有獨鍾,想來必舍不得離開江都,但江都城這麽大,若她成心要躲著自己倒也不易尋找,更何況自己身有要事,哪裏有那許多時間和她捉迷藏?
愁眉苦臉地思索了半天,沈百翎大歎了一口氣,罷了罷了,各人有各人的緣法,紫萱定要和顧公子相見相守,自己不過是小丫頭幼時相識的一個大哥哥,哪裏勸得住她呢?便是這小丫頭受了騙,她畢竟是女媧後人,身負南疆毒術,想來那顧公子也難為不了她,最多不過是心裏難受幾日,慢慢的自然也就好了,若是此時自己強要阻攔,說不定反倒適得其反,逼得紫萱愈發對顧公子用心用情,到時候情根深種再難割舍反倒不妙。
這樣一想,沈百翎自覺已經說服了自己,心道:反正還要在江都耽擱幾日,倒不如先丟開手,待找到那位異人後再去找紫萱不遲。邊想著邊抬頭辯路,這才發現沿街不知不覺走到了一條巷子口,恰好有一老婦挎著菜籃從中走出,他忙拉住詢問:“老婆婆,請問這附近可有一個叫細柳巷的地方?”
細柳巷便是昆九天告知的那位會算卦的異人在江都的居所所在,老婦聽他問得有禮,笑眯眯地指了指小街南麵道:“不遠,不遠。往前邊走,巷子口有棵柳樹的便是。”
沈百翎當下謝過老婦便朝前走去,果真不過片刻便看到一條小巷,巷口一棵綠柳亭亭而立,微風過處,萬條綠絲絛輕輕搖曳,十分動人。他當即繞過柳樹進了巷子,巷內卻是彎彎曲曲,十分狹窄,兩邊都是粗糙磚牆,上麵滿是斑駁苔痕,足下的土路更是坑坑窪窪,積滿了汙水,一個不妨便要踩得滿腳稀泥。沈百翎高一腳低一腳地徑自前行,心中暗暗疑惑:昆前輩莫不是記錯了地方,那人怎會住在這麽一個醃臢地方?
不多時巷子便走到了盡頭,一盆枯死的月季後便是一扇小小木門。沈百翎上前去輕輕叩門,哪知木板門不過一觸便吱呀一聲輕輕向內滑開,露出門內的一片蒼翠。
沈百翎呆若木雞地站在門外那一方豔陽天下,瞠目瞪視著門內淡淡的銀光漫灑,沿途所見分明都是陋巷貧居,便是有宅院也是格外狹小,這院子裏卻盛下了一座少說也有數十畝的樹林,簡直叫人難以置信。眼見著鬆林如濤,翠色層疊,忽地一股涼意從門縫中滲了出來,隱隱帶著鬆針輕擺的沙沙聲,充滿了不真實的靜謐感。
果真便是此處了。
沈百翎暗暗歎道:便是師尊在世,也無法僅憑一人之力施展這般宏大的幻術罷?想著便不再遲疑,舉步跨進了門檻。吱呀一聲,木門在身後輕輕合上,頓時陽光掩去,眼前隻剩下這如夢如幻的一片月色。
鬆林中細草葳蕤,隱約可見一條小徑蜿蜒向前。沈百翎回頭望一眼院牆,隻見斑駁磚牆向兩邊延展開去,消失在數棵老鬆後,心中更是感慨仙家法術神通無限,轉首便向林中行去。
沿小徑不知走了多久,沈百翎忽覺腳下一硬,低頭看去卻是踏上了一方青石,走了幾步草叢中又是一塊青石,不多時漸漸便連亙出了一條石板小路。順著石路又走了一會兒,鬆林漸稀,卻有泠泠水聲可聞,待到繞過幾棵並排綠鬆,眼前忽地開闊,接著便見一泓晶亮自東向西,從麵前橫貫而過。
頭頂那輪不知是幻是真的玉盤落在不住流淌的溪水裏碎成了一片銀光,粼粼波光中還可看見水底晶瑩的一枚枚五彩圓石,身後鬆林中清風微揚,沙沙鬆響中夾著泠泠水聲,靈動中透出一股清靜之意,沈百翎目光躍過溪水落在鬆樹後露出的一角飛簷上,心中暗暗生出一絲期待:能在市井中開辟這樣一處佳境,看來那人除道法和卜卦之術高明外,更是一位頗懂人生意趣的高人……
他加快腳步,自溪水上輕輕縱過,幾步轉過老鬆到了屋前。鬆樹後不過三間小屋,屋壁、門窗俱是鬆木所製,牆壁上的樹皮甚至都未剝落,隻嚴嚴密密搭建在一起,粗糙中顯出幾分古樸,屋頂鋪著厚厚一層鬆針,其中還嵌著幾枚鬆果,月光灑在屋頂宛若鋪了一層霜,看著更透出幾分自然氣息。
