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雲飛劍舞雄千裏』 第五章 倩語無心,遂嘯不鳴之劍

眼瞅這段安快馬加鞭,急吼吼而來,就好似身負十萬火急的軍情。但等他一開口,卻在那兒隻顧著打聽上清宮的道士來了沒有——饒是段安問得這般清楚,鮑楚雄還是覺著自己剛才沒聽明白,忍不住要確認一下:

“張堂主?你說哪個張堂主?”

“咳咳…就是上清宮掌門靈虛真人派來、協助大人剿匪的上清宮、四海堂張醒言、張堂主……”

喘著粗氣兒的段安,將這句說得支離破碎。

“哦,是他啊。張堂主他已經來了!”

鮑楚雄一指站在旁邊的醒言。

醒言這時也過來見禮:

“在下便是張醒言。不知您找我有何貴幹?”

話還沒說完,那段安便搶著說道:

“謝天謝地!可讓俺趕上了,呼~”

略喘了喘,段安續道:

“我家大人,就怕你們已經出征了!”

一聽這話,那鮑楚雄頓時緊張起來,急急問道:

“莫不是匪情有變?!”

“不是。其實是段大人要親來送諸位出征。他怕你們已經出發,便讓俺先騎快馬奔過來招呼一聲。”

“哦,原來如此。”

鮑楚雄一聽此言,頓時把心放回肚裏;他心說:

“這才對嘛。這些時日,俺每天都派有斥候在火雲山那邊刺探,也沒見回稟說那塊兒有啥異動。”

剛想到這兒,鮑楚雄卻似忽然記起什麽,有些奇怪的問段安:

“我說段安,太守大人不是跟俺說過,隻要上清宮道長一到,我就要立即率部出發,不得延誤嗎?怎麽老大人又改主意了?”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不過依小的看,段大人他這次也是臨時起意。”

那段安現在也是一臉苦笑:

“兩三天前段大人就接到上清的飛鴿傳書,好像也沒怎地,隻是挺高興。昨個兒,俺還見大人悠悠閑閑,白天和一班文友論詩品茗;晚上就在府衙酒宴招待了幾位訪客,好像也沒什麽事。可今個兒一大早,就來把俺從**拖起,著俺快馬奔來,叫你們且慢出征,還要好生招待張堂主,千萬不可怠慢——”

段安說到這兒,包括他自己在內,頓時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都望向醒言——

鮑楚雄琢磨道:

“這少年莫不是有啥天大來頭?否則怎會讓太守大人如此眷顧?”

“唔……想起來了,林道長剛才說,其實這張堂主入上清宮並沒多久,三四月前才離得馬蹄山什麽的——難道馬蹄山馬爺、他是朝中哪位大員?奇怪,我可從不曾聽說過有這麽一號人物。不過我認識的大官也不多……”

鮑楚雄在這邊疑神疑鬼,林旭那幾位天師宗弟子則想到:

“難怪天師真人提過,羅浮山上清宮和朝廷聯係甚是緊密。想不到就這麽一個小小年紀的少年堂主,竟讓一郡之首的太守大人,專門趕遠路跑來交納。如此看來,上清宮在朝中的勢力,已是越來越大。唉!”

再想起自己天師宗的教民,往日所受的那些官府憋屈,頓時,這幾位天師宗弟子臉色都有些不自然起來。

且不提這幾人各懷心事,隻聽那段安頓了頓之後,接著交待道:

“段太守明日一早便能趕到揭陽。小的就請鮑大人、張堂主,先耐心等一晚上。”

“對了都尉大人,能不能給小的先飲口水?這一路急趕,直把我給渴死了!”

一聽此言,鮑楚雄趕緊安排段安到一處營帳中歇下,並命人送上一大瓢清水。

雖然段安隻是一家仆,但卻是段太守的心腹,對他鮑楚雄也不敢怠慢。

一郡都尉,對太守家奴如此恭敬,自有其原因。本來,都尉這一軍職品級,在當時並不算低。但此時天下稍安,武人地位已下降不少。在那中原之地,不少郡中的郡兵,甚至都已被撤銷;即使仍然保留,這都尉一職也往往由太守一人兼任。隻有像南海郡這樣未開化的嶺南蠻疆,因為民風彪悍,盜匪滋生,才原班保留下郡兵編製,用以保境安民。

不過,雖然嶺南諸郡的郡都尉仍由武人擔任,但卻受太守節製。所以,雖然現在郡都尉鮑楚雄,對太守大人這般忽然起興似的折騰大感不滿,但他仍然保持著一臉的笑容,安排好段安與諸位道長的住宿。

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大早,用過早飯之後,醒言便與鮑楚雄、林旭等人,一起在中軍帳中等候太守的到來。

