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絕世名將何處葬 上
(第二更,
————————
宮苑深處,溪水環流,夜冷如霜,綴滿亭台樓閣,肅殺而又冷豔。
隨著霍國公舉起長刀,三百騎兵同時拉緊韁繩,懸住馬身,凝目打量四周。
王宮很靜。
夜深人靜時分,理應如此,可今夜不同往時,左相逼宮謀權,這一夜當如十四年前那般,廝殺慘戰血流成河,又怎能如此安靜。
心中生出一絲不祥,漸漸變濃,和這莽莽夜色一起,壓在霍國公心頭。
不經意間,他的眉頭絞起,仿佛兩柄鋼刀相纏。
剛猛易折......
也不知為何,霍國公突然想起了這句話,也是一個道士和他所說,修為雖遠不如帶走雲兒的那人,可出身正宗道門。
就在霍國公微覺恍惚之時,四麵八方喊殺聲大作,火光點燃,映上霍國公古樸的麵龐。
長刀點地,霍國公不慌不忙,抬頭望向閣樓高處。
英俊的男子緩步走出,四目相對,當朝左相淡淡的一笑,隨後欠身。
並非朝向霍國公欠身,而是向著樓內走出的那人。
五爪龍袍加身,九十九珠冠冕高戴,龍行虎步,氣宇軒昂,正是當今琉國君主,李鈺。
君上?
霍國公微微一愣,隨後將長刀插於馬前,抱拳行禮。
“君上安好?”
寂靜,也不知過了多久,莫名的歎息聲傳來。
“托國公鴻福,本王好的很,隻是不知.......公爺為何要反?”
聞言,霍國公手臂一顫,低垂的眸中閃過一絲冷光。
他終於知道左相這一局的殺手鐧是什麽。
非是策反大軍逼宮琉君,也不是占領王宮和他戰於京城,而是眼下這般,將他誆騙入王宮,向琉君進言說自己要反,借琉君之手殺之。
真亦假時假亦真,先前的一切,調兵遣將,收買武將,也不過是障眼法罷了,他左相想要的,不過是一個讓琉君殺我的理由。
轉瞬間,霍國公便想明了一切,可仍覺有些古怪。
他霍國公的忠誠人盡皆知,今日之事並非無法解釋,左相僅憑這些想要參奏君上殺了自己,未免太過勉強。
深深看了眼樓閣之上一臉笑意的男子,霍國公翻身下馬,單膝跪地,抱拳道。
“君上休聽奸人之言,微臣今夜入宮,卻因聽聞有人要反,又見有萬餘人馬襲城,這才趕來救駕,望君上明察。”
“誰人要反?”
李鈺的聲音中好似透著幾絲古怪,亦有些荒謬。
雙拳緊握,緩緩抬起頭,霍國公如箭的目光射向左相,一字一頓道。
“稟君上,要反的那人正是君上近前重臣,當朝左相。此人勾結外府武將,結黨營私,禍亂朝綱,欲圖不軌,還望君上遠小人,親賢良,徹底糾察左相。”
“這麽說來,公爺今夜前來是為了左相?”
“正是。”
“可是想清君側?”
聞言,霍國公一愣,隨即默然。
所謂清君側,自古以來都是謀反的藉口,君上此言一出,已然表明比之自己,他更信任左相。
十四年前,正是霍國公憑一己之力,殺入王宮保住了琉國國祚,扶持李鈺登基,而他也位極人臣,聲望權力一時無兩。霍國公擅戰,卻不擅勾心鬥角,也不知從何時起,君上對他漸漸疏遠,更是一手提拔了個年輕人和他抗衡,也就是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左相。
嘴角泛起苦澀,霍國公深吸口氣,不急不緩,開口說道。
“臣之忠心,天地可鑒,君上不如派出快馬往城外一探,若微臣所料無差,左相勾結的人馬定在攻城。”
聞言,樓閣上的君王看了眼身旁麵色平靜的男子,沉吟著,許久無語。
“君上,臣願以項上人頭擔保!”
眼見琉君踟躇猶豫著,霍國公深深一拜,高聲道。
可未等琉君開口,馬蹄聲自遠及近,眾人放目望去,來者是一名全身是血的金吾衛校官,鎧甲歪斜,顯然是剛剛大戰過一場。
見狀,霍國公暗舒了口氣,可轉眼後,令他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那名校官看見他,竟麵色大變,懸住戰馬,滾落馬鞍,拜向琉君。
“君上,霍國公勾結外府官軍,欲圖造反!”
話音傳出,鴉雀無聲,三百霍府親衛怒目望向那名校官,卻不知如何辯解,反倒是霍國公漸漸平靜下來,看向手邊的長刀,不知在想什麽。
“大膽,國公大人忠君報國,又怎會造反?”
開口的是左相,一臉憤慨。
“回稟左相大人,國公派人傳令,說是城中有變,命吾等開城門迎接援軍。王將軍生疑,命吾等緊閉城門,誰料那夥叛軍竟大舉攻城,還望君上和左相大人明鑒!”
話音落下,霍國公身形劇顫,下意識的握住長刀,明晃晃的刀背上映出一抹寒光,未及他起身,一柄長刀從側後方刺來,紮穿了他的右胸。
霍家刀法,第十三式長虹無跡,霍國公又怎會認不出。
猛地起身,反手揚刀,一條手臂高高飛起,霍國公難以置信的看向那個麵色慘白的男子,沉默半晌,低聲問道。
“小三,為何如此?”
