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神歌鬼唱佐豪吟』 第一章 春風入夢,煙籠十二巫峰
不知為什麽,這一晚的霞光特別豔盛持久。
若在平時,霞彩滿天的黃昏十分短暫,往往才來得及注意到夕雲紅亮似火,便眼睜睜看著它們黯淡下去。而這一晚,醒言卻在他行路之時,看到天邊亮色的彤霞綿延千裏,經久不散,將附近的草野山川映得如同披上一層紅豔的絹紗。夕霞如此美麗,逗得醒言三人時常駐足觀看。
又過了大約半個多時辰,這樣明麗嬌豔的火燒雲方才漸漸隱去;一輪纖細的新月,終於在東天上顯出她綽約的身形。在黑夜完全籠罩大地之前,醒言瓊肜三人終於來到一處繁華的集鎮。此時鎮上街道兩邊,已亮起點點的燈火。略問過行人,醒言才知這處道路通衢的大鎮名叫“瑤陽”。
在山野僻壤中行得這麽多天,今日又吃了好大一場驚嚇,現在乍見了這樣燈火輝煌人聲鼎沸的繁華街市,醒言不免放開心懷,領著瓊肜雪宜在街頭巷尾細細流連,嚐遍當地各樣特色食饌。這樣流連忘返,直到連瓊肜也說再也吃不下時,三人才開始去尋找住宿之地。
待問過集鎮上幾乎所有幾家客棧之後,這時領頭的張堂主才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這瑤陽鎮的客棧,還真緊俏;問過這許多家,居然沒一家有空房!
直到這時,醒言才後悔自己剛才有些貪玩。早知這樣,應該先安排了住宿,再去街間閑逛。
麵臨這樣困局,也隻有他一人發愁,瓊肜雪宜卻絲毫不以為意。出身冰崖的女子,睡眠對她而言本來便是可有可無;而那個混跡羅陽山野多年的小丫頭,現在見哥哥找不到宿所,便一本正經的提出憋在心底很久的合理諫言:
“哥哥,依瓊肜看,既然找不到客棧,那大家還不如去鎮子外,隨便找個避風的石崖大樹旁睡下,還不要花錢!”
聽完這建議,再看看這位替他精打細算的小姑娘,醒言隻是一臉苦笑,稍稍解釋一下,便仍舊沿著街道朝前逛去,希望能碰到一個有空房的客棧。
正走著,一臉晦氣的少年堂主卻突然眼前一亮,發現就在前麵不遠處,正有個座北朝南的大宅院,大門前高挑著一對大紅燈籠,與門樓上一長串小燈籠一起,將門前街道照得燈火輝煌。
“醉夢館?”
望見匾額上這三個圓柔曖昧的大字,當年花月樓樂工出身的少年便長出了一口氣,知道今日終於有了落腳之處。
原來這醉夢館,正是瑤陽鎮上一處大妓館;醒言曾在妓樓充作樂工,知道這些花街柳巷之地,每晚總會有些空房可供客人歇腳。一般如果哪個姐妹房中這夜沒生意,則也不會占著房間,而會騰出來充作客房,為妓樓添些收入。
於是,醒言便輕車熟路的從大門而入,跟老鴇要了兩間客房,說是他們三人要在館中留宿一晚。而那個濃妝豔抹、頭上戴花的中年老鴇,正為今晚生意清淡發愁,見有少年客人上門,也來不及聽清他說什麽,便身子一扭,手帕一揮,便立即有五六位女子應聲而來,各撚著身段,嫋嫋挪挪的湊到醒言麵前。這些清閑女子如此情急,反倒讓原本挨在少年身邊瓊肜雪宜,被這幾位嬌脂弱粉給頂到一旁!
隻不過,任這些紅粉娘子如何搔首弄姿,被圍在垓心的少年卻絲毫不為所動。要讓曾在妓樓打工謀生的少年掏出白花花的銀子來照顧妓樓生意,那是想也別想。
見著脂粉隊中的少年郎居然無動於衷,醉夢館的老鴇大為驚奇。這時她才想起來,原來這位臉上略有血痕的清俊少年,剛才隻不過是問她要兩間客房——
“笑話!這樣血氣方剛的少年人,到了我瑤陽第一妓樓‘醉夢館’,居然隻來投宿清睡,要是傳出去那還不被人笑掉大牙!”