鮑都尉手下三百名郡兵人馬,此時也都在準備著出戰前的諸般事宜,隻等太守、都尉大人一聲令下,便即開赴火雲山征剿匪賊。

現在天光尚早,也就剛過雞啼二遍。借著這空兒,鮑楚雄便跟醒言、林旭等人,細細介紹了一下這次所剿賊寇的具體情況。

原來,這股得妖人暗中相助的匪徒,老巢在揭陽縣西南與龍川縣接壤的火雲山上,據險結營,號為大風寨。大風寨寨主名叫焦旺,隻因毛發枯黃,便得匪號“金毛虎”。

這匪首焦旺,雖然綽號威猛,但手底下功夫其實一般。隻不過,焦旺其人雖長得五大三粗,但卻正屬於粗中有細一類的人物。與他打過交道之人,全都說他外憨內猾,著實是詭計多端。

正因為如此,這金毛虎焦旺才能領著手底下的匪徒,躲過縣兵一次次追剿,並且還有餘裕吞並附近山頭的草寇,以致大風寨的人數越剿越多,最後幾有二三百人的規模。

這些匪徒,來去如風,劫掠如火,直讓附近幾縣民眾苦不堪言。火雲山群寇,遂成揭陽幾縣的心腹大患。

不過,正應了那句俗語:“人怕出名豬怕壯”。這大風寨眾匪風頭漸勁,為患漸烈,逐漸便引起南海郡各級官員的注意。終於,在三個多月前,大風寨在龍川某處劫掠時,因村民反抗,便將村中十幾戶盡數屠戮,釀成滔天血案,合郡為之震動。此事傳開,州牧大為震怒,嚴責南海郡太守傾盡全力剿除凶徒;否則,就要申告朝廷,將他免官治罪。。

如此一來,南海太守段宣懷,自然被搞得焦頭爛額;在上下催逼、群情洶湧之下,更是嚴令郡都尉鮑楚雄,全力清剿大風寨賊徒。於是,在鮑楚雄領著郡兵一陣狠打之下,大風寨匪眾的活動範圍越來越小,最後龜縮到老巢火雲山中。同時,匪寨人數也越來越少,現在估摸著隻剩下百來號人。

大風寨眾匪盤踞的火雲山,說起來也是揭陽縣一景。正是山如其名,火雲山石岩,皆呈火紅色。遠遠望去,整座赭紅的山體矗立在藍天之下,就像是座火焰山一般;連那飛過山頂的白雲,也都被映成紅彤之色,正如火燒紅霞。

而火雲山不僅山色似火,就連山上的草木,其枝葉也都呈現出一片火紅之色。關於火雲山,當地人還有一個傳說,說這山曾是那滅亡已久的南越國王室狩獵禦苑之所。不過,這說法也就火雲山附近山民說說而已,其他人隻要見到這山的怪異模樣,便不大肯相信這處山場,真有啥狩獵的價值。

不過,雖然這火雲山外貌奇特,但山勢並不險峻;這些暫時遁入山中的匪徒,被這些發了狠的郡兵剿滅,隻是早晚間的事。

隻可惜,就在鮑都尉一路窮追猛打,意圖一鼓作氣攻下大風匪寨時,那個放火搗亂的妖人出現了。每次郡兵攻上山去,便會被平地冒出的熊熊火焰阻住去路。而在追擊小股下山覓取水食的匪隊時,每每在快要得手之時,又會被一片火海擋住去路。

幾次攻擊,全都無功而返。沒辦法,鮑楚雄隻好率部怏怏而回,請太守延請得道高人,來協助他鋤妖破匪。

說到這兒,鮑楚雄拳掌狠狠相擊,跟眼前這幾位正聽得入神的道門弟子說道:

“大風寨匪寇實在可惡!這次能得天師宗幾位道長幫忙,又有張堂主相助,一定能將這些鼠輩一網打盡!”

聽得鮑楚雄這番繪聲繪色的介紹,醒言幾人也是感同身受,直聽得熱血沸騰,恨不得馬上就隨大軍出發。

就在眾人摩拳擦掌之時,大約卯時將盡,忽聽得帳外原本軍士往來喧嘩的聲音,一下子歸於沉寂。然後,就有位傳令軍士進帳稟報:

“太守大人來了!”

一聽這話,帳內幾人都是彈身而起,趕緊走出大帳去迎接太守大人。

來到帳外,醒言便看到一位冠服儼然的官員,正從一輛馬車中走下。晨光中醒言看得分明,這位鮑楚雄口中的段宣懷段太守,大約五十開外,身形偏瘦,麵相方正,態度威嚴,頷下蓄有一綹胡須,正隨風拂擺。

段太守下了馬車,便舉步朝這邊走來。鮑楚雄見狀趕忙迎上去,說道:

“大人足下小心——天氣炎炎,何勞段大人親來送軍出征?”