“當年南荒三十九寨,莫非公爺想不起了?”
夜色下,斷臂男子一臉猙獰和恨意,再無他身為霍國公心腹家將時的沉著冷靜,下一刻,他揮起僅剩的那條手臂直指霍國公,聲嘶力竭的大吼道。
“臣,霍小三為霍國公家將,受其蒙蔽多年,深知其不臣之心。今日以死報國,以明吾誌!”
說完,他冷笑連連,麵龐抽搐,張口吐出血紅的一物,卻是咬舌而亡。
“南荒三十九寨......原來當年流落到我府門口的孩童,是被我屠光的三十九寨後人。”
喃喃低語著,月光淒冷,灑落撐著長刀直直站立的老人身上,胸口處的那柄斷刀觸目驚心,鮮血汩汩流出,可他無暇去管。
大匡之南名曰南荒,那裏的子民不習教化,常常肆意侵擾大匡邊地。大匡十三諸侯輪流派兵出征,可南荒地勢險惡,窮山惡水,瘴氣重重,大軍若是深入腹地,免不了會落得慘敗的下場。偏偏那時年富力強的霍國公不信這個邪,率領霍家軍出征南荒,先折四子又損二婿,慘敗而歸。悲憤之下,退兵途中所經城寨無不被霍國公下令屠光族內男子,女子充當軍妓......卻沒想到,那時候種下的因果,在今日得報。
一個四五歲的南荒小童,給他百匹好馬,也無法從南荒來到琉國,除非有人暗中相助......
抬頭望向高閣之上,那個溫文爾雅玉樹臨風的俊美男子,十多年來頭一回,霍國公心中生出濃濃的寒意。
君上不知,琉國群臣不知,黎民百姓更不知道,可他卻清楚的知道,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個人一手布下。三十年前,不知身在何處的他便已將目光投向自己身上,埋下這顆長達三十載的棋子。三十年後,他現身琉京王宮,以左相的身份居高臨下的望向自己這個“奸臣”,不出手,不動刀槍,幾乎兵不血刃的將自己擊敗......
三十年前便有如此手段,三十年後卻仍是一副年輕人的模樣......這個如同妖孽一般把持著琉國朝政的男人究竟是誰,他染指琉國又是為了什麽?
一個個疑團湧上心頭,可此時此刻,他卻再沒功夫去思索。
星墜必敗,他終究沒能勝過那句相伴他一生的讖語,從他踏進王宮的那一刻起,南征北戰建功無數的琉國軍神便已經敗了,敗得徹頭徹尾,毫無還手之力。
隱隱間,他隻感覺這一切隻是個開始,以自己的慘敗拉開序幕,卻不知那最終的結局又會是什麽。
“公爺,你還有何話可說?”
漫長的安靜被打破,琉君又驚又怒的望向霍國公,胸口不住起伏。
“微臣無話可說。”
手握長刀,霍國公欠身道,下一刻,他抬起頭,冷眼望向左相,長刀點地,雙眉宛若刀絞。
“隻不過國有妖孽,欺君罔上,暗施奸計,讓我霍宸背負萬古不臣之罪,臣卻無力除之,負盡三代君上恩典。”
老邁中透著幾絲蒼涼的聲音回**在王宮上下,聞者無不心中黯然,可一切都已證實,霍國公欲圖謀反,就算心生同情也無可奈何。
在琉君驚詫的目光中,霍國公翻身上馬,長刀擊空,冷目掃視四麵八方緩緩圍攏上來的羽林軍。
“建功立業就在今夜,誰願同往?”
策馬橫刀,霍國公望向閣樓之上那個神色淡漠的男子,沉聲喝問。
短暫的沉默過後,三百親衛同時摔盔拔刀,直指樓閣。
“某願同往!”
轉眼後,三百鐵騎宛若一陣火風,跟隨著那個他們效忠了一輩子的人,衝殺向近萬羽林軍。
天頭巨蟒上,安伯塵已看傻了眼,另一邊的司馬槿也是一臉呆滯。
誰也沒有想到,隻一夜的功夫,霍國公便從國之鼎柱變成意圖謀反的大奸臣。
一柱香過後,三百人馬已折一半。
三柱香後,隻餘七十餘鐵騎。
一個時辰後,跟隨在霍國公身後的親衛僅剩十人......
天色青檬,拂曉將近,王宮中的酣戰仍未結束,手持長刀的老人奮力廝殺,每邁出一步,總會添上十來道傷痕,可他距離那座樓閣仍隔著遙遙百來步。
而在他身後,三百親衛安靜的躺在血泊中,睜大雙眼望向乍現的晨曦,滿臉不甘。
“一將功臣萬古枯,如霍國公這樣的絕世名將,若要殺死他至少也得有萬人來陪葬。”
看向銅鏡中以一敵萬的慘烈戰事,司馬槿幽幽說道,心頭一動,卻是突然想起了什麽,連忙朝安伯塵看去。
少年顫抖著坐於蛇首,怔怔地看著銅鏡中體無完膚的老人,臉色要多蒼白有多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