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九章 行千裏戰無勝,百敗而不死(五)

一本清平卷,一柱魚尾香。

男子捧卷而讀,燭火搖曳,閃爍著,將男子削瘦的身影映在帷幕上,逼仄,狹窄,骨瘦如柴。

“先生,藥來了。”

眉清目秀的小廝躡手躡腳的走了進來,手捧瓷碗,碗裏是冒著泡的湯藥。

從輜重營到帥營足足走了四五十步,夜風清冷,按理說這碗湯藥該冷了才是,可直到現在還滾燙如火,小廝隔著木盤還墊了三層麻布,仍覺熱手。

重疾用猛藥,逼出人體潛在的元氣,是為吊命之選,倘若喝完藥劑還撐不住,大多一命嗚呼。是藥三分毒,猛藥更是如此,提前支取元氣是為大忌,很少有人會這麽做。可端坐帥帳的男子夜夜吞夢藥,也隻有喝上那藥,他的氣色才會從慘白轉成雪白,稍好幾分。

魏國中人稱他叫大將軍,貼身小廝喚先生,而天下人則又給了他一個稱號,墨雪駿。

墨非墨色,而是他平生好讀書,喜歡舞文弄墨,算是天下虎狼中的異類。雪則是指他的氣色,終年煞白一片,淡得幾乎看不見五官,就仿佛一張薄紙。

紙如雪,墨含香,墨雪駿印辛印將軍名動天下,非是因為他的文采風流。有人道,若沒那身久治不愈的怪病,他定能更進一步,躋身七熊也並非沒有可能。事實上,他的道技絕不在七熊之下,七熊雖已算罕有的絕頂名將,可也不敢狂言能敵過印辛一槊。

然而,印辛也隻有那一槊,一槊之後,元氣大衰,再戰無力。

放下手中的道卷,印辛看了眼案上的湯藥,並沒急著去喝。

屏退小廝,印辛緩步走到帳簾前,遙望星空,眉眼淡若止水。

六日前他收到來自吳國的密報,那個琉國叛將殺出司馬家,殺出吳京,一路暢行無阻,直往魏國而來。

區區一郎將,竟值黃金三千兩,雪獅寶馬一匹,靖安伯爵銜一枚,這等好事近二十年裏都未曾發生過,也不知會有多少虎狼之將動心。可這畢竟是魏國地界,有他印辛在,除非五虎,其餘名將皆不敢有所動作。名將們雖身屬各方諸侯王,可名義上仍受匡帝所轄,匡帝旨令下達,名將們想要遠襲,各方諸侯也不會多說什麽。話雖如此,可如今天下,名將賢臣各忠其主,諸侯不放行,又有幾人敢私出國界。

“區區一郎將,究竟是誰想殺他......他身上又藏著什麽?”

遙望星空,印辛負手而歎。

他好讀書,大多是道書,可畢竟身處塵世,放下許多,亦放不下許多。

胸口起伏,印辛開始喘息,既而一陣連一陣的咳嗽起來。

轉身,印辛走到案前,捧起瓷碗將湯藥灌入口中。

湯藥入肚,片刻後,印辛的身體開始發燙,胸口好似燃燒了般變得赤紅一片,上升到脖頸處再無所上,慘白的臉色微微好轉,不再那麽慘然,如雪一般。

“明心,備馬。”

中年男子止住咳喘,披上大氅,低聲道。

“是,先生。”

守候在營帳外的小廝知道先生今夜有要事,早早將馬牽來。

掀起帳簾,印辛手提九尺長槊,翻身上馬,踏著月色向西境而去。

魏吳邊境有一片山丘,南方多山,奇山峻嶺無數,被夜幕染成青墨,亦蒸騰著夜露的水氣,就好像剛從水缸中撈起的墨寶雅卷般。

一陣黑風從山麓疾衝而上,好似出弦的利箭,少時便已登上山巔。

風塵仆仆的少年從鞍邊抽出一袋清水,仰頭而飲,一身白衣六日未曾浣洗,已被風塵染成灰色。夜又黑,馬也黑,他癱坐在馬旁的樹根處,遠遠望來倒也難辨身形。

吳京本就在吳國中部偏東北,野馬王日行千裏,夜行八百,六天時間日夜兼程,終於到達吳國東境。

安伯塵本想在司馬家尋著長門的所在,卻因劉老休的突然出現功敗垂成,逃出吳京也不知到哪去好,索性循著荒郊僻野而行,憑借十裏目神通,平安到達吳東。

飲完水,安伯塵低頭看向腕邊的符紋,目光閃爍。

按照王馨兒的說法,這道符紋是劉老休所祭的百日隨行符,事實上也極有可能如此。這道符著實可恨,無論安伯塵化水化火都露於手腕處,仿佛永遠無法剝離。令安伯塵奇怪的卻是,一路行來,他隻遇過三員吳將,雖是天品,可卻沒帶兵馬,孤身趕來殺他。安伯塵大多招架個兩三合便落敗而逃,一來生怕糾纏久了被人圍殺,二來卻因以他現在的實力,無論槍技還是廝殺經驗,著實不是天品戰將的對手。

六日奔逃隻遇上三員吳將,且無兵馬,似乎太過托大。

好不容易得到喘息之機,安伯塵平心靜氣,細細思索起來。

月光下,少年眉頭忽地挑起。

“難不成是紅拂她回來了?”