“嗬嗬,楚雄你有所不知。這次老夫來到揭陽,一來是送師出征,二來則是備得兩件小小禮物,要送給上清宮的張堂主,聊表我南海郡對他鼎力相助的謝意。張堂主在哪兒?快快帶我與他相見!”

段太守這前半句話還說得四平八穩,但到了最末,語氣卻變得頗為急促,直看得鮑楚雄目瞪口呆,不知所以。

見太守大人提到自己,也毋須等鮑楚雄指引,醒言便趕緊上前一步,深深一揖,道:

“小民張醒言拜見太守大人。”

“不必多禮,不必多禮!你就是張堂主?”

“正是。”

聽得確認,段大人便開始上下仔細打量起醒言來。

正在醒言被瞧得莫名其妙之時,便見段太守拈起頷下胡須,連聲笑道:

“果然,果然!”

“呣?”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太守大人過獎啦!”

“張堂主不必自謙,老夫這句話你是當之無愧。”

這位原本官威甚重的段太守,此刻卻似已完全忘記鮑楚雄等人的存在,隻管滿臉堆笑,一心跟醒言說話:

“這次老夫前來,正有兩樣東西要送給張堂主。來人!”

一聲召喚,旁邊一位典吏應聲上前,手中正捧著一隻紅漆托盤,盤中疊著一方水藍色的絲綢織物,旁邊擱著兩條飾著羽毛的旄尾,全都染成金黃色。

“這是?”

“此去剿匪,張堂主正是主力,豈可沒旐旆旌旗助其威勢?這方水藍玄鳥飄金旗,正是老夫命人連夜趕製,現贈與堂主,祝張堂主此去旗開得勝!”

說這話時,旁邊已有一隨從軍卒,取來一根青竹竿,段太守親手將那旗幟展開,套在竿首,接著又將那兩條旄羽在竿頭係牢。

太守大人這番舉動,更把旁邊那位剿匪主將鮑楚雄看得直咧嘴。

此時,這竿旌旗已在清涼的晨風中展開。眾人抬首仰望,隻見在那颯颯作響的深水藍旗幟上,正繪著一隻金色的朱雀神鳥。神鳥圖案造型簡潔,但極為傳神,就像隻活物一般。

眾人仰首望去,隻見旗上那隻金色玄雀,在晨光輝影中隨風飄飛,羽揚翼張,傲然睥睨,恍惚間就似要從半空中飛撲而下。

“聽說堂主靜室築於羅浮山千鳥崖上,想來珍禽異鳥必多;而玄鳥朱雀又是守護南方的聖靈,主太平,老夫便自作主張命畫師繪此圖案,不知張堂主滿意否?”

“當然!當然!”

醒言現已是如墮雲霧之中,哪有說不好之理。而他身旁的瓊肜,看著旗上那隻栩栩如生的金色鳥兒,更是蠢蠢欲動;若不是麵前有這麽多生人,說不定早就飛身跳上去仔細看個究竟。

這事似乎還沒完。又聽那段太守接著說道:

“不知張堂主此次出征,有沒有合適的坐騎?”

“稟過大人,坐騎我有;我曾在傳羅縣城買得一驢,雖然瘦了點,但腳力還不錯!”

“哈~張堂主說笑了,出征鬥法如何能騎蹇驢?來人!”。

段太守又是一聲喝令,便見馬車後麵轉出一位馬夫,手中牽著一頭姿態神駿的白馬,朝這邊“踢踏”而來。

“這匹白馬,名為飛雪,是我府衙中最為雄健的駿馬。現在就講飛雪贈與張堂主,祝張堂主此次出征,馬到成功!”

“這個……太守大人實在太過盛情,晚輩恐怕承受不起。”

此時不光鮑楚雄直咧嘴,醒言也覺著有些不合適起來,趕緊出言推辭。

“哈哈,賢侄說得哪裏話來~”

見醒言自稱“晚輩”,現在這段太守的稱呼也變了;隻聽他說道:

“賢侄奔波數百裏,都是為我治下子民謀福。老夫這兩樣薄禮,隻取個口彩,賢侄不必推辭!”

“好,那就恭敬不如從命,等此戰歸來再作論處。”

醒言見段太守神色堅決,知道一時也不好推辭,便暫且收下他這份厚禮。

而他從段太守方才這句話中,也終於有些明白太守大人為何對他如此禮遇:

“原來都是為了治下子民啊!——段大人真是位愛民如子、禮賢下士的賢明好官!”

