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墮懷明月三生夢』 第八章 入手香脂半世緣

醒言閃出蕊娘所居小樓之後,趕緊躡著身形,飛速來到中院那片靠近院牆的花圃。此時那兒杳無人跡,清冷的月影裏,隻有四五叢矮小花木,掩映著幾塊光禿禿的假山石。花圃臨近粉垣的角落裏,有一方小小的水池,正盛著一塘秋水。

現下這池中之水,入手頗是寒涼;但醒言也顧不得那許多,著忙用手撩起些水兒,衝洗臉上塗抹的那些橫七豎八的草木黑灰。一邊擦拭,一邊思忖:

“聽蕊娘姊姊那口氣,恐怕已是覺察出,俺便是這位不請自來的賊人了?否則,怎會突然提起和詩之事?”

想到這兒,少年不免有些懊惱:

“究竟是哪兒露出了馬腳?”

“……對了,想來想去,恐怕是俺那聲驚呼,忘了掩飾嗓音。不過說起來也真怪,那當兒還真好像被人踢了一腳——嗬~一個人行事,就是有些惶恐;若是那居盈在此,估計俺膽子便會壯上許多!”

“呃~蕊娘最後那詩又究竟是何寓意?好像語調兒頗有些淒清悲戚啊……其實這也難怪,蕊娘姊姊今晚看清胡世安那番涼薄麵孔,一定也很難過……得,也想不得許多;反正那無恥之徒已被小爺俺一頓拳腳打跑,以後蕊娘再也不用上當啦!這事兒如此便算過去了;再歇得幾天,想那蕊娘姊姊的心情,便會慢慢好起來!嗬~”

說到底,醒言也隻是個十六歲的小小少年。縱然他再是如何聰敏,於這人情世故方麵,卻也是想不到那麽通透。對他而言,這世間沒啥事兒能讓他愁上許久。

少年晃了晃腦袋,甩了甩沾在臉上的水跡:

“哈~剛才那位無恥之徒,倒是讓俺一頓好嚇——恐怕這輩子他也再不敢來這花月樓廝鬧?真是快哉快哉!”

一想到這,醒言心中便是直呼痛快!

心裏這麽琢磨著,手腳也未停歇。不一會兒的功夫,他便將臉上灰沫兒洗淨,又將那塊皂色抹額布巾,小心翼翼扔到花圃的僻靜角落,從懷裏取出自己原先的那塊帛巾,將頭發重新束好。

一番改頭換麵之後,再也看不出半分匪氣。

裝束停當,醒言心下這才安定;整了整衣襟,輕咳一聲,便從那水池旁邊的假山影裏轉了出來,大模大樣的開始在院中搖擺逡巡——前後片刻光景,這位原本怪模怪樣的落草山賊,便搖身一變,變回到為這花月樓保宅安民的當值護院!

這時候,心情開朗起來的少年,發現這原本陰鬱的院落裏,現在也清亮了許多。抬頭看看天上,那原本被雲翳遮掩的月亮,又從流雲堆裏鑽了出來,將一片清泠的月華,毫無吝惜的灑落在這饒州大地上。這位正在院中漫步的少年,身上也似乎被塗上了一層淡淡的銀輝。

隻可惜,這片清靜的景況,並未能持續多久。正自誌得意滿的少年,還沒等他走得數武,便突然聽得“哎呀”一聲驚呼,自他口中奪口而出——

這一次,醒言可以肯定,方才的的確確有誰,在他頭上突地敲了一記!

少年也是機敏異常,幾乎在他驚呼出口同時,便猛的一個轉身,凝目朝身後四周掃去——隻見月亮清光靜靜的灑落下來,這個秋夜小院中空空落落,半個人影也無!

“苦也!怕是又遇上妖怪了!”

才剛剛定下心來的少年,遇著這古怪事兒,這心中又開始驚惶不定起來——正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上次自己和那清河老道,降那祝宅凳妖的慘狀兒,至今仍是曆曆在目,心有餘悸!

且不提少年如何惶恐;不用說,方才這一記敲擊,正是那位靈漪兒小姐所為。原來,這位“黃雀在後”的小姑娘靈漪兒,不知為何卻還是沒有離去,隻拈著那“水無痕”的法訣兒,一直隱隱跟在醒言的身後。

方才這一記敲打,正是靈漪兒見到這位剛剛“行俠仗義”完的少年,那副旁若無人的自得模樣,便不由自主的有些生氣,於是忍不住又出手敲了少年腦袋一下!

唉~其實醒言也是委實冤枉;靈漪兒用著這隱身法兒,他如何能不旁若無人?

