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公子流芳(上)
門外那人隻砰砰不住拍門,門內沈百翎卻是唯有苦笑。他鬧出的動靜已落在那人耳中,此時要躲,隻怕門外那人不依。無奈之下,他隻得俯身撿起燭台將之放在桌上,心中暗暗思量如何應對。
哪知放下燭台時,手指掃過桌麵忽地觸到一物,摸著依稀是紙質,薄薄的好似一封信箋。沈百翎心中一動,尋思道:方才在外間時桌上除了燭台和燧石一無他物,裏間為何留下了一封信,若是那位高人已經離開這裏,想來不會落下什麽東西,莫非……
他忙拿了那封信走到窗邊,借著透進來的些微日光看去,果見封皮上一行潦草的墨跡,定睛細看,卻是“沈小友親啟”五個小字。
沈小友……除了自己還會是誰!沈百翎輕輕抽了一口氣,隻覺得難以置信至極。自己前來找這位高人並未事先告知,且高人離去也有些時日,但這封信卻明明白白寫著是留給自己的,難不成那位高人早已在多日之前就知道自己會找到這裏,還特意修書一封留待自己日後拆看?
高人行事,果然高深莫測。沈百翎一麵感慨一麵伸手去拆信封,可偏巧這時門外那人再也耐不住性子,拍門聲愈發響亮,連聲催促道:“老先生,快些開門罷!不然我清茗可要破門而入啦!”口氣中已多了幾分急切。
這人催的這般緊迫,也不知叫高人去他們少爺家講些什麽要緊學問?沈百翎眉頭蹙起,也顧不得再去拆信,隨手將信連封塞入懷中,上前一把將門拉開。
門外便是一條青石板路鋪就的長街,街道兩旁多是店鋪小攤,行人車馬來來去去、熙熙攘攘,叫賣聲、討價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原來高人的那間木屋竟是如此巧妙布置,一麵通向陋巷鬆林,另一麵卻是靠近市井,當真應了那句“大隱隱於市”的古話,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仙家法術的神通,非一般人可能辦到。
待到收回目光,沈百翎這才轉目望向階上立著的那人。那少年一身青衣,做書童打扮,手上還拎著個不小的漆木食盒,容貌倒是頗為清秀伶俐,隻一雙靈活的眼中滿是驚詫,怔怔瞪著沈百翎的臉,顯是看到門內走出的不是什麽老先生而是位陌生的年輕公子十分意外。
“你、你是何人?”那書童呆呆望了他半晌才想起詢問。
沈百翎隻淡淡一笑,並不作答。
實則他心中也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但那書童看他麵上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情,便將他當做了要緊人物,不敢失禮,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他幾眼後忽地靈機一動,笑道:“啊,我知道了!這位公子如此俊雅,氣質不凡,想來定是老先生的子侄,前來探望他老人家,對不對?”
沈百翎一愣,不置可否地笑睨了他一眼。那書童便自作聰明,笑嘻嘻地道:“老先生的子侄自然也是有大神通、大學問的公子,我們少爺最是喜歡結交公子這樣的人,不如和老先生一起到府上去坐一坐,如何?”說著又是對沈百翎讚美不絕,不外乎是存了討好老先生的“子侄”好多一位說客的心思。
沈百翎輕輕挑眉,這才開口道:“屋中除了我,再無他人。”
“什麽?”書童一怔,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向屋內伸頭窺探,見屋中果真一片昏暗,很是安靜,麵上便漸漸露出為難的神色,喃喃道,“老先生竟然真的不在,這……這可怎麽是好?”
沈百翎看他臉上神情不斷變幻,眸中更是盛滿焦急,心下也生出一絲疑慮,暗道:若是前來求教,不至於非得將人找到不可,這書童急成這樣,隻怕不是來請人上門傳授學問,而是有什麽要事相求罷?
他正猜測,忽見那書童一咬牙,似乎打定了什麽主意,猛然抬頭看向自己,幹脆地道:“這位公子,既然老先生不在,那便隻好、隻好請你跟清茗去府上見一見少爺了!”