覺著受了侮辱的醉夢館主金二娘,立時柳眉倒豎,心說無論如何今天也要把這筆生意做回本行!
“莫非是這少年不識貨?”
轉念之際,金二娘便要傳出暗語,讓手下女兒們更加賣力;隻是此刻她心中卻忽然一動,驀的轉眼朝那兩位與少年同來的女孩兒瞧去。此時,妓館花廳中正是燈火通明,照得那兩位自仙山洞府而來的女弟子眉目如畫,肌理分明。才隻瞧得一眼,閱人無數的醉夢老鴇便停住正要打出的手勢,頹然不語。
不過,才一愣怔,金二娘卻想到另外一事,立即就大為惱怒。見她臉上忽然變色,正被脂粉汗氣熏得頭昏腦漲的少年,倒不知發生何事。才要問話,卻見這個濃妝豔抹的老媽媽,分開正在大獻殷勤的眾女,梗著脖子對少年聲明,說她這醉夢館可不許客人帶什麽浪蝶流鶯來館中住宿。若是那樣,無論給多少錢都不行!
見她這樣認真,醒言卻不禁啞然失笑。因為他諳熟妓樓規矩,因此雖見眼前這位大娘說得不堪,也不甚惱怒,隻是耐心的跟她細細解釋,說自己這三人隻不過是想找兩間屋子歇腳,絕無其他不良之事。直到他百般保證之後,老鴇金二娘才半信半疑的著人將他們領到後院兩間潔淨屋舍中歇下。
經過這番折騰,待安頓下來後,時間也就不早了。在醒言房中略略說了會兒話,又將路上采來的草藥汁液擠出敷在他臉上,雪宜便領著睡眼朦朧的小瓊肜回屋安歇去了。
這時候夜已深沉,大概已是巳時之中。這一天裏經曆了這麽多事,不安歇下來還沒多少感覺;直到等他爬上床,四肢攤開躺下時,醒言才發現自己渾身上下如此疲憊,骨頭都似快要散架。於是他便再沒什麽想頭,就在唏唏嗦嗦的風吹竹葉聲中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記得自己已經上床睡著的少年,卻忽然發現自己又回到草路煙塵中去,好似又重新開始朝前趕路。
“晦氣,都不能歇上片刻!”
依稀知道自己很累,卻還要趕路,醒言不免便有些抱怨。此時他獨自置身於鳥語花香的春野之中,身邊渾不見向來伴隨左右的瓊肜雪宜,但他此刻卻恍若不覺,好像本來就應該這樣。
“唔,也應該早點回家去。好不容易跟夏姨請了假,還是快點回家去看看爹娘。說不定居盈丫頭,今天也要來喝酒串門……”
想到這裏,在春路中緩步而行的少年不禁加快了步伐。正在急急行走間,卻忽然聽到腦後似乎有誰在一聲聲呼喚著自己:
“醒言,醒言……”
“咦?是誰?”
聞聲回頭望去,正看到在道旁不遠處,那一片爛漫如海的山花叢中,正有位容光嬌豔的綠裙女子,輕啟朱唇,在不住呼喚著自己。
“你是……”
這聲音如此嬌媚好聽,醒言忍不住一時駐足,卻不知她倒底是誰。才一遲疑,卻發現轉眼之間自己已經飄飛到淡黃的花海之中,恰來到這陌生麗人的身前。
“張郎,替奴家尋一朵好看花兒戴上,行麽?”
這清媚之音如此動人,少年如何能夠拒絕,當即便俯下身去,去那花海中拈起一朵玲瓏可愛的花朵,伸手去替那女子戴在發間。
“張郎,奴家美麽?”