心中正佩服著,忽聽那段宣懷段大人訝道:

“咦?賢侄背後這把寶劍,倒是頗為奇特。可否借予老夫一觀?”

原來,正是段太守看見醒言那把毫無修飾的無名古劍,從他背後露出黝黑粗簡的劍柄。

雖然有些不明所以,但醒言還是趕緊將無名劍取下,遞與段太守。

段太守將這鈍劍在手中略略翻動了一下,便笑道:

“醒言賢侄,這劍頗為沉重,怕是不甚趁手;看這鋒刃無光,似乎還沒開鋒,又如何能在陣前防身對敵?不如,賢侄就先用著老夫的佩劍。”

說著,段太守就將鈍劍遞還醒言,待他重新背好之後,便解下腰間佩劍,連鞘遞給醒言,說道:

“賢侄可拔劍一觀。老夫雖是文官,這把隨身佩劍也非名劍,但總還算輕便鋒利。”

醒言此時已抽出鞘中寶劍,放在眼前觀瞧——隻見這劍刃口鋒芒畢露,寒光閃爍,果然是把利器!

正看時,隻聽那段太守諄諄教誨道:

“俗語雲,工欲利其事,必先利其器;臨陣殺敵非同兒戲,兵刃鋒利與否,實在不可輕忽視之。”

“這……”

“已受大人旗馬,又如何再敢覬覦大人的隨身佩劍?晚輩萬萬不敢從命。”

雖知段大人這番美意,是出於勤政愛民之心,但醒言還是覺著有些承受不起,連聲稱辭不受。

而旁邊林旭等人,目睹這一幕,正是張口結舌,心情複雜;那位鮑楚雄鮑都尉,則又開始擴大考慮範圍,努力回想朝廷中有沒有叫“馬蹄山”的高官顯吏。

見醒言推辭,這位文士出身的郡守說道:

“正所謂寶劍贈英雄,張賢侄英雄年少,老夫贈劍也是理所……啊!”

剛說到這兒,附近幾人卻突然隻覺眼前烏光一閃,然後便見醒言背後那把不起眼的鐵劍,現在竟衝天而起,宛如遊龍一般,在眾人頭頂飛舞一圈,嗡然作響,然後便一頭紮下!

隻聽“喀”一聲輕響,就如斧入腐竹,這飛劍已將醒言手中那把太守佩劍,輕輕割成兩截;然後,便是“倉啷”一聲鐵器墮地之響傳來。

還沒等眾人來得及想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卻又見剛才那把飛斬而下的鐵劍,“唰”的一聲,已不偏不倚的鑽入少年左手劍鞘之中!

現在,這把肇事的無名劍,正從太守那把黃金虎吞口暗綠鯊皮劍鞘中,露出仍舊平凡無奇的劍把來。隻是這時,再沒人覺得這把劍駑鈍簡陋。

“完了,這劍不早不晚,偏在這時候賭氣搗亂,這下可闖了大禍了!”

醒言心中哀歎,正要稱罪之時,卻發現那太守段大人,雖見自己佩劍被斬斷,卻不僅沒生氣,相反的,看那神色,似乎他對自己佩劍折斷一事,還覺著挺高興:

“原想不到賢侄寶劍竟是如此利器!賢侄你瞧,老夫這把劍鞘,正合劍意。既然貴劍已擇其居所,賢侄就不要再推辭了。”

段太守隻想著贈出劍鞘,但林旭、張雲兒、盛橫唐幾人,盡皆對醒言方才那靈動無比的飛劍之術震驚不已。正在眾人臉上變色之時,那位同樣驚奇的鮑楚雄鮑都尉,開口問道:

“張堂主,你昨日不是說,你不會貴派的飛劍術來著?”

“嗬~不瞞鮑都尉,我真不會本門馭劍訣。隻是俺這劍有些古怪,常常不待驅使,便自個兒飛到空中,實在讓人頭疼!”

“原來是件通靈的寶物!”

眾人頓時恍然大悟,同時也都羨慕不已。同屬道門的天師教三人,目睹醒言的神劍,現在也是別有心思——

張雲兒一臉欣羨:

“哇!想不到張道兄的寶劍竟如此神奇~上清宮的寶物真多也!”

林旭則暗自不平:

“想不到那上清宮,為爭得馬蹄山福地,不僅給這少年許下堂主之職,還送他如此寶器,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盛橫唐卻有些搖頭:

“唉,寶物歸寶物,隻是這少年還不懂驅用。真可惜了……”

且不提眾人各樣心思。在段太守將這幾樣物事送與醒言之後,便著鮑楚雄點齊兵馬,他在點兵高台上說了一番鼓舞士氣的話兒,然後便命郡都尉鮑楚雄,正式率軍出征。

少年醒言,終於要踏上未知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