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衝雖然滿心想瞧瞧那婆婆的模樣,總是記著諾言,急忙轉身,隻聽得辛國梁和覺月齊聲呼叱,兵刃撞擊之聲如暴雨灑窗,既密且疾,顯是那婆婆與方生等已鬥了起來。其時正當巳牌時分,日光斜照,令狐衝為守信約,心下雖然又焦慮,又好奇,卻也不敢回頭去瞧四人相鬥的情景,隻見地下黑影晃動,方生等四人將那婆婆圍在垓心。方生手中並無兵刃,覺月使的是方便鏟,黃國柏使刀,辛國梁使劍,那婆婆使的是一對極短的兵刃,似是匕首,又似是蛾眉刺,那兵刃既短且薄,又似透明,單憑日影,認不出是何種兵器。那婆婆和方生都不出聲,辛國梁等三人卻大聲吆喝,聲勢威猛。令狐衝叫道:“有話好說,你們四個大男人,圍攻一位年老婆婆,成甚麽樣子?”黃國柏冷笑道:“年老婆婆!嘿嘿,這小子睜著眼睛說夢話。她……”一語未畢,隻聽得方生叫道:“黃……留神!”黃國柏“啊”的一聲大叫,似是受傷不輕。

令狐衝心下駭然:“這婆婆好厲害的武功!適才方生大師以袖風擊斷樹木,內力強極,可是那婆婆以一敵四,居然還占到上風。”跟著覺月也一聲大叫,方便鏟脫手飛出,越過令狐衝頭頂,落在數丈之外。地下晃動的黑影這時已少了兩個,黃國柏和覺月都已倒下,隻有方生和辛國梁二人仍在和那婆婆相鬥。方生說道:“善哉!善哉!你下手如此狠毒,連殺我師侄三人。老衲不能再手下留情,隻好全力和你周旋一番了。”拍拍拍幾下急響,顯是方生大師已使上了兵刃,但他的兵刃似是木棒木棍之屬。令狐衝覺得背後的勁風越來越淩厲,逼得他不斷向前邁步。方生大師一用到兵刃,果然是少林高僧,非同小可,戰局當即改觀。令狐衝隱隱聽到那婆婆的喘息之聲,似乎已有些內力不濟。方生大師道:“拋下兵刃!我也不來難為你,你隨我去少林寺,稟明方丈師兄,請他發落便是。”那婆婆不答,向辛國梁急攻數招。辛國梁抵擋不住,跳出圈子,待方生大師接過。辛國梁定了定神,舞動長劍,又攻了上去。又鬥片刻,但聽得兵刃撞擊之聲漸緩,但勁風卻越來越響。方生大師說道:“你內力非我之敵,我勸你快快拋下兵刃,跟我去少林寺,否則再支持得一會,非受沉重內傷不可。”那婆婆哼了一聲,突然間“啊”的一聲呼叫,令狐衝後頸中覺得有些水點濺了過來,伸手一摸,隻見手掌中血色殷然,濺到頭頸中的竟是血滴。方生大師又道:“善哉,善哉!你已受了傷,更加支撐不住了。我一直手下留情,你該當知道。”辛國梁怒道:“這婆娘是邪魔妖女,師叔快下手斬妖,給三位師弟報仇。對付妖邪,豈能慈悲?”

耳聽得那婆婆呼吸急促,腳步踉蹌,隨時都能倒下,令狐衝心道:“婆婆叫我隨伴,原是要我保護她,此時她身遭大難,我豈可不理?雖然方生大師是位有道高僧,那姓辛的也是個直爽漢子,終不成讓婆婆傷在他們的手下?”刷的一聲,抽出了長劍,朗聲說道:“方生大師,辛前輩,請你們住手,否則晚輩可要得罪了。”辛國梁喝道:“妖邪之輩,一並誅卻。”呼的一劍,向令狐衝背後刺來。令狐衝生怕見到婆婆,不敢轉身,隻是往旁一讓。那婆婆叫道:“小心!”令狐衝這麽一側身,辛國梁的長劍跟著也斜著刺至。猛聽得辛國梁“啊”的一聲大叫,身子飛了起來,從令狐衝左肩外斜斜向外飛出,摔在地下,也是一陣抽搐,便即斃命,不知如何,竟遭了那婆婆的毒手。便在此時,砰的一聲響,那婆婆中了方生大師一掌,向後摔入灌木叢中。令狐衝大驚,叫道:“婆婆,婆婆,你怎麽了?”那婆婆在灌木叢中低聲呻吟。令狐衝知她未死,稍覺放心,側身挺劍向方生刺去,這一劍去勢的方位巧妙已極,逼得方生向後躍開。令狐衝跟著又是一劍,方生舉兵刃一擋,令狐衝縮回長劍,已和方生大師麵對著麵,見他所用兵刃原來是根三尺來長的舊木棒。他心頭一怔:“沒想到他的兵刃隻是這麽一根短木棒。這位少林高僧內力太強,我若不以劍術將他製住,婆婆無法活命。”當即上刺一劍,下刺一劍,跟著又是上刺兩劍,都是風清揚所授的劍招。方生大師登時臉色大變,說道:“你……你……”令狐衝不敢稍有停留,自己沒絲毫內力,隻要有半點空隙給對方的內力攻來,自己固然立斃,那婆婆也會給他擒回少林寺處死,當下心中一片空明,將“獨孤九劍”諸般奧妙變式,任意所至的使了出來。這“獨孤九劍”劍法精妙無比,令狐衝雖內力已失,而劍法中的種種精微之處亦尚未全部領悟,但饒是如此,也已逼得方生大師不住倒退。令狐衝隻覺胸口熱血上湧,手臂酸軟難當,使出去的劍招越來越弱。