匡帝發出海布令,白紙黑字,其中的懸賞連安伯塵都有些心動。別說吳國,天下虎狼若知安伯塵所在,又有誰會放過?吳國為司馬家所執,軍政大權歸於一氏,也隻有司馬家下令方能止住大部分蠢蠢欲動的吳國諸將,而在自己吳京這一鬧後,司馬家豈會不對自己生出恨意,也隻有她會暗中相助自己......卻不知她又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月色如冰,沁得少年心頭發寒。

看了眼鞋底的泥垢,安伯塵搖了搖頭,麵無表情,亦沒說什麽。

這場變故來得太快,快得他直到現在都有些恍惚,隻覺好不真實。掙脫出琉京殺局,這才短短三年,便在一夜間陷入另一場更大的殺局中,宛如喪家之犬般亡命於琉國之外。

可既已發生,再多想什麽又有何用。天下人都想殺自己,眼下首要之事已非尋上長門,而是在找到長門法會前,拚了命的活下去。

在吳國有司馬槿暗中相助,尚能保住性命,可安伯塵又豈會長留於此。保得了一時,卻保不住一世,繼續留在這隻會讓她愈發為難。

稍歇片刻,少年站起身,抽出插入泥地的銀槍,一招一式的練著。

想要保全性命就必須提高實力,剛剛突破地品,再想在短時間內突破天品無異於天方夜譚,秘術修煉也需耗費時日,悟出真言耗費腦力,如此,便隻剩下練槍。

三年多來,修煉槍道已成本能,而這些日子狼狽逃竄,更是一刻不離的緊握無邪,縱馬狂奔時尚覺察不到,可眼下停於山巔稍歇片刻,再摸上銀槍無邪,安伯塵心中生出一絲難以明言的奇妙感覺。

無邪和他,從未如此親近過,就仿佛另外一條手臂。

紮槍,挑起,刺出,橫掃......安伯塵練習著最基本的槍招,夜風襲來,長發飄揚在腦後,安伯塵緩緩閉上雙目。不用看,不用聽,五官閉絕,六識隱沒,就好似本能一般,演練著樸實無華的槍招。

漸漸的,隨著他的腳步加快,身法飄忽,手中的長槍亦變得疾快起來,銀華流瀉,舞動如風,卷起條條月色,忽明忽暗,不斷衍變著。

方柏的雙手銅鞭......模仿,相克。

劉老休的飛雪長刀.......先模仿,再創克招。

三名天品吳將,劍斧錘......

隨著安伯塵不斷模仿著一路所遇五員天品老將的道技,並逐一研究相克的槍招,安伯塵的槍路漸漸變得飄忽不定起來,時快時慢,時而似鞭,時而似刀。

天下兵器萬般,可也不過從十八般兵器演變而來,各方大家執同一樣兵器或許能施展出不同的路數,威力也各不相同。可萬變不離其宗,再如何,刀便是刀,槍便是槍,看盡千山萬水,奇峰異湖無窮盡,可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山一水。

安伯塵練得正歡,並不知道他的槍道已突破了原先的人槍合一,邁入新的境界。

無論人借槍勢還是人槍合一,不過是人與槍的聯係,槍是死的,人是活的,行槍殺敵終究需要招式,安伯塵今夜所踏入的境界,卻為招式的意境。

還有一事,安伯塵也不知道。

在山巔的一塊褐石旁,披著大氅的削瘦男子緊鎖馬嚼,饒有興致的打量著他。

“好一個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好一個琉國叛將。”

印辛喃喃低語著,眸中浮起難得的欣賞之色。

海布令壓身,亡命江南,這琉國叛將竟還有心情登高練槍,且不談他為人如何,光是他的鎮定和勤奮便讓許多人相形見拙。

墨雪長槊就擱在馬背上,印辛卻並沒急著將它取下,隻是靜靜的看著安伯塵演槍。

克鞭。

克刀。

克劍。

克斧。

克錘。

安伯塵反複演練著五兵克製的槍招,心無旁騖下,漸漸嫻熟,印辛眼中雖有欣賞,可更多的卻是遺憾。

縱然槍技克盡鞭、刀、劍、斧、錘,可他僅是地品修為,麵對天品巨力仍無能為力。更何況,也隻是這五樣兵器罷了,天下間十八般正統兵器,未戰過,他如何模仿,如何能悉數克盡。

目光落向馬背上的長槊,印辛眼中的遺憾又深了幾分。

至少自己贏遍十二駿,驚服七熊的一槊,他無論如何也接不下。

神色漸漸變得清冷,印辛看了眼即將發白的天色,伸手探向長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