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紫竹風範

放眼天陸正道,以雲林、翠霞、碧落、越秀、燕山、太清宮以及東海平沙島這七大劍派為尊,而能執其中牛耳者又首推雲林禪寺與翠霞派。

二十年前翠霞六仙之一的淡言真人門下連出盛年、羅牛、丁原三大超卓人物,一時睥睨四海八荒威震正魔兩道,也令翠霞派的聲威急遽上升,隱隱淩駕於雲林禪寺。

而雲林禪寺經曆了一係列派中變故後元氣大傷,近些年來嚴加約束門人弟子守身自律,等閑不得跨出寺門半步,頗有韜光養晦之意。

此消彼漲之下翠霞派赫然已是一枝獨秀,成為正道公認的泰鬥柱石。雖說早年的翠霞六仙裏淡一、淡言兩位真人和羅和、姬別天兩位俗家耆宿相繼謝世,但後一輩如姬欖、羅鯤等人業已聲名鵲起,殊不遜色於一派掌門。尤其淡言真人的衣缽大弟子盛年,更是被稱為人中之傑,擠身天陸正道十大高手之列。

如今的掌門淡怒真人性情冷厲禦下極嚴,故此翠霞派雖弟子過千但也從沒有誰敢仗勢欺人。當然,也極少有誰無事生非去主動招惹翠霞山。

小蛋等人抵達翠霞山時天色將晚,遙遙見一座充滿靈秀與宏偉氣勢的青峰高逾萬丈直入雲霄,半山以上翠煙碧瀾競相環繞,雲蒸霞巍氣象萬千。

三人施展禦風術行到翠霞派山門前,兩名英氣勃勃的翠霞弟子飄然現身攔住去路。左首一名身材略高些的年輕人彬彬有禮抱拳說道:“請留步,不知三位尊姓大名,蒞臨敝山有何貴幹?”

羅羽杉早年曾隨父親到過一回翠霞,但多數時候都待在紫竹軒極少外出。時隔多年重返翠霞,也難怪那兩名弟子都不認識她。

她落下身形還禮道:“小妹羅羽杉,奉家父之命前來求見盛年盛師伯。”

那年輕人疑惑道:“請問羅姑娘,令尊是哪位同道前輩?”

羅羽杉剛想回答,就聽身後有人爽朗笑道:“這位羅師妹的父親便是羅牛羅師叔,人家五年前還曾來過翠霞,你們這麽快就給忘了嗎?”

小蛋聞聲回頭,山道上悠悠走近一位器宇軒昂英姿勃發的褚衣青年,左右腋下各挾了一壇酒不算,手上還拎了兩壇。

“衛師兄!”羅羽杉轉身驚喜招呼道。這褚衣青年不是旁人,正是紫竹軒首座盛年門下的嫡傳弟子衛驚蟄。昔日為參悟天道星圖他曾在天雷山莊小住半年,與羅羽杉、虎子姐弟極為熟稔,僅憑聲音和背影就已認出她來。

那兩名巡山弟子見到衛驚蟄也是滿臉笑容,雙雙問候道:“衛師兄,你又下山為盛師伯買酒去了?”

衛驚蟄故作苦相道:“是啊,誰讓你們兩個不肯幫我跑路呢?”

身材略矮的同門笑道:“能幫衛師兄辦事我們求之不得,今天奉命巡山實在沒法子。下回有差事,你隻管招呼。”

衛驚蟄走到羅羽杉身前,看了看小蛋和常彥梧問道:“羅師妹,為何羅師叔沒有一起來。這兩位朋友有些麵生,勞煩你替我介紹。”

羅羽杉神色一黯道:“我爹受了極重的傷臥養在床,隻好命小妹前來為盛師伯送信。這位常五叔和小蛋兄弟都是慷慨熱心的好朋友,受家父之托萬裏迢迢護送小妹。”

衛驚蟄肅容向常彥梧、小蛋一揖道:“在下代家師謝過兩位仗義護送之情。天色不早,咱們回紫竹林說話。”

有他帶路,沿途自不會再遇上翠霞派弟子的盤問攔截。衛驚蟄似乎在派中人緣極佳,偶爾遇到一兩位同門長輩竟也是有說有笑。

他一路向常彥梧和小蛋介紹翠霞山的風景典故,十數裏的山道走來也不覺得沉悶漫長。轉過一個山彎前方現出一大片雲霧繚繞的紫竹,周圍景致也越發清幽靜謐,惟聞林間啾啾脆鳴倦鳥歸巢。

走入林內光影朦朧充滿祥和淡雅之氣,小蛋卻因為累極了無心欣賞,一邊走路一邊眼皮打架。迷迷糊糊聽見衛驚蟄問道:“羅師妹,師叔是怎麽受傷的,當世之間又有誰能把他打成重傷?”