方生猛地裏大喝一聲:“撤劍!”左掌按向令狐衝胸口。令狐衝此時精疲力竭,一劍刺出,劍到中途,手臂便沉了下去。他長劍下沉,仍是刺了出去,去勢卻已略慢,方生大師左掌飛出,已按中他胸口,勁力不吐,問道:“你這獨孤九劍……”便在此時,令狐衝長劍劍尖也已刺入他胸口。令狐衝對這少林高僧甚是敬仰,但覺劍尖和對方肌膚相觸,急忙用力一收,將劍縮回,這一下用力過巨,身子後仰,坐倒在地,口中噴出鮮血。

方生大師按住胸膛傷口,微笑道:“好劍法!少俠如不是劍下留情,老衲的性命早已不在了。”他卻不提自己掌下留情,說了這句話後不住咳嗽。令狐衝雖及時收劍,長劍終於還是刺入了他胸膛寸許,受傷不輕。令狐衝道:“冒……冒犯了……前輩。”方生大師道:“沒想到華山風清揚前輩的劍法,居然世上尚有傳人,老衲當年曾受過風前輩的大恩,今日之事,老衲……老衲無法自作主張,”慢慢伸手到僧袍中摸出一個紙包,打了開來,裏麵有兩顆龍眼大小的藥丸,說道:“這是少林寺的療傷靈藥,你服下一丸。”微一遲疑,又道:“另一丸給了那女子。”令狐衝道:“晚輩的傷治不好啦,還服甚麽藥!另一顆大師你自己服罷。”方生大師搖了搖頭,道:“不用。”將兩顆藥丸放在令狐衝身前,瞧著覺月、辛國梁等四具屍體,神色淒然,舉起手掌,輕聲誦念經文,漸漸的容色轉和,到後來臉上竟似籠罩了一層聖光,當真唯有“大慈大悲”四字,方足形容。令狐衝隻覺頭暈眼花,實難支持,於是拾起兩顆藥丸,服了一顆。

方生大師念畢經文,向令狐衝道:“少俠,風前輩‘獨孤九劍’的傳人,決不會是妖邪一派,你俠義心腸,按理不應橫死。隻是你身上所受的內傷十分怪異,非藥石可治,須當修習高深內功,方能保命。依老衲之見,你隨我去少林寺,由老衲懇求掌門師兄,將少林派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相授,當能療你內傷。”他咳嗽了幾聲,又道:“修習這門內功,講究緣法,老衲卻於此無緣。少林派掌門師兄胸襟廣大,或能與少俠有緣,傳此心法。”令狐衝道:“多謝大師好意,待晚輩護送婆婆到達平安的所在,倘若僥幸未死,當來少林寺拜見大師和掌門方丈。”方生臉現詫色,道:“你……你叫她婆婆?少俠,你是名門正派的弟子,不可和妖邪一流為伍。老衲好言相勸,少俠還須三思。”令狐衝道:“男子漢一言既出,豈能失信於人。”方生大師歎道:“好!老衲在少林寺等候少俠到來。”向地下四具屍體看了一眼,說道:“四具臭皮囊,葬也罷,不葬也罷,離此塵世,一了百了。”轉身緩緩邁步而去。令狐衝坐在地下隻是喘息,全身酸痛,動彈不得,問道:“婆婆,你……你還好罷?”

隻聽得身後簌簌聲響,那婆婆從灌木叢中出來,說道:“死不了!你跟這老和尚去罷。他說能療你內傷,少林派內功心法當世無匹,你為甚麽不去?”