任性的小丫頭這一敲不要緊,倒是讓醒言在那兒又驚又愁:

“罷了!看來真個是流年不利,十之**,今個又是遇著妖怪了!”

現在想來,之前自己在蕊娘屋裏吃的那一腳,卻也並非是自己的錯覺;而胡世安那廝在自己停手之後,卻仍似被人毆揍,恐怕也不隻是在那兒虛張聲勢。

“逃?”這是醒言第一個反應;

“不行。”馬上否決。

“這妖怪行路無影,飄忽無常,俺隻用這爹娘生的兩條腿,定是跑它不過。”

“……嗯,細想這妖今晚情狀,不如——便如此!”

經過幾番曆練,醒言現在也著實機敏,心念急轉之間,立馬便有了主意——正是少年血氣方剛,不免有些膽大妄為;剛剛趕跑胡世安這個**,卻又要執意來捉這“妖怪”!

“唉,俺背上這把剛得來的鈍劍,似乎也非是凡鐵;可居然一直啥動靜也沒有!看來,恐怕也算不得啥好寶貝咧。”

這時,忍不住想起往日看來的那些“寶劍遇妖示警”的誌怪故事,醒言心下不免有些抱怨。

“且顧不得這許多,還是全力施展自己這擒妖法兒——成敗就在此一舉了!”

隻見醒言不動聲色,在這花園草徑上,又似是若無其事的走得幾步,忽然開口,自言自語道:

“嘻~想起來,那蕊娘長得也真個不賴!一身細皮嫩肉的……嘖嘖!不如我再……”

雖然欲言又止,但讓人覺著,這少年現在正是春心大動,垂涎欲滴。。

臨了,許是說得口滑,大概也是心裏話,這位內裏心正懸到嗓子眼兒的少年,懵懂間又不自覺的加了一句:

“嘿!蕊娘啊、就是比前日來胡攪蠻纏的那個小女子,溫柔可愛得多!”

幸運的年輕人完全不知道,正是他最末這句無心快語,反倒成了關鍵的一記神來之筆:

那靈漪兒聽得少年前麵那幾句話,便已是氣不打一處來;再聽得這最末一句,更是火上澆油!

隻見遁在空影中的小姑娘,陡然晃動嬌軀欺上前去,正要給這位滿口胡柴的輕薄小子,再敲上一記——

“哼!果然不出我所料!”

卻是那六識敏銳的少年,猛可間察覺出身後一絲風聲襲來——說時遲那時快,醒言立時身如電轉,雙臂倏然伸張,如戟如鉗,當下將這位能隱住身形的“妖怪”,死死抱住!

“喝!哪裏走!”

少年一聲低吼,便將鎖在懷中的這“妖怪”,死死按倒在這花圃草坪之上!

“呀~”

耳畔傳來一聲驚喚。

“好你這妖物,還敢叫屈~讓你嚐嚐俺太華道力的厲害!”

見撲捕成功,少年卻絲毫不敢懈怠,心裏一直惦念著上次那榆木凳妖的凶猛,趕緊按照上次在那馬蹄山上悟得的法門,將自己身體裏那股“太華道力”,極力喚了出來——雖然自那夜以後,自己這“太華道力”便有若遊絲,但好歹也略勝於無,現下正好拿來降妖!

“多醜的妖怪俺都不怕……”

醒言嘴裏咕咕囔囔,不停的給自己打著氣兒。他覺著還是盡量做好思想準備為妙;若是那妖物實在醜陋不堪,也不至於一下子驚得撒手,功虧一簣,反讓它來害了自己。

嗬~這太華道力果然威力不凡!剛一使出,極力偏著頭的醒言,便見自己身前這緊緊壓住的妖物,在月光中漸漸現出了原形……

卻原來是那位及笄少女靈漪兒,突遭此襲,真個是又羞又惱,全然忘了再施展那“水無痕”的隱身法咒!

……

此刻,醒言真可謂是緊張萬分,努力強迫著自己扭轉目光,朝身下這“妖”望去——卻在那四目甫一交接之時,一聲驚呼響起:

“呀!怎麽是你?!”

隻見在那片皎潔的月輝下,在少年緊抱著的懷裏,一朵明瓏嬌妍的羞靨,在月光中悄悄浮出水麵……

正是:

水月無痕浸小樓

悄指觸冰甌

片語繪來清倩影

浣盡憂愁

勸攜佳人泛蘭舟

回身抱成雙笑

竟體蓮香收……

許是這眼前景象,和自己那預想中的那青麵獠牙的“妖容”相去太遠,醒言乍睹懷中這少女嬌憨俏麗的模樣,一下子便怔仲在當場,鄧鄧呆呆竟忘了鬆手——少年一雙臂膀,仍然牢牢箍在靈漪兒柔軟的身軀上!