羅羽杉道:“那人自稱‘鬼鋒’,修為詭異霸道。他曾放下話,接下來會到翠霞山挑戰盛師伯。所以家父才令小妹趕來傳訊。”

“鬼鋒?”衛驚蟄皺皺眉頭,也想不起在哪裏有聽說過這麽一號可怕的人物。到了紫竹軒前他低咦道:“師父又不在屋裏,定是去看師祖和墨姨的墳了。”

在門口放下酒壇,衛驚蟄引著三人繞過紫竹軒往竹林深處走去,沒多久就瞧見前方兩座墳塚,一位頭戴道冠身材魁梧的男子坐在左側那座墳前對著墓碑靜靜無語。他背對眾人,在幽暗的光線下宛若一座巍峨沉穩的山嶽凜然生威。

衛驚蟄恭恭敬敬地在數丈外駐步道:“師父,羅師妹和兩位朋友受羅師叔所托特來給您送信。”

男子霍然回身,令小蛋看清了他的正麵。此人相貌威武氣度豪邁,一雙虎目裏鋒芒深藏不露偏隱約含著些許抑鬱。滿臉的絡腮胡猶如鋼針,落寞裏又帶著幾許豪情。

隻一眼,小蛋已為之心折,暗暗喝彩道:“羅大叔的師兄,原就該像這樣!”

盛年聽到衛驚蟄的稟報,又見羅羽杉眉含憂傷即知羅牛情況不妙。但羅羽杉的裝束如常,又令他定心不少。否則,麵前的少女早該是一身縞素了。

他忍住對羅牛的關切,先向常彥梧禮道:“如若盛某所料不差,閣下便是神機子常兄吧?在下有失遠迎,請多包含。”

常彥梧聽盛年初次見麵就一口報出自己的身份也不免有些自得。他笑嗬嗬還禮道:“久仰盛兄大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盛年謙和微笑,深深望了一眼小蛋身後背負的雪戀仙劍若有所思,問道:“常兄,這位小友可是令徒?”

“他是老夫的義子小蛋。”常彥梧對著盛年難得地沒再說“幹兒子”,而是改用了文縐縐的“義子”。

小蛋執禮道:“晚輩拜見盛大叔。”

盛年伸手將他扶起,在兩人手指碰觸的刹那眼中有抹精光即閃即逝卻沒說什麽。

羅羽杉取出書信雙手呈給盛年道:“盛師伯,這是我爹口述娘親代筆寫給您的信。”

盛年拆開書信,盡管林內漆黑但他仍一目十行迅速看完。羅牛在信中不僅詳細敘述了他與鬼鋒交手受傷的經過,更著重描繪了雪影劍像的特異之處。字裏行間沒有一句多餘的話,可無處不蘊含著他對盛年真摯的兄弟之情。

信的最後,卻又有一大段篇幅是關於小蛋的。一則希望盛年能相幫診治他的怪症,又或設法請到天陸第一神醫農百草;再則居然是懇求自己的師兄能因材施教,傳授小蛋一兩式安身立命的劍法。

按理說小蛋和盛年素不相識,羅牛的托請未免顯得唐突。但這在他們兩人之間卻全不成為問題,如果彼此之間既可以性命相係生死同赴,其他的身外之物又有什麽值得吝嗇?

所以羅牛會在書信中直言相請,甚至不必說明緣由。這樣的信任早在他們拜入紫竹林同奉一師時便早已根深蒂固,而多年的患難與共更已無需多用言語傳遞。

盛年默默收起書信已有決斷,當下不動聲色道:“你們路上辛苦,先回紫竹軒用茶歇息吧。”

小蛋跟在常彥梧身後,悄悄回頭打量那兩座墳塚。隻見石碑上分別刻著先師淡言真人與愛侶墨晶之墓的字樣。

淡言真人乃翠霞六仙之一,盛年、羅牛的授業恩師,小蛋當然早有耳聞。但墨晶又是誰?

回到紫竹軒客廳落座,衛驚蟄為眾人斟上香茶。盛年則徑自從門口提了壇酒進來,拍開封泥仰頭痛飲。

小蛋心想道:“這位盛大叔可也真沉得住氣。自己的師弟被人打成重傷,凶手隨時都會登門挑戰,他竟然還有心情喝酒。”

他哪裏明白盛年久經風浪闖過刀山下過火海,早已是處變不驚鎮定若亙。往常每每遇到棘手難題又或者心情動**時,便會與酒過不去。

放下隻剩一半的酒壇,盛年問道:“羽杉,你準備何時回去?”