令狐衝道:“我說過護送婆婆,自然護送到底。”那婆婆道:“你身上有傷,還護送甚麽?”令狐衝笑道:“你也有傷,大家走著瞧罷!”那婆婆道:“我是妖邪外道,你是名門弟子,跟我混在一起,沒的敗壞了你名門弟子的名譽。”令狐衝道:“我本來就沒名譽,管他旁人說甚短長?婆婆,你待我極好,令狐衝可不是不知好歹之人。你此刻身受重傷,我倘若舍你而去,還算是人麽?”那婆婆道:“倘若我此刻身上無傷,你便舍我而去了,是不是?”令狐衝一怔,笑道:“婆婆倘若不嫌我後生無知,要我相伴,令狐衝便在你身畔談談說說。就隻怕我這人生性粗魯,任意妄為,過不了幾天,婆婆便不願跟我說話了。”那婆婆嗯了一聲。令狐衝回過手臂,將方生大師所給的那顆藥丸遞了過去,說道:“這位少林高僧當真了不起,婆婆,你殺他門下弟子四人,他反而省下治傷靈藥給你,寧可自己不服,他剛才跟你相鬥,隻怕也未出全力。”那婆婆怒道:“啊!他未出全力,怎地又將我打傷了?這些人自居名門正派,假惺惺的冒充好人,我才瞧不在眼裏呢。”令狐衝道:“婆婆,你把這顆藥服下罷。我服了之後,確是覺得胸腹間舒服了些。”那婆婆應了一聲,卻不來取。令狐衝道:“婆婆……”那婆婆道:“眼前隻有你我二人,怎地‘婆婆,婆婆’的叫個不休?少叫幾句成不成?”令狐衝笑道:“是。少叫幾句,有甚麽不成?你怎麽不把這顆藥服了?”那婆婆道:“你既說少林派的療傷靈丹好,說我給你的傷藥不好,那你何不將老和尚這顆藥一並吃了?”令狐衝道:“啊喲,我幾時說過你的傷藥不好,那不是冤枉人嗎?再說,少林派的傷藥好,正是要你服了,可以早些有力氣走路。”那婆婆道:“你嫌陪著我氣悶,是不是?那你自己盡管走啊,我又沒留著你。”

令狐衝心想:“怎地婆婆此刻脾氣這樣大,老是跟我鬧別扭?是了,她受傷不輕,身子不適,脾氣自然大了,原也怪她不得。”笑道:“我此刻是半步也走不動了,就算想走,也走不了,何況……何況……哈哈……”那婆婆怒道:“何況甚麽?又哈哈甚麽?”令狐衝笑道:“哈哈就是哈哈,何況,我就算能走,也不想走,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他本來對那婆婆說話甚是恭謹有禮,但她亂發脾氣,不講道理,他也就放肆起來。豈知那婆婆卻不生氣,突然一言不發,不知在想甚麽心事。令狐衝道:“婆婆……”那婆婆道:“又是婆婆!你一輩子沒叫過人‘婆婆’,是不是?這等叫不厭?”令狐衝笑道:“從此之後,我不叫你婆婆了,那我叫你甚麽?”那婆婆不語,過了一會,道:“便隻咱二人在此,又叫甚麽了?你一開口,自然就是跟我說話,難道還會跟第二人說話不成?”令狐衝笑道:“有時候我喜歡自言自語,你可別誤會。”那婆婆哼了一聲,道:“說話沒點正經,難怪你小師妹不要你。”這句話可刺中了令狐衝心中的創傷,他胸口一酸,不自禁的想道:“小師妹不喜歡我而喜歡林師弟,隻怕當真為了我說話行事沒點正經,以致她不願以終身相托?是了,林師弟循規蹈矩,確是個正人君子,跟我師父再像也沒有了。別說小師妹,倘若我是女子,也會喜歡他而不要我這無行浪子令狐衝。唉,令狐衝啊令狐衝,你喝酒胡鬧,不守門規,委實不可救藥。我跟采花大盜田伯光結交,在衡陽妓院中睡覺,小師妹一定大大的不高興。”

那婆婆聽他不說話了,問道:“怎麽?我這句話傷了你嗎?你生氣了,是不是?”令狐衝道:“沒生氣,你說得對,我說話沒點正經,行事也沒點正經,難怪小師妹不喜歡我,師父、師娘也都不喜歡我。”那婆婆道:“你不用難過,你師父、師娘、小師妹不喜歡你,難道……難道世上便沒旁人喜歡你了?”這句話說得甚是溫柔,充滿了慰藉之意。

令狐衝大是感激,胸口一熱,喉頭似是塞住了,說道:“婆婆,你待我這麽好,就算世上再沒別人喜歡我,也……也沒有甚麽。”那婆婆道:“你就是一張嘴甜,說話教人高興。難怪連五毒教藍鳳凰那樣的人物,也對你讚不絕口。好啊,你走不動,我也走不動,今天隻好在那邊山崖之下歇宿,也不知今日會不會死。”令狐衝微笑道:“今日不死,也不知明日會不會死,明日不死,也不知後日會不會死。”那婆婆道:“少說廢話。你慢慢爬過去·我隨後過來。”

令狐衝道:“你如不服老和尚這顆藥丸,我恐怕一步也爬不動。”那婆婆道:“又來胡說八道了,我不服藥丸,為甚麽你便爬不動?”令狐衝道:“半點也不是胡說。你不服藥,身上的傷就不易好,沒精神彈琴,我心中一急,哪裏還會有力氣爬過去?別說爬過去,連躺在這裏也沒力氣。”那婆婆嗤的一聲笑,說道:“躺在這裏也得有力氣?”令狐衝道:“這是自然。這裏是一片斜坡,我若不使力氣,登時滾了下去,摔入下麵的山澗,就不摔死,也淹死了。”