“我?”沈百翎吃了一驚,忙搖頭推辭道,“我可沒有什麽學問能傳授給你們少爺的。”
那書童也搖了搖頭,說道:“不是講學問……唉,你既然是老先生的子侄,想來對老先生的神通定是心知肚明,我也不再隱瞞……我們少爺是想請老先生上門替他卜上一卦!老先生那般厲害,家學淵源,公子你定然也深諳命理之學,雖然請不到老先生,但能請到公子你,想來少爺的煩心事也能、也能略略得到開解。”
原來這書童的主人是要請人算命。沈百翎恍然大悟,唯一思忖更覺得這才是實情,那位高人本就是擅長卜卦,想來為了嚐到那少爺府上的美食,便以算卦作為交換,隻是這少爺未免太過貪心,尋常人能得高人算上一卦隻怕已不大容易,他卻幾次三番命人請高人過府,也難怪高人不肯見他,更說不定那高人便是為了躲他才離開江都的。
自己千裏迢迢趕來江都,高人卻先行一步離去,這位少爺真是功不可沒。沈百翎心裏這麽一想,對這書童連同他的少爺都生出了幾分不悅,當下便淡淡地道:“我另有要事在身,隻怕不大方便。”
那書童頓時愁眉苦臉地哀求起來:“公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若是跟我去府上,救的隻怕不知一命兩命,造的浮屠更是不知幾百幾千級,我們全府上下都要感激公子的大恩大德,隻求公子憐憫!”
沈百翎皺起眉頭,不以為然地道:“什麽事這等重要,還涉及人命?你未免說的太過誇張了。”
那書童搖手道:“一點也不誇張!公子你有所不知,這其中還關係著我們老爺和未來少奶奶的性命呢!”
聽到關乎人命,沈百翎不由得起了幾分好奇心:“這又是為何?”
那書童看了他一眼,忽地笑道:“公子不如同我先上車,路上我再細細講給你聽。”說著已轉身走向階下停著的一輛馬車,恭恭敬敬地掀起車簾子來,隻是臉上的笑容怎麽看怎麽有股“請君入甕”的味道。
待到沈百翎無可奈何地上了馬車,那書童才細細解釋起來:“公子你方才問有何事關係著我家老爺和少奶奶的性命,這事還要從一年前我們老爺生的怪病講起。我們顧府也算得上是江都城的名門,家中良田、店鋪數不勝數,哪知一年前老爺忽地一病不起,家裏的銀子如流水一般花了出去,不知買了多少上好的藥材,請了多少名醫,可就是無法讓老爺的病有點好轉。少爺本是在外考取功名,竟中途趕了回來,天天在旁親侍湯藥,可也一點不管用。後來偶爾遇到了老先生,他給老爺算了一卦,說要讓少爺娶一位命中帶木的女子,木主生機,才能讓老爺的病得以痊愈,少爺便在老先生指點下向城中的林家求了親。說也奇怪,自從和林家小姐訂了親,老爺的病就真的沒那麽沉重,人也不成天昏沉沉的,可把夫人和少爺高興壞了,少爺更是讚老先生真乃神人,知道老先生喜好美食,便令我每日送些珍饈佳釀過來,以多謝老先生的救父之恩。”
沈百翎點了點頭,說道:“這不是很好嗎?你們家少爺既救了父親,又得了嬌妻,還有什麽事要求老先生的?”