戴花的陌生麗人蓮足輕移,朝後輕輕退卻兩步,又向這邊流目顧盼,在少年眼底映上驚心動魄的絕美姿容。心旌搖動之時,醒言便想要開口讚揚,卻不料瞬時之間,他就變得口幹舌燥,呼吸急促,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原來,那位嬌媚佳人,也未說得什麽言語,便突然輕解羅衫,褪卻柔綠輕紗,轉眼間渾身上下便隻剩下一抹鮮紅的肚兜!
隻絲片縷,如何能掩蓋得住峰巒起伏?紅綾雪膚,便宛似那照雪的香梅。簡簡單單的圓潤曲線,卻發揮出亙古以來便一直威力無窮的魔力,讓幾步之外那位道法高深的少年,一時間竟魂飛神顫,恍恍乎似不能自已。
正在他眼熱心迷之際,那半**子卻又迎上前來,跌入懷中,仰著臉兒呢聲輕訴:
“張郎呀,你瞧這花開並蒂,蝶舞雙雙,這春光又似酒釀,好生醉人,奴家我……”
在這魔咒兒般的嬌聲蜜語之中,醒言低頭朝懷中望去,恰見這熱力非凡的尤物,正是靨泛紅潮,檀口微張;口中說著羞人的話兒,曼妙的**卻朝自己緊緊貼來。這樣欲拒還迎的綺麗姿態,恰能煽起那滔天的春情……
就在這當兒,醉夢館另一間清靜房舍中,那個睡過一陣子的小少女,忽然聽到一絲異樣的聲音,便從睡夢中醒來。側耳傾聽了一小會兒,便搖了搖旁邊的女子,緊張的說道:
“雪宜姊~快醒醒快醒醒!”
被她這樣一頓搖晃,那位本來便是半夢半醒的女子頓時也睜開了雙眼,柔聲問著身旁的少女:
“瓊肜,有什麽事嗎?”
“你聽,好像有女孩子被欺負了!”
“……”
聽得少女焦急的話語,雪宜便也用心傾聽那寂靜夜晚中時斷時續的聲音。才聽得一小會兒,這位清泠淡雅的女子卻突然滿麵通紅,顫著聲兒對身旁義憤填膺的小姑娘說道:
“瓊肜,那不是有人被欺負。你堂主哥哥今晚特地跟我吩咐過,說這家客棧專有種法子騙人,讓別人以為有人被欺負,其實,卻隻是想誣賴前去搭救的好心人……”
聽得雪宜這番話,純真的少女似懂非懂。正要扯著她問個清楚,卻被平素溫柔淑婉的姊姊一把將自己支起的小腦袋按下。隻聽這位大姐姐正慌慌張張的說道:
“這事瓊肜妹子別管了,明天問你堂主哥哥吧!”
一聽哥哥可以解答,小女娃兒便立即放下心來,重又迷迷糊糊的做她香甜小夢去了。
這時候,無論是睡著還是沒睡著,都沒人能知道,就在這萬籟俱寂的黑夜高空中,亂雲堆裏正藏著一處暗紫的雲朵。這處紫色雲端,竟有一人正趴在雲邊,朝萬仞之遙的地麵目不轉睛的看去。
如若夜雲有知,便能看到在她臉上,竟掛著一副幸災樂禍的促狹笑容!
而此時,花館青樓屋舍之中,竹簟上那位還在夢中的少年,竟是麵紅耳赤;而在他床榻旁那條搭著衣物的春凳上,卻盛開了一朵潔白的玉蓮,其中蕊漾清波,宛如明鏡。若是仔細看去,便會發現方才少年睡夢中那些春情繚繞的情景,竟然纖毫不差的倒映其中,也不知是被傳到何處去。見著此情,那位一直在雲端捂著嘴兒偷笑的少女,便更加樂不可支。
就在這樣時刻,這間春意盎然的樓館中,卻有一把一直靜默的劍器,突然如通靈般一陣輕吟;如若少年這時醒來,便會發現這樣的嘯音,也和雲端那位少女狡黠的笑意大抵差不離。
於是,就在靈劍劍身上一道青光閃過之後,冥冥中隻聽得“哎呀”一聲驚惶呼叫,然後便彷佛有一道流星正自雲天墜落!正是:
小樓一枕遊春夢,明月窺窗也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