那婆婆歎道:“你身受重傷,朝不保夕,偏偏還有這麽好興致來說笑。如此憊懶家夥,世所罕有。”令狐衝將藥丸輕輕向後一拋,道:“你快吃了罷。”那婆婆道:“哼,凡是自居名門正派之徒,就沒一個好東西,我吃了少林派的藥丸,沒的汙了我嘴。”令狐衝“啊喲”一聲大叫,身子向左一側,順著斜坡,骨碌碌的便向山澗滾了下去。那婆婆大吃一驚,叫道:“小心!”令狐衝繼續向下滾動,這斜坡並不甚陡,卻是極長,令狐衝滾了好一會才滾到澗邊,手腳力撐,便止住了。那婆婆叫道:“喂,喂,你怎麽啦?”令狐衝臉上、手上給地下尖石割得鮮血淋漓,忍痛不作聲。那婆婆叫道:“好啦,我吃老和尚的臭藥丸便了,你……你上來罷。”令狐衝道:“說過了的話,可不能不算。”其時二人相距已遠,令狐衝中氣不足,話聲不能及遠。那婆婆隱隱約約的隻聽到那些聲音,卻不知他說些甚麽,問道:“你說甚麽?”令狐衝道:“我……我……”氣喘不已。那婆婆道:“快上來!我答應你吃藥丸便是。”令狐衝顫巍巍的站起身來,想要爬上斜坡,但順勢下滾甚易,再爬將上去,委實難如登天,隻走得兩步,腿上一軟,一個踉蹌,撲通一聲,當真摔入了山澗。

那婆婆在高處見到他摔入山澗,心中一急,便也順著斜坡滾落,滾到令狐衝身畔,左手抓住了他的左足踝。她喘息幾下,伸右手抓住他背心,將他濕淋淋的提了起來。令狐衝已喝了好幾口澗水,眼前金星亂舞,定了定神,隻見清澈的澗水之中,映上來兩個倒影,一個妙齡姑娘正抓著自己背心。他一呆之下,突然聽得身後那姑娘“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熱烘烘的都吐在他頸中,同時伏在他的背上,便如癱瘓了一般。令狐衝感到那姑娘柔軟的軀體,又覺她一頭長發拂在自己臉上,不由得心下一片茫然。再看水中倒影時,見到那姑娘的半邊臉蛋,眼睛緊閉,睫毛甚長,雖然倒影瞧不清楚,但顯然容貌秀麗絕倫,不過十七八歲年紀。

他奇怪之極:“這姑娘是誰?怎地忽然有這樣一位姑娘前來救我?”水中倒影,背心感覺,都在跟他說這姑娘已然暈了過去,令狐衝想要轉過身來,將她扶起,但全身軟綿綿地,連抬一根手指也無力氣。他猶似身入夢境,看到清溪中秀美的容顏,恰又似如在仙境中一般,心中隻想:“我是死了嗎?這已經升了天嗎?”過了良久,隻聽得背後那姑娘嚶嚀一聲,說道:“你到底是嚇我呢,還是真的……真的不想活了?”

令狐衝一聽到她說話之聲,不禁大吃一驚,這聲音便和那婆婆一模一樣,他駭異之下,身子發顫,道:“你……你……你……”那姑娘道:“你甚麽?我偏不吃老和尚的臭藥丸,你尋死給我看啊。”令狐衝道:“婆婆,原來你是一個……一個美麗的小……小姑娘。”那姑娘驚道:“你怎麽知道?你……你這說話不算數的小子,你偷看過了?”一低頭,見到山澗中自己清清楚楚的倒影,正依偎在令狐衝的背上,登時羞不可抑,忙掙紮著站起,剛站直身子,膝間一軟,又摔在他懷中,支撐了幾下,又欲暈倒,隻得不動。令狐衝心中奇怪之極,說道:“你為甚麽裝成個老婆婆來騙我?冒充前輩,害得我……害得我……”那姑娘道:“害得你甚麽?”令狐衝的目光和她臉頰相距不到一尺,隻見她肌膚白得便如透明一般·隱隱透出來一層暈紅,說道:“害得我婆婆長、婆婆短的一路叫你。哼,真不害羞,你做我妹子也還嫌小,偏想做人家婆婆!要做婆婆,再過八十年啦!”

那姑娘噗嗤一笑,說道:“我幾時說過自己是婆婆了?一直是你自己叫的。你不住口的叫‘婆婆’,剛才我還生氣呢,叫你不要叫,你偏要叫,是不是?”

令狐衝心想這話倒也不假,但給她騙了這麽久,自己成了個大傻瓜,心下總是不忿,道:“你不許我看你的臉,就是存心騙人。倘若我跟你麵對麵,難道我還會叫你婆婆不成?你在洛陽就在騙我啦,串通了綠竹翁那老頭子,要他叫你姑姑。他都這麽老了,你既是他的姑姑,我豈不是非叫你婆婆不可?”那姑娘笑道:“綠竹翁的師父,叫我爸爸做師叔,那麽綠竹翁該叫我甚麽?”令狐衝一怔,遲遲疑疑的道:“你當真是綠竹翁的姑姑?”那姑娘道:“綠竹翁這小子又不是甚麽了不起的人物,我為甚麽要冒充他姑姑?做姑姑有甚麽好?”