羅羽杉記著父親的交代,回答道:“如果盛師伯允許,侄女兒想等到您會過鬼鋒後再回家。”

盛年已明其意,點了點頭又問道:“常兄,不知你和小蛋有何安排?”

常彥梧摸摸焦黃的小胡子,忽覺得遠不及盛年的絡腮胡來得氣派威武,頹然收手道:“我們父子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四海為家居無定所,也談不上什麽安排不安排的。”

盛年灑然笑道:“那就請常兄和小蛋在紫竹林小住幾日,羽杉也正可有個伴。”

常彥梧怔了怔,盤算道:“莫非他想讓老夫回頭再護送羅丫頭回天雷山莊?”爽快答應了下來。

盛年將壇裏的酒一飲而盡,突然手握酒壇推向小蛋胸口沉聲道:“喝酒麽?”

小蛋愕然道:“盛大叔!”坐在竹凳上朝後一仰,讓過酒壇。

盛年明顯是放慢了出招的速度,待小蛋躺倒才將凝在空中的酒壇運勁下壓,道了聲:“小心!”小蛋趕忙右手一按竹凳借力將身軀橫移,沒等挺直腰杆盛年的酒壇又橫掃而至。

如此你推我往二十餘個照麵,小蛋將幹爹教授的翻雲身法、摩冰掌等諸般招式一一使出。盛年隻端坐在原位用單手握著酒壇控製著小蛋的身形,不論他怎樣招架閃躲都脫不出酒壇揮動的範圍。

“咄!”盛年驀地放下酒壇,大手一展已擒住小蛋右手脈門。一股雄渾浩然的真氣透入他的經脈遊走數圈,小蛋頓感遍體溫暖舒適卻也動彈不得。

常彥梧道:“盛兄,小蛋修為太差,讓你見笑了。”

盛年搖搖頭,鬆開右手道:“常兄客氣,卻也未必。”

常彥梧笑道:“俗話說知子莫如父,小蛋這孩子將來能有驚蟄賢侄一半的修為,我這個做幹爹的便要燒香拜佛了。老夫早已認命,盛兄也不必安慰我了。”

盛年早試出小蛋體內的真氣蹊蹺,非正非邪竟自成一派。可惜缺少恰當的修煉之法,更在許多地方存在缺憾和隱患,如能一一克服,未始不能開創出一番新天地。

他對常彥梧的話並不認同,但不想傷了對方自尊故此一笑置之。吩咐道:“驚蟄,將你的屋子騰給常兄父子,再將另一間收拾好讓羽杉暫住。安排好後等我回來,為師尚有其他事情交代。”

衛驚蟄領命而去,小蛋跟在常彥梧和羅羽杉的身後剛想出門,盛年走到他跟前拍拍肩頭道:“陪我到林子裏走走好麽?”

小蛋望向幹爹。常彥梧見盛年獨獨留下小蛋,卻無意讓自己同行,心裏老大不痛快,臉上堆出笑容道:“要聽你盛大叔的話,不可給我惹事。”

小蛋隨著盛年出了客廳,猛然感覺到右側一棟竹廬前有兩束異樣精光正射向自己。他一轉頭禁不住有些腿軟,就見竹廬虛掩的門外蹲坐著一頭黝黑的大狗,看起來不如小黑那般凶惡,塊頭也稍小了一點。

“那是大黑,”盛年仿佛察覺到他的恐懼,說道:“它是先師淡言真人生前收養的一條小狗。一晃眼這麽多年過去,已垂垂老矣。若非每年都服食養生仙草,恐怕早已不在人世。如今它每天都趴坐在先師故居前,或許還在等他老人家回來。”

忽然,大黑慢慢站了起來,晃動著尾巴步履蹣跚地走向小蛋。小蛋僵立在盛年身邊連手指頭也也不敢亂動一下,任由大黑用鼻子上下前後地聞嗅。

漸漸地,大黑的眼睛裏竟滲出兩顆晶瑩的淚珠,用它毛茸茸的大腦袋狠狠蹭著小蛋褲腿,嘴裏發出“嗚嗚”的嗚咽。

小蛋嚇得魂飛魄散,身子幾乎靠倒到盛年懷裏。盛年注視著大黑眼眶裏的淚珠,微蹙眉頭露出一縷詫異的神色。

待安撫過大黑,盛年領著心有餘悸的小蛋步入林深處,在一片空曠地停住腳步。

他高大的身影在夜風裏飄漾著褚色的道袍,背負雙手徐徐道:“小蛋,知不知道你羅大叔在信中還拜托了我兩件事。”

“一件是設法醫治好你的怪病,另一件是請我傳授你幾式劍法。”盛年仰首眺望茫茫夜空,說道:“他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所以他的囑托,盛某一定要辦到。”

小蛋這才醒悟羅牛懇請幹爹和自己陪同羅羽杉前來翠霞麵見盛年的真實苦心,也明白了羅牛贈劍之舉的背後深意。

“你體內的怪症我已探過,可能我也無能為力。但這不代表它就是絕症!天無絕人之路,我就不信世上沒有一個法子可以治好你。小蛋,你信嗎?”

