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一程風雨一程花』 第五章 霧鎖妝池,春關未許魚窺

得了好心人指點,醒言帶領二女繞過無數街巷,終於來到招納淨宅術士的彭縣爺府上。

看來,彭府守門閽人應得了主人吩咐,一聽得少年說明來意,便不等通報,直接就將他們迎進府內。

繞過高大的影壁,沿著青磚鋪就的甬道走不多遠,略一拐彎,醒言三人便被帶進彭府用來會客的西廂客廳中。進屋落座,自有丫鬟沏好香茶給三人奉上,又有女婢出門向後堂稟報。

就在熱茶剛涼,勉能入口之時,醒言便聽得一陣環佩叮當聲由遠及近。不多時,便見一位雍容富態的中年婦人,步履從容的走進屋內。

接下來的主客相見,讓醒言覺著彷佛又回到上次揭陽縣,初見那位郡都尉鮑楚雄的情景。隻不過,這次略有不同,由於有那位態度淡定清和的雪宜伺立身後,倒沒讓這位縣令夫人起疑心,懷疑這幾個少年人是否為偷離家門胡鬧的富家子弟。

有了上次教訓,這回小瓊肜事先得了堂主哥哥叮囑,不再東張西望,隻是眼觀鼻、鼻觀心的老老實實待在哥哥身旁。

本來,有了今日打擂失敗的教訓,醒言已打定主意,這次來彭府查勘靈怪,絕不預先亮出自己上清師門的名號。隻不過,見了縣令夫人滿含懷疑的目光,他好幾次都幾乎忍不住要說出自己來曆,聲明自己並非隻曉白賴的江湖騙客。

隻可惜,在他忍不住就要開口之時,那縣主夫人已著人帶他們去廂房安歇,說道待傍晚相公回來後再與他們接洽。

於是,無法剖白的少年隻好跟著府中丫鬟,來到客舍西廂房中住下。

不過,雖然受了些冷落,但對於醒言來說,更輕視的冷眼都已看慣,這小小的挫折,實在算不得什麽。因此,看著房中潔淨的擺設,少年倒有些欣欣然:

“哈~不錯不錯,倒省下今夜客棧房租飯食錢!”

不用說,那兩個女孩兒放下各自包裹後,便從隔壁廂房出來,一齊來少年屋中閑聊。三人說了會兒閑話,見屋外日影還短,便在張堂主號令下,開始一齊瞑目煉氣煆神。

當然,這三人煉氣法兒各有不同。醒言還是他的“煉神化虛”,雪宜自有其先天清氣之術;便連那個小女娃,都一本正經的宣稱她也有自己獨門練功之術。隻不過,據醒言觀察,這小女娃兒盤腿閉目的煉氣法兒,倒和自己練功法子大為形似;隻是內裏是否神異,旁人便不得而知。

……

“瓊肜,你還在嗎?”

按著往常慣例,張堂主道力運行幾周天,結束煉化後睜眼第一件事,便是看小瓊肜還在不在原處——

“果然!”

醒言心下一聲感歎:

“不知這好動小丫頭,這回又跑到哪兒去。”

轉臉見雪宜還在旁邊專心靜煉,宛如一座粉玉雕像,醒言便沒驚動她,隻躡手躡腳的走出廂房去。

“這小丫頭會跑到哪兒去呢?”

心知瓊肜玩耍處多不按常理,醒言便隻管沿著府內縱橫交錯的道路,開始胡亂尋找起來。沿路碰到的那些丫鬟家丁,估計這些天來已經見多了道裝術士,看見他也絲毫不以為異。

走得一陣,醒言才發現這彭府甚是廣大,房舍連綿,花木繁盛,一時都走不到盡頭。正行走間,觸眼看到道旁濃茂的花樹,醒言倒是心中一動:

“怪事,那湞陽街道兩旁的草木,大都蔫枯,怎地這彭府內的花草,卻恁地茂盛,似是絲毫不受旱天影響。”

“難不成這彭府中怪異,還真與什麽水屬精怪有關?”