令狐衝歎了一口氣,說道:“唉!我真傻,其實早該知道了。”那姑娘笑問:“早該知道甚麽?”令狐衝道:“你說話聲音這樣好聽,世上哪有八十歲的婆婆,話聲是這般清脆嬌嫩的?”那姑娘笑道:“我聲音又粗糙,又嘶嘎,就像是烏鴉一般,難怪你當我是個老太婆。”令狐衝道:“你的聲音像烏鴉?唉,時世不大同了,今日世上的烏鴉,原來叫聲比黃鶯兒還好聽。”那姑娘聽他稱讚自己,臉上一紅,心中大樂,笑道:“好啦,令狐公公,令狐爺爺。你叫了我這麽久婆婆,我也叫還你幾聲。這可不吃虧、不生氣了罷?”

令狐衝笑道:“你是婆婆,我是公公,咱兩個公公婆婆,豈不是……”他生性不羈,口沒遮攔,正要說“豈不是一對兒”,突見那姑娘雙眉一蹙,臉有怒色,急忙住口。那姑娘怒道:“你胡說八道些甚麽?”令狐衝道:“我說咱兩個做了公公婆婆,豈不是……豈不是都成為武林中的前輩高人?”那姑娘明知他是故意改口,卻也不便相駁,隻怕他越說越難聽。她倚在令狐衝懷中,聞到他身上強烈的男子氣息,心中煩亂已極,要想掙紮著站起身來,說甚麽也沒力氣,紅著臉道:“喂,你推我一把!”令狐衝道:“推你一把幹甚麽?”那姑娘道:“咱們這樣子……這樣子……成甚麽樣子?”令狐衝笑道:“公公婆婆,那便是這個樣子了。”

那姑娘哼的一聲,厲聲道:“你再胡言亂語,瞧我不殺了你!”令狐衝一凜,想起她迫令數十名大漢自剜雙目、往東海蟠龍島上充軍之事,不敢再跟她說笑,隨即想起:“她小小年紀,一舉手間便殺了少林派的四名弟子,武功如此高強,行事又這等狠辣,真令人難信就是眼前這個嬌滴滴的姑娘。”

那姑娘聽他不出聲,說道:“你又生氣了,是不是?堂堂男子漢,氣量恁地窄小。”令狐衝道:“我不是生氣,我是心中害怕,怕給你殺了。”那姑娘笑道:“你以後說話規規矩矩,誰來殺你了?”令狐衝歎了口氣,道:“我生來就是個不能規規矩矩的脾氣,這叫做無可奈何,看來命中注定,非給你殺了不可。”那姑娘一笑,道:“你本來叫我婆婆,對我恭恭敬敬地,那就很乖很好,以後仍是那樣便了。”令狐衝搖頭道:“不成!我既知你是個小姑娘,便不能再當你是婆婆了。”那姑娘道:“你……你……”說了兩個“你”字,忽然臉上一紅,不知心中想到了甚麽,便住口不說了。

令狐衝低下頭來,見到她嬌羞之態,嬌美不可方物,心中一**,便湊過去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那姑娘吃了一驚,突然生出一股力氣,反過手來,拍的一聲,在令狐衝臉上重重打了個巴掌,跟著躍起身來。但她這一躍之力甚是有限,身在半空,力道已泄,隨即摔下,又跌在令狐衝懷中,全身癱軟,再也無法動彈了。她隻怕令狐衝再肆輕薄,心下甚是焦急,說道:“你再這樣……這樣無禮,我立刻……立刻宰了你。”令狐衝笑道:“你宰我也好,不宰我也好,反正我命不長了。我偏偏再要無禮。”那姑娘大急,道:“我……我……我……”卻是無法可施。令狐衝奮起力氣,輕輕扶起她肩頭,自己側身向旁滾了開去,笑道:“你便怎麽?”說了這句話,連連咳嗽,咳出好幾口血來。他一時動情,吻了那姑娘一下,心中便即後悔,給她打了一掌後,更加自知不該,雖然仍舊嘴硬,卻再也不敢和她相偎相依了。那姑娘見他自行滾遠,倒大出意料之外,見他用力之後又再吐血,內心暗暗歉仄,隻是臉嫩,難以開口說幾句道歉的話,柔聲問道:“你……你胸口很痛,是不是?”令狐衝道:“胸口倒不痛,另一處卻痛得厲害。”那姑娘問道:“甚麽地方很痛?”語氣甚是關懷。令狐衝撫著剛才被她打過的臉頰,道:“這裏。”那姑娘微微一笑,道:“你要我賠不是,我就向你賠個不是好了。”令狐衝道:“是我不好,婆婆,你別見怪。”那姑娘聽他又叫自己“婆婆”,忍不住格格嬌笑。令狐衝問道:“老和尚那顆臭藥丸呢?你始終沒吃,是不是?”那姑娘道:“來不及撿了。”伸指向斜坡上一指,道:“還在上麵。”頓了一頓道:“我依你的。待會上去拾來吃下便是,不管他臭不臭的了。”

