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然自從有了女朋友,成天成天地不著宿舍, 一回來就抱著枕頭傻樂, 算是徹底退出了他們603的單身漢生活。

這天一大早, 他又是噴著發膠約會去了,出門前還拿指節咚咚地敲了兩下門:“回見了老狗們!”

嚴棋睡眼朦朧地探出頭:“程琅不在,老子有女朋友, 你得瑟給誰看?”

也對。

趙然想了想, 重新道:“回見, 尚致老狗。”

說完不等他反應, 嘿嘿關上了門。

秦尚致翻了個無聲的白眼:“看他談個女朋友得瑟的樣子。”

三不五時要拎著大袋小袋在他們麵前轉兩圈:哎呀賀芷又給我買衣服了!勸都勸不住。這種甜蜜的負擔你們單身狗都不懂!

程琅最近正好心情不怎麽樣, 被他晃得眼睛疼,網球拍扔到桌上, 淡淡地抬眼:“我這裏有種不甜蜜的負擔,你要不要?”

趙然:“......別了別了。”

是以, 他現在也就敢在秦尚致和嚴棋麵前顯擺了。

秦尚致摸出枕頭下的手機看一眼時間。

九點半。

“程琅又去圖書館了?”

嚴棋嗯了一聲, 翻身麵朝著他的方向, 納悶道:“他最近項目也不搞了,整天在圖書館借一些變態心理學什麽的書, 你說這是想幹嘛?跟我搶飯碗?”

秦尚致猜想:“八成為了追妹子吧, 多看點書有點共同愛好唄!”

“那你追趙周周怎麽不見你看心理學的書找點共同愛好?”

秦尚致哈欠也不打了, 挑著眉頭微笑:“個人魅力足夠了,不用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嚴棋嗬嗬:“你怕是還在做夢。”

兩個無所事事的人隔空打嘴炮,忽然寢室門一響,程琅拎著書包裹著外頭的風霜走進來。

懷裏又是換了一批的新書。

一摞往桌上一放, 打開筆記本坐下來做筆記。

嚴棋半邊身子掛在欄杆上,右手垂下來在他麵前晃了晃:“這麽用功,你還真打算考心理學碩士啊。”

程琅頭也不抬地將他的手揮開:“不搶你飯吃。”

秦尚致嘿嘿兩聲,也趴下來:“為了追妹子,對不對?”

程琅沒反駁。

教學樓那天之後,桑遲有一星期沒出現了。微信不回語音不接,簡直像是從這個學校裏蒸發了一樣。

問了她室友,隻說在宿舍休息,別的話什麽都沒有了。

程琅給她留了言,在圖書館等了兩天,別說導師的項目課題,連個標點符號都沒打出來。這幾天滿圖書館查資料,對這個病了解越深,內心的不安就多了幾分。

眼前是那天桑遲發抖的手跟慘白的臉,還有她兜裏分量滿滿的藥瓶。

程琅坐在位置上,食指煩躁地點著桌上的手機,手機屏幕隨著他的動作一黑一亮。

秦尚致還是第一次看到程琅這樣,新奇的同時免不了油然而生的一股子推心置腹的衝動。

手拽著棉被蓋實,人往下探了探:“程琅,老實講,我覺得這小師妹跟你不合適。”

程琅的目光掃過去。

“你先別瞪。”秦尚致擋著臉,“說真的。桑遲吧,好看是挺好看,這個脾氣太古怪了,整個人蔫兒巴巴的,一點小姑娘的活力都沒有,上回跟趙周周她們站一塊就很明顯了。你這樣交際花式樣的,能跟她合適嗎?”

嚴棋先不滿意了:“哎,怎麽說話呢。我師妹好得很,程琅你別聽他的。”

兩個人爭辯起來。

作為當事人之一的程琅垂著眼,鳳眼眼尾向內勾著,低淡的目光落在書頁翻開的一小行字上。

“它像是頭腦裏著的一團火,火勢凶猛燎原吞噬精神世界。然而對此,外人一無所知。”

眼前好像真的出現了橙紅的火焰,火焰中央,桑遲捧著最後一杯啤酒小口小口地喝,杯子見底,她仰起頭,彎著眼睛衝他笑,小聲說:“開心。”

……

……

椅子吱啦往後一推,程琅抓著鑰匙手機站起來,一邊向外走一邊說:“再幫我問問她室友。”

門哐當一聲給帶上,秦尚致跟嚴祺麵麵相覷:這是真的栽了啊。

……

就在秦尚致跟嚴棋旁敲側擊打聽桑遲情況的時候,桑遲離開學校漫無目的地坐上了一輛開往市區的公交車。

午後殘陽落在塑料椅背上,暈出一道朦朧的影子。

鄰座有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趴在車窗邊,伸出手擋著太陽輕輕晃動,光影順著指縫落在桑遲的肩頭手臂,虛虛的一道光亮,沒有溫度。

桑遲低頭看著狹長的細束,指尖微動。

小男孩下車的時候咧著嘴揮手衝桑遲搖了搖,桑遲看見自己衝著他輕輕笑了笑。

像是一場漫長的默片,公交車的門開開合合,車上的人來來去去,人影閃動間,車上隻剩下桑遲一個人了。

司機端著保溫杯從駕駛座出來,喊了一聲:“小姑娘,到終點站了。”

……

桑遲回神的時候,人已經站在高鐵站了。

候車大廳的屏幕上飛快刷新著最新的班次信息,進站口不斷有提醒檢票的信息。

桑遲茫然地站在人來人往的大廳中央,不知道接下來要去哪裏。

正發呆,肩膀忽然被人勾住:“你怎麽知道我過來啊!”