覺著這異處,他再行走時,便對周遭的景物更加留意起來。

又轉得一程,也不知越過幾道房舍,醒言忽聽得一陣潺潺水響,正從甬道東側的一道月亮門外傳來。

一聽水聲,他便立即循聲而去。穿過月形門洞,醒言才發現這道不起眼的圓門內,竟是別有洞天:

入了青瓦粉垣,眼前便是卵石鋪就的淡白小徑,在翠碧的草木間曲折蜿蜒。竹影婆娑的院中間,玲瓏假山下噴湧著清亮的泉水,水花跳**,汩汩不歇。流泉成溪,匯聚成圃,又由木石水道引至北軒前,注入半畝圓塘中;然後又開小渠,將溢出的泉水洄環散入四處草木花叢中。

遠遠望去,這一池春水,映著天光,便似麵鋥亮的銅鏡。池塘旁,又植著兩三株桃杏花樹,花枝交錯;偶有微風一過,紅白花片便在斜陽中悠悠飄落,零落沉浮於一泓春水之中。

望著著眼前這匠心獨運的落花庭院,流水樓台,醒言一時不禁遊興大起,便隨著曲曲折折的花徑,朝那片池塘迤邐而行。

到得塘邊,展目朝對麵樓台望去,看見那下臨著池水的朱欄上,用淡粉嵌著幾個柔娟的字兒:

“照妝闌”

見著這幾字,少年暗暗叫好,心道這三字真有點睛之妙。

被這題銘勾起興趣,醒言又繞著池塘往前走了走,見著眼前這二層小樓的闌柱上,也鏨著一副對聯,寫的是:

隻將春意思,

自與夢商量。

淡綠的字泥顏色猶新,應是才嵌上去不久。

“不錯不錯,有趣有趣!”

愛好詩文的張堂主立時被勾起興趣,口中一邊喃喃品著楹聯,一邊又抻長脖子,將一身不凡的修為盡皆運到視力本就絕佳的雙目上,極力朝那個風格**的內室展望——

沒讓見獵心喜的上清堂主失望,就在珠簾依約的香閨門側戶樞上,一左一右也各描著一句聯語,寫的是:

千古有情都寂寂,

一時無語但茫茫。

橫額:

“送春關”

“呀!妙極,妙極!”

見著這副楹聯,極目窺視的張堂主,已開始純粹從詩文角度,搖頭晃腦的品評起聯語個中三味來:。

“呣,這兩聯,言辭婉轉,音節悠揚,正是聯中上品。隻是這句中寓意,不免便有些落寞蕭然,中懷抑鬱,倒像似深閨春怨一般……”

“呃?閨怨?!”

剛念及此處,還沒待有甚想法,便忽聽得樓閣上一聲嬌叱,打破了春庭的靜寂:

“誰家小孩兒,來我繡樓中玩鬧?”

話音未落,便見一靈動的身姿,正從前麵樓上飛快逃下,然後奔到還自兩眼放光的少年麵前,喘著氣兒嘻笑道:

“哥哥,好巧啊~你也來大姐姐家裏玩?”

不消說,這個胡亂入人房舍的小丫頭,正是久已不見的瓊肜。

“瓊肜,你怎麽……”

還沒等醒言來得及問明白,卻見閣樓上正閃出一位妙齡女子,倚著欄杆朝這邊怒氣衝衝說道:

“何處輕薄兒,竟來本小姐閨閣前偷伺!”

緊接著,在那長裙女子身後,又奔出一個丫鬟打扮的小女子,一齊朝這邊觀望。

待看清醒言麵貌,那個麵目姣好的倚欄女子倒是一愣。然後便見那個丫鬟在她耳旁不知說了什麽悄悄話,於是這繡閣小姐便輕哼一聲,分開珠簾徑自回屋去了。

見斯人已去,少年倒也沒急著落荒而逃,隻呆呆立在那兒忖道:

“剛才這位,就應該是才貌雙絕的彭家小姐?這些對聯,也該是她撰就?真是才女啊!那些市人所言,果然不誑我!”