兩人躺在斜坡上,若在平時,飛身即上,此刻卻如是萬仞險峰一般,高不可攀。兩人向斜坡瞧了一眼,低下頭來,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同聲歎了口氣。

那姑娘道:“我靜坐片刻,你莫來吵我。”令狐衝道:“是。”隻見她斜倚澗邊,閉上雙目,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個法訣,定在那裏便一動也不動了,心道:“她這靜坐的方法也是與眾不同,並非盤膝而坐。”

待要定下心來也休息片刻,卻是氣息翻湧,說甚麽也靜不下來,忽聽得閣閣閣幾聲叫,一隻肥大的青蛙從澗畔跳了過來。令狐衝大喜,心想折騰了這半日,早就餓得很了,這送到口邊來的美食,當真再好不過,伸手便向青蛙抓去,豈知手上酸軟無力,一抓之下,竟抓空了。那青蛙嗒的一聲,跳了開去,閣閣大叫,似是十分得意,又似嘲笑令狐衝無用。令狐衝歎了口氣,偏生澗邊青蛙甚多,跟著又來兩隻,令狐衝仍無法捉住,忽然腰旁伸過來一隻纖纖素手,輕輕一挾,便捉住了一隻青蛙,卻是那姑娘靜坐半晌,便能行動,雖仍乏力,捉幾隻青蛙可輕而易舉。令狐衝喜道:“妙極!咱們有一頓蛙肉吃了。”那姑娘微微一笑,一伸手便是一隻,頃刻間捕了二十餘隻。令狐衝道:“夠了!請你去拾些枯枝來生火,我來洗剝青蛙。”那姑娘依言去拾枯枝,令狐衝拔劍將青蛙斬首除腸。那姑娘道:“古人殺雞用牛刀,今日令狐大俠以獨孤九劍殺青蛙。”令狐衝哈哈大笑,說道:“獨孤大俠九泉有靈,得知傳人如此不肖,當真要活活氣……”說到這個“氣”字立即住口,心想獨孤求敗逝世已久,怎說得上“氣死”二字?那姑娘道:“令狐大俠……”令狐衝手中拿著一隻死蛙,連連搖晃,說道:“大俠二字,萬萬不敢當。天下哪有殺青蛙的大俠?”那姑娘笑道:“古時有屠狗英雄,今日豈可無殺蛙大俠?你這獨孤九劍神妙得很哪,連那少林派的老和尚也鬥你不過。他說傳你這劍法之人姓風那位前輩,是他的恩人,到底是怎麽回事?”令狐衝道:“傳我劍法那位師長,是我華山派的前輩。”那姑娘道:“這位前輩劍術通神,怎地江湖上不聞他的名頭?”令狐衝道:“這……這……我答應過他老人家,決不泄漏他的行跡。”那姑娘道:“哼,希罕麽?你就跟我說,我還不愛聽呢。你可知我是甚麽人?是甚麽來頭?”令狐衝搖頭道:“我不知道。我連姑娘叫甚麽名字也不知道。”那姑娘道:“你把事情隱瞞了不跟我說,我也不跟你說。”令狐衝道:“我雖不知道,卻也猜到了八九成。”那姑娘臉上微微變色,道:“你猜到了?怎麽猜到的?”令狐衝道:“現在還不知道,到得晚上,那便清清楚楚啦。”那姑娘更是驚奇,問道:“怎地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令狐衝道:“我抬起頭來看天,看天上少了哪一顆星,便知姑娘是甚麽星宿下凡了。姑娘生得像天仙一般,凡間哪有這樣的人物。”那姑娘臉上一紅,“呸”的一聲,心中卻十分喜歡,低聲道:“又來胡說八道了。”這時她已將枯枝生了火,把洗剝了的青蛙串在一根樹枝之上,在火堆上燒烤,蛙油落在火堆之中,發出嗤嗤之聲,香氣一陣陣的冒出。她望著火堆中冒起的青煙,輕輕的道:“我叫做‘盈盈’。說給你聽了,也不知你以後會不會記得。”令狐衝道:“盈盈,這名字好聽得很哪。我要是早知道你叫作盈盈,便決不會叫你婆婆了。”盈盈道:“為甚麽?”令狐衝道:“盈盈二字,明明是個小姑娘的名字,自然不是老婆婆。”盈盈笑道:“我將來真的成為老婆婆,又不會改名,仍舊叫作盈盈。”令狐衝道:“你不會成為老婆婆的,你這樣美麗,到了八十歲,仍然是個美得不得了的小姑娘。”

盈盈笑道:“那不變成了妖怪嗎?”隔了一會,正色道:“我把名字跟你說了,可不許你隨便亂叫。”令狐衝道:“為甚麽?”盈盈道:“不許就不許,我不喜歡。”