而這懷中之人,現在卻是羞惶萬端。說起來,靈漪兒這刁蠻小丫頭,向來都慣於頤指氣使,一呼百應,可謂是天不怕地不怕。可現在被這莽撞少年壓在身下,卻完全忘了嗬斥,隻在那裏羞得滿麵通紅,說不得半句話來。

對少女而言,更要命的是,待她回過神來,察覺出眼下這羞人的狀況兒,也努力想要掙紮起來,脫離這憊懶少年的鉗製——卻發覺,不知怎的,原來自己力量也算不小,現下卻是渾身酸軟,提不起半絲力道來!

於是乎,那短時石化的少年軟玉溫香在抱,而這嬌憨無措的少女,一時也隻好乖乖待在環抱之人的身下,任那少年口鼻之中呼出的熱氣,噴在自己的嫩臉上——這對小男女,在這個寂靜無聲的秋夜裏,就以這樣無比尷尬的姿勢,躺倒在這秋葉滿坪的枯草地上,一動不動……

幸好過不得多久,這少年也終於反應過來,覺察出眼下這情狀著實尷尬。甫一念此,醒言趕忙鬆開雙臂,一下子便立起身來。

慌亂之中,又打量了一眼眼前仍然仰麵蜷躺在地上的少女:

“苦也!~怎會又是她?真想不到她還會這隱身法兒!”

醒言心中是又驚又奇。

隻是不管怎麽說,總是他先將人家撲倒——想到此節,醒言趕緊俯身向前,探手向那少女,便要將兀自慵臥在地上的靈漪兒拉起來。

不料,大出少年意外的是,在他手剛伸到一半時,卻見那地上狀若瞑睡的女娃,竟是一彈而起,急急避出幾步之外。

原來,這位素行無忌的靈漪兒,現下胸中卻正如有隻小鹿在那兒亂撞,那心兒是怦怦跳個不住。卻見這少年又伸手過來,小姑娘立時覺得好一陣心慌意亂,也不知從哪兒冒出的一股氣力,從地上一躍而起,閃躲到一旁。

現下已近深夜,四處杳無人語,樓舍上原本亮著的幾點燈光,現在也全部都熄掉了。一陣夜風拂來,吹得滿地的秋葉簌簌作響。

被這帶些寒意的秋風一吹,醒言總算完全回過神來。想想方才的諸般事體,他心中不禁是叫苦連天:

“晦氣晦氣~真個是冤家路窄!卻讓我如何又偏偏衝撞上她?!”

在少年想來,按以往幾次的經驗,這少女今番被他如此冒犯,定會變本加厲,對他更加不依不饒。

想到此節,醒言不禁一臉苦笑;嘴裏卻用著自己最誠懇的語氣,向那位猶自避在一旁的少女,抱歉道:

“實在對不住,剛才真個沒瞧清楚是您,所以……剛才壓著你哪兒沒有?痛不痛呀?”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靈漪兒聞聽此言,更是羞赧難當,隻在那兒俛首拈帶不語。

這十六歲的少年哪曉得少女的心思,見這位素來蠻纏的女娃兒,今次竟在那兒隻不說話,心下大奇。

越是這樣,醒言心裏越是不踏實。。

“呣?對啦,”醒言似乎突然想起來啥,“眼前這位蠻纏女孩兒,卻不正是那雲中君老丈的孫女麽?”

想起自個兒與這丫頭的爺爺,關係還算不錯,醒言頓時來了精神。隻見他趕緊涎下臉來,跟眼前這少女猛套近乎:

“呀!想起來了,原來您就是那位德高望重的雲中君老丈的孫女兒?嘖嘖,俺對您可是久聞芳名啊!呃、”

剛說到這兒,醒言卻想到,自己還真忘了問雲中君他這孫女兒的芳名。輕咳一聲,趕緊掩飾過去:

“咳咳,怪不得老丈總在俺跟前誇你,說他這乖孫女兒又聰明又伶俐,長得還很漂亮!今日這一見,果然是真材實料、貨真價實,小子俺是一定要久仰的了……”

“盡瞎說!”

卻是那靈漪兒緩過勁兒來,聽這少年極力哄自己開心,卻說得是語無倫次,忍不住出言答話:

“什麽貨真價實呀~還童叟無欺呢!隻把俺當貨物——爺爺一點也不疼他可憐的孫女兒……又怎會誇人家長得好看啦!”

