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一徒難求
卦仙這一舉動突如其來,倒嚇了沈百翎一跳。他忙抬頭看去,卻見卜算子已奔出茶館大門,攔在了一名青年女子的麵前。
那女子一襲青色紗裙,懷中抱一把黑木古琴,身形婀娜,一頭鴉羽也似的烏發上不帶簪釵,隻鬆鬆係在背後,更顯腰肢纖細,端看背影,便知是個少見的佳人。
沈百翎一麵打量,一麵邁出門檻走了過來,向卜算子道:“前輩,這位姑娘竟是你的高徒?”心下納罕:卦仙老前輩如此神通了得,想不到竟收了個嬌怯怯的女子做徒弟,高人行事果然高深莫測。
哪知道卜算子卻嘿然笑道:“現下還不是,不過將來必定是的。”
沈百翎一愣,還未想明白為何“現下不是,將來卻是”,就聽到一個清泠如琴韻的聲音淡淡道:“這位前輩想來是認錯了人,我並非是你的徒弟,還請勞駕讓一讓路。”
沈百翎轉頭看去,說話的正是那抱琴女子,背麵看已是氣質非凡,此刻正麵瞧來更是姿容秀美,隻是柳眉輕蹙,眼中籠著一層似有若無的憂愁,好似心中藏著無限的傷心事。她說完了那句話,向卜算子和沈百翎二人微微躬身行了一禮便欲繼續前行,哪知卜算子不僅未讓開,反而上前一步又攔住了她的去路:“好徒兒莫走,為師自從算出命中唯一的弟子將在此處出現,不遠千裏特來陳州等了又等,好容易待到了你,絕不會是認錯了人。我看你雙眸清澈,眉間隱現金光,麵目中一股凜然正氣,天生天眼,資質又是絕佳,正是上天賜予小老兒的佳徒,快快跪下隨便叩幾個頭,咱們這便擇一處清淨地讓為師將一身所學悉心傳授於你,也算是衣缽有所托了!”說著手撫頜下長須,眯著眼睛在那女子臉上看來看去,邊看邊點頭微笑,一副十分滿意的模樣。
那抱琴女子眉頭蹙得更緊,輕輕搖了搖頭:“前輩好意,琴姬心領了。但琴姬資質駑鈍,性情愚頑,隻怕擔不起前輩的青眼,還請去找別人罷。”沈百翎在旁聽到,心道:原來你叫琴姬,難怪帶著把那般沉重的木琴,隻是不知琴藝如何。
卜算子瞪起眼睛,怒道:“多少人要做小老兒的徒兒,跪著磕了千百個頭,求情討好的話說了一萬句,小老兒也不看上一眼,怎地今日反倒被你一個小小女子推拒?莫非你看不起我‘卦仙’這個名頭?”說著捏起長須,口沫橫飛地細細數起自己的種種絕技,大有琴姬若是不肯拜入他門下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蠢人之意,激動之態與他先前勸解沈百翎時的淡然自若全然不同,沈百翎在旁唯有目瞪口呆,心中卻再也難以用“高人行事高深莫測”這八字為這位老前輩掩飾了。
但不論卜算子如何吹噓,琴姬隻是搖頭不願。沈百翎看她眉目間漸漸露出一絲不耐之色,忙在旁勸道:“前輩,這位琴姬姑娘隻怕另有要事在身,便是要收她為徒,也還是讓她先辦完急事再說不遲。”琴姬聽他替自己開脫,感激地向他看了一眼。
卜算子卻大搖其頭:“什麽急事比小老兒收徒緊要?好徒兒,你既然不想叩頭,那行上一禮便算是拜了師,隻需隨為師修行數載,保教你脫胎換骨!”沈百翎心中暗道:人家是不想拜師才不願叩頭,哪裏是不想叩頭才不肯拜師,卦仙老前輩這般因果倒置,倒真也好笑。
琴姬無奈至極,歎了一口氣,隻得道:“卦仙前輩,小女子並非看不起你,隻是我已身為人婦,修行武功都已是旁枝末節,相夫教子才是首要之務,如何能拜前輩為師,隨侍左右?”
沈百翎吃了一驚,他看琴姬年紀輕輕,發髻又未曾盤起,還以為是個未嫁女子,先前才以“姑娘”相稱,想不到佳人已羅敷有夫,隻是她既然有了丈夫,為何打扮的這麽樸素。全然不似婦人?
卜算子卻不以為意,捏著胡須笑道:“原來你是顧忌這個,那便無事。我看你麵相,丈夫早亡,命中無子,正是個無牽無掛的命數,還有什麽好擔心?隨我去罷。”
聽他這麽說,琴姬臉色一變,寒聲道:“卦仙前輩,我敬你是個長輩才以禮相待,你若是這般詛咒我的丈夫,我可不能善罷甘休。”說著鏘的一聲,空著的那隻手中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長劍,沈百翎看得分明,她那柄劍竟是藏在琴底暗格中,平日裏看不出來身攜兵器,但危急關頭不過伸手一抹便可抽了出來,設計著實巧妙。
但卜算子卻滿不在乎,一雙小眼泰然自若地看著她麵上,悠然說道:“你那丈夫若是身體康健,你又何懼別人這般說?隻可惜他和你不同,不僅全然不通武藝,還十分文弱,雖說生在大戶之家,卻沒有享福的命,可笑他一個凡夫俗子,還妄想將你束縛在深宅之中與他一同受那禮教約束,好徒兒你若不是受盡了委屈,又何必離開他?既然已受夠了委屈,又何必再牽掛一個注定和你有緣無分之人?”