令狐衝伸了伸舌頭,說道:“這個也不許,那個也不許,將來誰做了你的……”說到這裏,見她沉下臉來,當即住口。盈盈哼的一聲。令狐衝道:“你為甚麽生氣?我說將來誰做了你的徒弟,可有得苦頭吃了。”他本來想說“丈夫”,但一見情勢不對,忙改說“徒弟”。盈盈自然知道原意,說道:“你這人既不正經,又不老實,三句話中,倒有兩句顛三倒四。我……我不會強要人家怎麽樣,人家愛聽我的話就聽,不愛聽呢,也由得他。”令狐衝笑道:“我愛聽你的話。”這句話中也帶有三分調笑之意。盈盈秀眉一蹙,似要發作,但隨即滿臉暈紅,轉過了頭。一時之間,兩人誰也不作聲。忽然聞到一陣焦臭,盈盈一聲“啊喲”,卻原來手中一串青蛙燒得焦了,嗔道:“都是你不好。”令狐衝笑道:“你該說虧得我逗你生氣,才烤了這樣精彩的焦蛙出來。”取下一隻燒焦了的青蛙,撕下一條腿,放入口中一陣咀嚼,連聲讚道:“好極,好極!如此火候,才恰到好處,甜中帶苦,苦盡甘來,世上更無這般美味。”盈盈給他逗得格格而笑,也吃了起來。令狐衝搶著將最焦的蛙肉自己吃了,把並不甚焦的部分都留了給她。

二人吃完了烤蛙,和暖的太陽照在身上,大感困倦,不知不覺間都合上眼睛睡著了。

二人一晚未睡,又受了傷,這一覺睡得甚是沉酣。令狐衝在睡夢之中,忽覺正和嶽靈珊在瀑布中練劍,突然多了一人,卻是林平之,跟著便和林平之鬥劍。但手上沒半點力氣,拚命想使獨孤九劍,偏偏一招也想不起來,林平之一劍又一劍的刺在自己心口、腹上、頭上、肩上,又見嶽靈珊在哈哈大笑。他又驚又怒,大叫:“小師妹,小師妹!”叫了幾聲,便驚醒過來,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道:“你夢見小師妹了?她對你怎樣?”令狐衝兀自心中酸苦,說道:“有人要殺我,小師妹不睬我,還……還笑呢!”盈盈歎了口氣,輕輕的道:“你額頭上都是汗水。”