桑遲轉過頭,愣了下。

是唐虞,穿了件黑色的皮夾克,手裏還拎著一個小拉杆箱:“還想說你怎麽不接電話,原來是給我送驚喜來了?”

桑遲看一眼手機,發現前幾天關機之後就一直沒有再打開過了。

她沒開機,照舊塞回兜裏,笑了下:“你過來幹什麽?不上學了?”

“學校做考場呢,放兩天假,正好過來玩。”

說著,唐虞湊過來盯著她眼睛瞧:“眼眶怎麽紅著,哭過了?”

桑遲搖搖頭:“剛睡醒。”

“哦。”唐虞勾著她的肩膀往外頭走:“走呀,我第一次來A城,帶我去你學校看看。”

桑遲糊裏糊塗來到車站,沒呆兩分鍾,又糊裏糊塗被唐虞帶回了學校。

一路上,唐虞一直在抱怨高三生活枯燥無趣,連小姑娘都沒有興趣逗了。

他撇著嘴說:“我爸在家裏弄了一個高考倒計時,每天早上跟打了雞血一樣開始給我上價值,我都要神經衰弱了!”

桑遲笑:“我幫你勸勸唐叔叔。”

“好呀好呀!”唐虞親熱地挽著她胳膊,“我爸就聽你跟阿姨的,你可要救我於水深火熱!”

......

……

桑遲給唐虞在學校小酒店開了間房,帶著他出去吃飯。

唐虞從學校裏走過,一臉嫌棄:“你們這兒真是個和尚廟,我以後不會要打四年光棍吧?”

桑遲說:“你考來A大做什麽?離家這麽遠。”

唐虞一臉理所當然:“我來看著你啊!”

“趙醫生說了,不能讓你自我封閉。等我考上A大,我天天帶你出去玩。”

桑遲說:“我已經好多了。”

“騙人。車站碰到你的時候,你眼神都是散的。”

唐虞看著她泛著紅血絲的眼睛,問:“你還記得自己怎麽到那裏的嗎?”

桑遲沉默了。

半晌,小聲說:“不記得了。”

……

桑遲第一次出現解離是在高二的時候,那時候她剛剛跟著桑母嫁到唐家,唐虞還是一個初中的小蘿卜丁,每天怯怯地跟在她後麵叫姐姐。

他不懂,為什麽自己每天都要上學,可是這個新姐姐卻可以每天呆在家裏睡覺。

明明,她有市一高的校服來著。

阿姨說姐姐身體不好,休學在家休息。

有一天晚上,他半夜起來上廁所,聽見桑遲在房間裏哭,桑阿姨沒好氣地問她:“一個人跑公園去幹嘛?外麵那麽大雨不知道撐個傘?”

桑遲拿毛巾擦頭發,麵無表情說:“我不知道。”

桑阿姨指著她的腦袋:“不知道不知道,你就是讀書讀傻掉了!”

對於解離,誰也說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至今仍然有部分學者持有懷疑的態度。

這是一種全然超越科學的體驗。

聽說許多瀕臨死亡的人都有這樣的感受,靈魂從□□中剝離開,漂浮在半空中靜靜審視病房裏陪他走過最後一程的人。

那段時間裏,她不知道自己是誰,去了哪裏,做過什麽。她仿佛生活在一個扭曲的變形的詭譎世界裏,茫然混亂不知歸處。

星辰隕滅,隻餘下靈魂孤零零地飄**在無垠的茫茫宇宙中。

……

桑遲抿唇,輕聲說:“沒什麽,我已經習慣了。”

唐虞:“你是不是又自己停藥了?”

“吃了沒勁,不想吃。”

“那不行,我陪你去醫院?”

兩個人走到學校門口的大花壇邊,地上稀稀疏疏鋪陳著枯黃的落葉,鞋子踩在上麵脆生生地響。

桑遲低頭踩著葉子,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問他:“唐虞,你覺得,我談一個戀愛怎麽樣?”

唐虞臉色一變:“你談戀愛了?跟誰?談多久了?”

“你覺得怎麽樣?”

唐虞想也不想地說:“我看不怎麽樣。你不是問過趙醫生的?”

問趙醫生這個問題的時候,桑遲也是高二休學在家,鄰居姐姐大學談了戀愛,帶回來見家長。來家裏串門的時候唐叔叔誇她:“談了戀愛就是不一樣,人都開朗了一圈。”

複診的時候桑遲問了趙醫生:“我能談戀愛嗎?”

趙醫生隻是笑笑,搖頭:“談戀愛是一件情緒波動很大的事情,也十分耗費精力,一段好的感情無疑對你的病情有很大的幫助,可是這樣的情況太少了,或者說,正麵效果遠沒有負麵效應來得持久。我的建議是最好不要在這個時候談。”

桑遲的病就像是一座孤島,把她隔絕在海的這邊。

她乘船漂流在無邊無際的海洋裏,情緒隨著洶湧的海浪翻湧起伏。

驟雨霓虹,都是她一個人的。

直到有一天,海麵跳出一隻鯨魚,波光粼粼,柔軟地從她鼻尖掠過去……

唐虞還在旁邊喋喋不休地細數戀愛對情緒的巨大影響,桑遲揪著袖口,輕聲說:

“可是,我想跟他談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