一番話還未說完,琴姬目中已流露出驚駭至極的神色,手中那柄劍也隨之微微顫動,顯是卜算子話中所言非虛。
卜算子看了她一眼,又補道:“更何況這人已死,你便是想服侍他也不能了。”
琴姬渾身一震,麵色頓時變得煞白,她驚疑不定地看了卜算子一眼,持劍的那隻手忽地一揚,隻見劍光閃動,颼颼劍鋒破空之聲自頭頂響過,卻原來是琴姬忽然將長劍向他二人身後投去,沈百翎一怔,隨之仰首望去,恰看見竹青紗裙輕輕飄**,一隻碧綠的繡鞋在劍鋒上一點,卻是琴姬也隨劍飛而躍起,憑著劍身借力向他們身後縱去,待到她身形在街心站穩,那柄劍恰恰也飛至她身前,琴姬微微側身將懷中琴舉起,那柄劍鋥的一聲穩穩插入琴身暗格之中,其間時機竟是掌握的分毫不差。
沈百翎讚道:“好功夫!”
琴姬並未回頭,隻抱著琴腳步不停,朝著城西快步奔去。卜算子卻並不焦急,隻看著她背影,眼中滿是勢在必得之色。沈百翎在旁問道:“前輩,這位琴姬姑……琴姬她是你命中注定的弟子,你不追嗎?”
卜算子搖頭道:“既是命中注定,又何必強追?待她看破紅塵,再無掛礙,才可學我的法術呢。”
沈百翎眉頭一皺,心道:卦仙前輩莫不是故意說出那些話,引得琴姬看破紅塵罷?他有那般神通,能看出琴姬的運命一點也不稀奇……可若是為了收她為徒,就要將她命中淒苦一一道明,也未免太過、太過……
“你可是覺得我這樣逼迫一個女子,太過無情?”哪知卦仙看到沈百翎麵含不虞,不僅不以為意,還嘿然一語道破,“你可知上天既賜予珍寶,定然要以他物相抵?像她那般天生天眼之人一萬個裏也難以求得一個,可若是擁有窺天機之物,天然而生一股強勢之氣,凡人怎能壓過?況且情愛一物,最是損人傷己,更會阻擋天眼,是以吾輩雖承天命壽數長久,卻無不是孑然一身孤寂終老之命。”說著眼中漸漸透出一絲清冷,“若不早早於心中放下一切,如何能換的天眼通透?”
沈百翎一怔,一時之間竟不知說什麽好。想到這位卦仙前輩言語淡然,顯是早已放下了一切,可焉知這份淡然是不是他年輕之時經曆過種種磨難所換來的,他雖能窺探天機,卻麵容遭毀,孤身漂泊在這世間,說不定更早早看透了自己身後之事,這般活著,又有什麽樂趣可言?由此想到自身,心下更是淒然:我一生糊塗,連自己是妖是人都分不清,母親教人家殺死,我卻與仇人共處一派,受了他們的恩德,最後連仇也無法報,瓊華派與幻瞑界勢不兩立,我卻優柔寡斷,難以在二者中做出抉擇……反思我自己無意中殺死同門師弟,又誤了夙玉、玄霄他們,還累得母親的妹妹失去女兒……我這一生,活著又有什麽意思?
“傻小子別胡思亂想!”一旁卜算子見他漸漸陷入魔怔,麵上滿是迷惘自傷,忙一聲斷喝將他驚醒,“你們這些妖怪想事就是偏激,怪道入魔的多,成仙的少!人生在世,不稱意之事常有,當樂時樂,當悲時悲,事後莫要掛礙於心,才能長安寧。”頓了一頓,看沈百翎仍是有些茫然,搖頭道,“罷了罷了,你命中劫數未盡,我現在說了這許多你大概也不能悟透。倒是我那好徒兒,她去了這麽久,想來已經盡知真相如我所說,我們這便去瞧瞧她罷。”說著一拉他手腕,向前走去。
沈百翎跟著他一路向城西行去,城西俱是民居,極多富戶,處處高門大院。卜算子仿佛熟門熟路,隻在前拐來拐去,到了一處府邸院牆外。二人還未靠近大門,便聽一個蒼老的聲音歎道:“琴少奶奶,當日你留書出走,老爺和夫人大發雷霆,發下誓言不許你再進門,如今少爺已死,你反倒回來苦苦相求,這又是何必?”
卜算子撚須向沈百翎道:“你看,果然如此罷?”
沈百翎微微歎息,和他一起轉過牆角,果然看到琴姬正抱琴立在那府邸大門的階上,滿麵驚詫傷痛,過了許久才啞聲問道:“秦……秦逸他果真、果真……不,我不信!讓我見見他,就見一眼,我知道老夫人不喜歡我,我也不會再忤逆她,隻要讓我看一眼秦逸,知道他過的還好我就走,秦管家,你讓我見他一見罷!”說到後來,連嗓音都嘶啞了,足見她心中傷悲。
站在門內的老者唉聲歎氣地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琴少奶奶,少爺是我看著長大,他身子本就不好,我又何必咒他來騙你?少爺實已在三月前逝世,你若是不信我,盡可滿城裏去打聽,那日闔府上下送少爺出殯,全陳州城都看到了,這哪裏騙得了人?”
琴姬一聽,心中最後那絲僥幸也煙消雲散,頓時一陣悲慟鋪天蓋地壓了下來,壓的她搖搖欲墜,眼前一黑,便已暈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