小蛋熱血沸騰,鏗然回答道:“我也不信!”

盛年讚許地頷首,道:“好男兒!給盛大叔幾天工夫,我會想出緩解它發作的方法。這樣,我們就有充裕的時間去尋找農百草農老醫聖,他定會有解決之道。”

小蛋這輩子聽得最多的莫過於“笨蛋”、“傻瓜”之類的評語,頭一遭竟有人稱讚他是“好男兒”。而這個人居然會是傲視天陸的盛年!

他驀然道:“盛大叔,您和羅大叔都對我太好了。我、我……不值得。”

盛年道:“你錯了。因為你能待大夥兒好,所以大夥兒才會對你好。什麽叫值得,你為了羽杉不惜舍命相救,那是否值得?你羅大叔將珍藏多年的雪戀仙劍送給了你,又值不值得呢?”

他頓了頓,微笑道:“義之所至,就是值得!”

小蛋的眼前就像讓這句話豁然打開了一扇明亮的窗戶。這些日子,他對羅牛佩服得五體投地,在這一刻他終於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義之所至,就是值得!

他朦朧的睡眼立時亮了起來,在黑暗中閃爍著一團光芒。

盛年默然注視著他欣慰而笑,說道:“再有第二件事,我要傳你天照九劍。”

小蛋臉上的欣喜一閃而過,訥訥道:“我一直很笨,怕學不會。”

“真的嗎,為何我不覺得你笨?”盛年油然笑道:“一個人的聰明並非長在臉上,而是藏在他的心裏。其實,世上並沒有絕對的笨蛋,隻有對自己沒有信心的失敗者。”

小蛋受不住盛年的激將,一挺胸道:“我不會!”

“我相信。”盛年說道:“你羅大叔小時候也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他很笨,可先師淡言真人卻從不這樣想。他從自己弟子身上看到的,是堅忍不拔的毅力、廣闊的胸襟還有純樸善良的心地。你看,羅師弟他不是成功了麽?”

小蛋用心思索著盛年的話,聽他繼續道:“上天對每個人都很公平,賜予我們各自不同的天賦。問題隻在於,每個人都不可能完美!小蛋,你還覺得自己笨麽?”

小蛋躊躇道:“可是,幹爹教我的功夫我總學不好。羅大叔讓我記天道星圖,我也一直記不住。”

盛年笑了起來,有力的大手按住他的肩膀道:“隻有教不好的師父,沒有學不會的徒弟。你知道自己為何總學不好那些功夫嗎?”

見小蛋茫然搖頭,盛年正容道:“原因很簡單,你幹爹許多地方都教錯了。你雖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有意無意已將他傳授的招式做了更改。因為你本能地覺察到,那些招式裏存在著問題。”

小蛋睜大眼睛,如果這話不是出自盛年之口,打死他也不會相信。

“想來常兄根本不容許你對他傳授的招式做絲毫改動吧?於是你在練功時出的任何差錯,都會招來他的訓斥。久而久之,他的絕學在你的手裏越使越別扭,內心的排斥反而水漲船高。這樣的教學,哪有成功的道理?”

盛年抬手比劃出適才試招時小蛋用過的一式掌法,道:“盡管你告訴自己這一掌必須按常兄教誨先沉肘再攻出,可對戰之時依舊忍不住隻略一下壓即行拍出。我說的對嗎?”

小蛋駭然歎服間隻知道連連點頭。盛年收掌又隨意點出若幹問題,盡皆一言中的,直說到小蛋心坎裏。

最後,他凝視小蛋再次問道:“現在,你還覺得自己笨嗎?”

小蛋黝黑的臉膛煥放出自信的光彩,回答道:“我承認自己修為很差,也不懂得如何哄幹爹開心。有時候,我還會稀裏糊塗做錯事說錯話。但是,我並不笨!”

盛年目光裏滿是笑意,突然探手掣出小蛋背後的雪戀仙劍在夜色裏打過一道皎潔飄逸的電光,沉聲道:“看好了,天照九劍的第一式:擲地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