正琢磨著,忽想到躲在身後的那個小丫頭,便一轉身,一臉嚴肅的說道:

“瓊肜,今日這卻有些不乖,怎好偷偷溜進生人的房間?”

見哥哥怪責,小瓊肜侮著臉兒,隻管擺弄衣角,意態甚是羞慚。隻不過,剛俛首一小會兒,這小丫頭突似想起什麽,便扯了扯少年衣角,仰臉小心翼翼的輕聲說道:

“哥哥,別生氣,我也是來幫尋找妖怪,聞到這地方水氣好濃,便不知不覺一路嗅到那位大姐姐房間裏去~”

“哦?”

看著女娃兒皺著小鼻頭,在那兒極力演示著剛才的嗅探,醒言心中倒是一動:

“對啊!我怎麽就沒注意到。這彭府中草木葳蕤的情狀,果然有些古怪。而水氣……又似以這小姐閨閣所在的流水庭園最濃。”

拂去飄落懷中的幾片花瓣,少年心念微微一動,便是一記“冰心結”望空發去——果不其然,隻輕輕發力,這眼前半空裏,已飄舞起十數朵晶瑩的冰花雪芒。

“唔,這水氣濃重情狀,已不似這些溪泉自然生發之氣。看來,這彭家小姐的內園,最有可能是那水靈出沒之處。”

得了這結論,醒言便讚了小女娃一句,然後就拉她一起回轉。

聽得哥哥讚賞,這原本神情不安的小丫頭,立即又神采飛揚起來。隻不過,畢竟心中還有些惴惴,這一路便走得十分安靜,隻輕手輕腳的跟在身後,生怕哥哥再說她不乖。

到了傍晚,那彭府主人彭襄浦彭縣爺從衙署歸來,聽聞又有道士上門,便在書房中接見。

與彭夫人不同,這麵目清臒的彭縣爺果然有些眼光,並不因眼前這幾人麵貌少小,而起甚輕視之心。待和為首這位少年道人交談了幾句,彭襄浦便越發覺著這幾人並非隻是胡混的江湖術士。

說起來,凡人初次見麵,麵貌或有偏差,但經得一番款談,若是乖覺些的,便立知眼前之人腹中幾何。循著這理,雖然張堂主麵貌與那些道骨仙風的積年老道人相差甚遠,但隻略一交談,這飽讀詩書閱人無數的彭襄浦,便發覺眼前之人談吐溫雅,見識不凡,實非等閑之輩。

其實,彭縣爺也難免不生出這樣看法。別看這位超擢而來的上清張堂主,在市井間與人談價時,可以緇銖必較,爭得不亦樂乎;但畢竟曾在塾中飽覽諸子典籍,又受得羅浮靈山的熏陶,見過恁大場麵,骨子裏便自有一股溫文大氣,即使遇上彭縣爺這樣的官宦文士,也自是進退有矩,言語得宜。

於是,本來隻準備略相交接的彭縣爺,倒一時打開話匣子,和談吐清雅的少年道士熱絡攀談起來。

見他倆這樣,旁邊那位一直神色淡然的冰雪花靈,嘴角竟一時莞爾——原是寇雪宜心中,亦想起自己這少年堂主往日的諸般言行,欽佩之餘,也覺甚是有趣。

稍稍介紹過自己,醒言便跟彭縣爺詢問有關宅中怪異之事。聽得彭襄浦語帶苦澀的講述,他才知道這彭府近一個多月之中,約摸隔著兩三夜,便如遭夢魘,合宅死睡,竟絲毫不知身外之事。

初時,彭府中這異狀還未曾有人發覺。但過了些時日,有位神完氣足的奴仆孩童,一夜忽從黑甜鄉中驚醒,卻聽到從府中某處,斷續傳來陣陣怪聲,音調悲悶抑鬱,於這小小孩童聽來竟似恐怖鬼鳴。正萬般驚恐間,忽見月光中一陣淡淡黑霧湧到,便又是人事不知。

自此之後,彭家闔府上下才知出了怪異。隻是,雖然後來加派護院,甚至有衙兵自告奮勇前來看護,卻仍是次次睡死,殊無漏遺。而自那次之後,便再也沒人能從夢魘中中途醒來,包括最近那些上門鋤妖的道人術士。

“那,不知那位孩童可曾聽得怪聲大致方位?”