書童歎了一口氣:“若隻是這樣自然很好,可後來卻……總之見老爺病有好轉,少爺便放了心,又因我們老爺病了許久,家中的很多鋪子田產無人照看,他便替我們老爺出門去南方打理這些事務,也順便到處走走,開開眼界。南下到一處海濱小城時,剛巧趕上了燈會,當時我見少爺整日忙著查看賬簿,很是疲憊,便勸他出門逛逛燈會散散心。哪裏知道就是在那次燈會上,少爺遇見了、遇見了一位姑娘。”
沈百翎一愣,頓時猜到定是那位少爺對偶然邂逅的姑娘一見傾心。果真,書童接著便道:“那姑娘生的十分美麗,林家小姐本已是江都城有名的美女,比起她來還差了一籌,難怪少爺對她一見鍾情。那夜街上十分熱鬧,那姑娘手上的花燈被一人故意碰著了火,她又急又氣,將那花燈丟在地上踩了又踩,還要同那人理論,可招惹她的那人竟還帶了幾個潑皮,見那姑娘生氣,更是說了好些汙言穢語,想來是看那姑娘漂亮便有意上去調戲。我們少爺初見那姑娘就已經跟丟了魂似的,看到有人欺侮她哪裏還能忍住,當即便擋在了她前麵,可他不過是個文弱公子,雖有救美之心卻沒那麽好的功夫,反倒讓那些潑皮打在了麵上。那姑娘看到少爺為她受了傷,頓時滿麵怒色地將少爺輕輕一撥,上去不過三拳兩腳就將那幾個人狠狠教訓了一頓,看得少爺和我都目瞪口呆。想不到那麽一個嬌滴滴的美人兒,居然身懷絕技。”
“這姑娘既然不是什麽嫻靜淑女,你們少爺定然大失所望罷?”沈百翎卻故意這麽問了一句,隻因他心中知曉,這些江湖上闖**的俠女雖然武藝高強不受欺負,但在尋常男子眼中卻也不是什麽賢妻良母的人選。
“公子可說錯了。”書童搖了搖頭,“那姑娘雖然潑辣,但少爺卻好似更加欣賞她了,不隻買了盞新燈送給她,還陪著那位姑娘在街上逛了好久,直到月上梢頭才分了手。那姑娘似乎也對我們少爺頗為有意,臨別時還特意問了他家住何處,恐怕是想著日後再來相會,隻是少爺已經訂了親,如何能再去和別的姑娘……於是隻略略支吾了過去,第二日便十分失落地帶著我回了江都。”
沈百翎心中忽地有些疑惑,尋思道:這故事倒有些熟悉,好像在哪裏聽過似的。
那書童又道:“可是回到江都之後,我們少爺便一直不大開心,書也不願讀了,隻成日裏在書房吟詩作畫,那詩句說的什麽我不大明白,可畫上那美人分明就是燈會上遇到的姑娘,我一見便知少爺是害了相思病。他雖然守禮自持,沒有與那位姑娘多生瓜葛,可卻控製不住自己心裏去想著人家。其實我們這樣的人家,便是娶房妾室也無妨,少爺若是真喜歡那姑娘,娶來做妾也就罷了。可我這麽勸說少爺,他反倒十分生氣地罵了我一頓,說若是真心喜愛,便當迎來做妻,後來有一日,少爺忽地請來老先生,問他若是退親另娶他人可否能行,老先生便說那位命中帶木的林小姐才是良配,娶了她宜室宜家不說,更救了老父的性命,至於他人定是三生三世有緣無分。這話一說,少爺當時就變了臉色,他問老先生那話何解,其實便是我這個小書童也聽得明白,老先生的意思不過是說那位姑娘不能娶進門,若是娶了她,不隻我們老爺的病治不好,被退了親的林小姐隻怕也咽不下這口氣!當下老先生便不肯再多說,隻吃光了廚子整治的一桌好菜,擦擦嘴就去了。可過了沒幾日少爺又請老先生來,問他可能改命,老先生還是那句話,他說少爺心儀的那位姑娘與他不隻今生無緣,來生亦是不會圓滿,若是定要糾纏不休,隻怕終有一日要毀了那姑娘!少爺卻始終不願相信,是以才總是叫我上門來尋老先生,可老先生許是煩了我們,漸漸地便不肯應承,後來更是連門也不開……我隻怕在這麽下去,少爺不等老先生的主意,就一意孤行,那時才真是釀成大錯……”
他自顧自說個沒完,卻沒注意到沈百翎漸漸改變的麵色。隻等他說完,沈百翎才開口問道:“那位姑娘叫做什麽?”
馬車吱呀一聲停了下來,那書童一麵掀起簾子向外跳,一麵說道:“聽少爺時常念叨著……好像是叫做什麽紫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