“嗬嗬!姑娘教訓得是~是俺比喻不當、比喻不當!”

見這位難纏少女終於搭腔,醒言立時大鬆一口氣,趕緊順竿兒往上爬:

“嗬~是俺懵懂,不曉得說話,又如何能把姑娘這瓊葩玉蕊般的好人兒,比作那尋常的貨物——不過姑娘一定得相信俺,你爺爺確實誇過你好看!不信你回去問問……”

說起來,這少年也是個機靈鬼兒,為哄得這少女開心,不再怪責於他,當下是好話如潮,並不吝惜言語——反正也不怕這小姑娘回去問;即使問了,那雲中君又如何會駁他的話兒,對自己的孫女兒說她不好看?

好話說盡之時,借著月亮的清光,醒言偷偷打量了麵前少女一眼——隻見她臉上正掛著一絲盈盈的笑意。醒言心下頓時大安。

“嗬嗬~其實仔細瞅瞅,這女娃兒還真是很好看的!”

月光中,靈漪兒長身玉立,生得是骨肉停勻,玲瓏有致;素潔的月華,映照在那張線條柔媚的俏靨上,越發顯得她流光動人,不可方物。

如果說,居盈是那空穀仙苗,這靈漪兒便是那芙蕖曉日。

愣了片刻,醒言又想起方才的事兒,不禁讚道:

“姑娘果然不愧是雲中君的孫女,居然會用這樣神妙的隱身法術!小子俺實在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少年這聲稱讚,倒說得是真心誠意,發自肺腑。

說起來,雖然也跟著清河老道做過不少法事,但這等玄妙的法術,醒言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自然覺著無比的神奇。

“開眼界了?”

卻是那靈漪兒,見這憊懶少年突地這般恭謹,覺得好生有趣,便跟他打趣道:

“不過任我這隱身法術再是高明,卻還是敵不過咱們張大俠客的……”

剛說到這兒,靈漪兒忽的止住不語——原來,她又想起方才那羞人的場景,麵上那絲早已褪卻的紅霞,不免又是燃上了臉頰。

“嗬嗬,嗬嗬~”

醒言聞言會意,卻不便答話,隻好在那兒嗬嗬傻笑。想想自己方才那番舉動,對這女孩兒家而言,著實算是非常的無禮。

“對了,有件事兒想跟姑娘說明一下。”

“啥事?”見少年如此鄭重其事,靈漪兒倒有些詫異。

“既然姑娘是那雲中君老丈的孫女,想來在俺那兒的神雪玉笛,也本應是姑娘之物?原來小子確實不知此節,跟姑娘鬧出不少誤會,實在抱歉得緊,還望姑娘原侑則個!”

“哼哼~現在知道是誰不講道理了?”

這話聽起來是在嗔怪,內裏卻是頗含委屈。

“嗬~都怪俺以前不知內情。不如這樣,你在這兒少待片刻,待俺回房取得那笛兒來,歸還給姑娘,也算是物歸原主。”

這些天來,醒言與那“神雪”玉笛朝夕相伴,一時便要分離,心裏也是萬般難舍。但他雖然久曆市井,但內裏卻還是個樸實的郊野少年,在山裏人淳樸敦厚之風的熏陶下,深信一物不可妄取的道理。現在既然這笛兒遇得原主,也應該將它完璧歸趙了。

“……”

奇怪的是,這還笛之人如此爽快,笛子原主卻不知怎地犯起了躊躇。

醒言見靈漪兒輕咬著嘴唇,隻不搭話,倒是有些糊塗:

“這女娃幾番折騰,不是一心想要索回她那支玉笛嗎?怎麽現下卻隻不答話。難不成是不相信俺?”

醒言剛要開口打消少女的疑慮,卻聽得靈漪兒輕輕說道:

“現在天色這麽晚了,這風吹得身上也有些寒涼,今個兒俺還是先回去歇下……”

“唔?那俺啥時還你笛兒?”看來,醒言已是鐵了心要把笛子還掉。

“……”

看不出,這位口舌便給、行事更是不拘法度的少年,竟然還是個實心眼兒。

“嗯,也不急在這一時~好,為了表示你還笛的誠意,那你下次帶上那神雪笛兒,親自送過來還我!”

“沒問題!——隻不過,俺還不知道貴府坐落何處呢。”

“很好找——我家就住在那鄱陽湖附近。你還像上次那樣,在鄱陽湖邊吹上一曲,我聽到了,自會出來尋你!”

正是:

墮懷明月三生夢,入手香脂半世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