一番聽講下來,醒言立時抓住其中關竅,便開口相詢。

聽得他相問,那彭縣公卻歎了一聲,說道:

“事後我等自然也百般詢問,隻是那仆童當時剛剛睡醒,也是惺忪懵懂;又隻顧驚恐,竟絲毫不曉得怪聲從何處傳來。”

“可惜可惜。那每次之後,檢點府中是否少得什麽資財?又或有誰第二天醒來後覺著有甚怪異?”

“唉!都無。誰也不曉得那妖怪倒底要作甚!”。

“那還好,最怕就是妖異害人劫財!”

見彭襄浦說到此處神色憤懣,醒言便趕緊好言安慰一句。又見著屋中氣氛有些愁悶,他便環顧書房四周,轉過話題,開始和這位彭縣爺攀談起閑話來:

“彭縣公,您這書房中諸般陳設,倒是甚為得宜。隨意而不詹亂,頗得我道家自然之意。”

聽得醒言讚賞,彭襄浦也去了些愁色,撚著頷下三綹胡須,露出些笑容。又聽少年讚道:

“彭公,您這張千山寒雪圖,實是境界高潔,又與這題詩相得益彰!”

因了某種緣故,醒言對牆上掛的那幅水墨卷軸大為激賞:

“雪乘長風舞,詩伴落梅吟……這意境,真叫人神往……”

見他推崇,彭襄浦也起了些談興,款款言道:

“嗬,不瞞小友說,老夫確對這雪景格外偏愛。我本是北地秦川人氏,冬季漫長多雪。隻是後來宦遊嶺南,一呆便是十數年。與家鄉不同,此地一年四季卻是片雪也無,便隻好央著文友中的丹青好手,畫得這幅梅雪圖掛於牆上,聊解思鄉之情。”

“原來如此!彭公果然高古。”

於是二人這一番融洽無比的交談下來,彭縣爺越看眼前少年越順眼;再見他年齡相匹,又無姻眷,心下竟生出些納婿之意!

且不提彭縣令心中愛材,再說醒言三人,用過晚食之後,便在落腳廂房中歇下。

隻不過,大約戌時將盡、夜色正濃之時,醒言叫來瓊肜雪宜二人,收拾一番,便按著白天探來的道路,一齊向那彭府小姐所居的庭園潛去。原來,聽彭縣爺晚飯時說,按往日經驗,今晚極可能便又是那妖異作怪之時。

到得園中,這上清四海堂諸人,便在粉牆某處角落繁盛的花草木叢中隱下,朝庭苑中緊張的窺伺。

特別的,經得醒言吩咐,雪宜瓊肜的先天氣機,牢牢鎖住那片假山泉圃,留心那兒會不會出甚怪處。

“難不成,真是咱羅浮山走失的水精?隻惡作劇,也不害人,倒頗似某些上清高人的風骨。”

不過,雖然心中這般想著,手裏卻還是緊緊握住那把封神,不敢有分毫的懈怠。

三人就這樣埋伏在草木叢中,直到鐮月西移,清露漸起,那樓閣中***熄去,卻還未曾見得有絲毫的奇異。

正當四海堂主信心開始有些動搖之時,就在那噴湧不歇的假山泉圃中,於那月光照不到的陰影處,湧動的泉水卻忽似沸騰起來,向四下飛濺起千萬朵珠玉般的水沫。

這一瞬,似乎心中得了某種神秘的感應,這四海堂三人,全都在花陰中悚然而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