沈百翎走到門前篤篤篤敲了三下,頓了片刻又敲了三下,卻始終不見有人開門。他揚聲道:“晚輩沈百翎,有要事求見高人前輩,若前輩在屋中,還請一見。”
未幾,仍是沒人應答。沈百翎眉頭蹙起,心道:莫非那位前輩果真棄了此處,去往他方了嗎?微一遲疑,便上前伸手一推,那門竟和先前在院門前一般,也輕輕敞了開去。
屋內黑黝黝的,隻模模糊糊可看見一些影影綽綽,沈百翎跨進門去走了數步,於一片漆黑中觸到了一張桌,伸手在桌上摸索,果真找到了燧石和一座小小燭台,輕輕碰撞燧石擦出幾點火星落在蠟燭頭上,漸漸地一點火苗慢慢亮起,在屋中灑下一片柔和的昏黃淡影。
這時沈百翎才看清楚,這木屋分為裏外兩間,他所在的外間雖不甚寬敞,卻布置得很是齊整,鋪著青石方磚的地麵打掃得一塵不染,一應桌椅幾塌也是幹幹淨淨,屋中擺設寥寥,不過是窗下一張矮榻,旁邊小幾上一尊白玉瓶,瓶中插著幾枝含苞未綻的紅梅,另一邊桌前一把木椅,桌上擺著筆墨紙硯,方桌正對的牆上還掛著幾幅字畫,沈百翎走近看了幾眼,隻覺書法肆意,畫上幾筆寫意也透出幾分瀟灑。若非他心知此處是高人居所,隻是看這間屋子,隻怕還要以為自己是來到了一位讀書人的書房。
外間無人,裏間又是寂靜無聲,沈百翎雖想進內室一看,卻又覺得主人不在這般擅入有些失禮,正猶豫著,忽聽見裏麵穿來一陣砰砰聲響,似是敲門之聲。他心裏覺得好笑,自己分明是從外麵進來,怎麽會反倒從內室聽到敲門聲,難不成裏間還開了一扇門?誰知接著就聽到一人高聲叫道:“老先生,老先生,可在家中麽?”
方才一路從林中穿行而來,又親眼見到屋中黑洞洞一片,此刻乍聞人聲,沈百翎這一驚可不小,忙端起油燈衝入裏間,不免又是大吃一驚。原來所謂的內室布置竟與外間別無二致,不光桌椅幾塌和方才所見一模一樣,更詭異的是,這屋中也開了一扇門,看位置竟與自己進入外間時踏入的那扇門毫無偏差,隻朝向與外室截然相反,就好似他方才穿過了一麵鏡子,從鏡外走入了鏡內的世界一般。
待心跳略微平複,沈百翎才覺察出一絲不對勁來。方才他在外間時,隻覺周遭靜謐,連鳥啼蟲鳴都不曾聽見,然而一踏入裏間,耳朵裏卻忽地鑽入了許多聲音,嘈雜紛亂,便如身處鬧市一般。再看向門窗,心中又是一跳,原來方才在外間時門窗外盡是月色,而裏間的門縫窗縫中透進來的卻分明是日光!
正驚疑不定,忽聽見門外那人又砰砰拍了幾下,沈百翎側耳細聽,隻聽到那人叫道:“老先生,老先生,你若是在裏麵還請開門啊。我是清茗,少爺讓我來給您送些吃食,有您最是喜歡的生魚膾,還有一碗碎金飯,是咱們府上的劉廚子親手烹製,您聞聞,可香著呢!”說著又接連報了幾個菜名,依稀都是江都的特產名菜。末了那人又道:“老先生,這次的菜色可真正豐富,您老人家就別再裝不在不肯應聲了,我們少爺是真心誠意請你再去傳授學問哪!”
沈百翎一聽便啼笑皆非,外麵那人說的倒是有趣,好似屋主人慣常喜歡躲在屋中不理人,每每要以美食相誘才肯放人進去。不過轉念一想,昆前輩所描述的那人不正是格外嗜吃麽?
正想得出神,忽覺手背一燙,卻原來是一不留神那蠟燭燃到了頭,幾滴蠟油成串灑落下來,他不由自主地手指一抖,隻聽咣當一聲,燭台便砸到了地板上。
門外那人恰恰聽見,哈哈一笑又拍起門來:“老先生,這次可騙不了我啦!我聽見你在裏麵,快行行好,還請開個門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