令狐衝伸袖拂拭,忽然一陣涼風吹來,不禁打了個寒噤,但見繁星滿天,已是中夜。

令狐衝神智一清,便即坦然,正要說話,突然盈盈伸手按住了他嘴,低聲道:“有人來了。”令狐衝凝神傾聽,果然聽得遠處有三人的腳步聲傳來。

又過一會,聽得一人說道:“這裏還有兩個死屍。”令狐衝認出說話的是祖千秋。另一人道:“啊,這是少林派中的和尚。”卻是老頭子發現了覺月的屍身。

盈盈慢慢縮轉了手,隻聽得計無施道:“這三人也都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怎地都死在這裏?咦,這人是辛國梁,他是少林派的好手。”祖千秋道:“是誰這樣厲害,一舉將少林派的四名好手殺了?”老頭子囁嚅道:“莫非……莫非是黑木崖上的人物?甚至是東方教主自己?”計無施道:“瞧來倒也甚像。咱們趕緊把這四具屍體埋了,免得給少林派中人瞧出蹤跡。”祖千秋道:“倘若真是黑木崖人物下的手,他們也就不怕給少林派知道。說不定故意遺屍於此,向少林派示威。”計無施道:“若要示威,不會將屍首留在這荒野之地。咱們若非湊巧經過,這屍首給鳥獸吃了,就也未必會發現。朝陽神教如要示威,多半便將屍首懸在通都大邑,寫明是少林派的弟子,這才教少林派麵上無光。”祖千秋道:“不錯,多半是黑木崖人物殺了這四人後,又去追敵,來不及掩埋屍首。”跟著便聽得一陣挖地之聲,三人用兵刃掘地,掩埋屍體。令狐衝尋思:“這三人和黑木崖東方教主定然大有淵源,否則不會費這力氣。”忽聽得祖千秋“咦”的一聲,道:“這是甚麽,一顆丸藥。”計無施嗅了幾嗅,說道:“這是少林派的治傷靈藥,大有起死回生之功。定是這幾個少林弟子的衣袋裏掉出來的。”祖千秋道:“你怎知道?”計無施道:“許多年前,我曾在一個少林老和尚處見過。”祖千秋道:“既是治傷靈藥,那可妙極,老兄,你拿去給你那不死姑娘服了,治她的病。”老頭子道:“我女兒的死活,也管不了這許多,咱們趕緊去找令狐公子,送給他服。”令狐衝心頭一陣感激,尋思:“這是盈盈掉下的藥丸。怎地去向老頭子要回來,給她服下?”一轉頭,淡淡月光下隻見盈盈微微一笑,扮個鬼臉,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笑容說不出的動人,真不信她便在不多久之前,曾連殺四名少林好手。但聽得一陣拋石搬土之聲,三人將死屍埋好。老頭子道:“眼下有個難題,夜貓子,你幫我想想。”計無施道:“甚麽難題?”老頭子道:“這當兒令狐公子一定是和……和聖姑她在一起。我送這顆藥丸去,非撞到聖姑不可。聖姑生氣把我殺了,也沒甚麽,隻怕這麽一來,定要衝撞了她,惹得她生氣,那可大大的不妙。”令狐衝向盈盈瞧了一眼,心道:“原來他們叫你聖姑,又對你怕成這個樣子。你為甚麽動不動便殺人?”計無施道:“今日咱們在道上見到的那三個瞎子,倒有用處。咱們明日一早追到那三個瞎子,要他們將藥丸送去給令狐公子。他們眼睛是盲的,就算見到聖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也無殺身之禍。”祖千秋道:“我卻在疑心,隻怕這三人所以剜去眼睛,便是因為見到聖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之故。”老頭子一拍大腿,道:“不錯!若非如此,怎地三個人好端端地都壞了眼睛?這四名少林弟子隻怕也是運氣不好,無意中撞見了聖姑和令狐公子。”三人半晌不語,令狐衝心中疑團愈多,隻聽得祖千秋歎了口氣,道:“隻盼令狐公子傷勢早愈,聖姑盡早和他成為神仙眷屬。他二人一日不成親,江湖上總是難得安寧。”令狐衝大吃一驚,偷眼向盈盈瞧去,夜色朦朧中隱隱可見她臉上暈紅,目光中卻射出了惱怒之意。令狐衝生怕她躍出去傷害了老頭子等三人,伸出右手,輕輕握住她左手,但覺她全身都在顫抖,也不知是氣惱,還是害羞。祖千秋道:“咱們在五霸岡上聚集,聖姑竟然會生這麽大的氣。其實**,理所當然。像令狐公子那樣瀟灑仁俠的豪傑,也隻有聖姑那樣美貌的姑娘才配得上。為甚麽聖姑如此了不起的人物,卻也像世俗女子那般扭扭捏捏?她明明心中喜歡令狐公子,卻不許旁人提起,更不許人家見到,這不是……不是有點不近情理嗎?”

令狐衝心道:“原來如此。卻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突然覺得掌中盈盈那隻小手一摔,要將自己手掌甩脫,急忙用力握住,生怕她一怒之下,立時便將祖千秋等三人殺了。計無施道:“聖姑雖是黑木崖上了不起的人物,便東方教主,也從來對她沒半點違拗,但她畢竟是個年輕姑娘。世上的年輕姑娘初次喜歡了一個男人,縱然心中愛煞,臉皮子總是薄的。咱們這次拍馬屁拍在馬腳上,雖是一番好意,還是惹得聖姑發惱,隻怪大夥兒都是粗魯漢子,不懂得女孩兒家的心事。來到五霸岡上的姑娘大嫂,本來也有這麽幾十個,偏偏她們的性子,跟男子漢可也沒多大分別。五霸岡群豪聚會,拍馬屁聖姑生氣。這一回事傳了出去,可笑壞了名門正派中那些狗崽子們。”老頭子朗聲道:“聖姑於大夥兒有恩,眾兄弟感恩報德,隻盼能治好了她心上人的傷。大丈夫恩怨分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有甚麽錯了?哪一個狗崽子敢笑話咱們,老子抽他的筋,剝他的皮。”令狐衝這時方才明白;一路上群豪如此奉承自己,原來都是為了這個閨名叫作盈盈的聖姑,而群豪突然在五霸岡上一哄而散,也為了聖姑不願旁人猜知她的心事,在江湖上大肆張揚,因而生氣。他轉念又想:聖姑以一個年輕姑娘,能令這許多英雄豪傑來討好自己,自是魔教中一位驚天動地的人物,聽計無施說,連號稱“天下武功第一”的東方不敗,對她也是從不違拗。我令狐衝隻是武林中一個無名小卒,和她相識,隻不過在洛陽小巷中隔簾傳琴,說不上有半點情愫,是不是綠竹翁誤會其意,傳言出去,以致讓聖姑大大的生氣呢?隻聽祖千秋道:“老頭子的話不錯,聖姑於咱們有大恩大德,隻要能成就這段姻緣,讓她一生快樂,大家就算粉身碎骨,那也是死而無悔。在五霸岡上碰一鼻子灰,又算得甚麽?隻是……隻是令狐公子乃華山派首徒,和黑木崖勢不兩立,要結成這段美滿姻緣,恐怕這中間阻難重重。”

計無施道:“我倒有一計在此。咱們何不將華山派的掌門人嶽不群抓了來,以死相脅,命他主持這樁婚姻?”祖千秋和老頭子齊聲道:“夜貓子此計大妙!事不宜遲,咱們立即動身,去抓嶽不群。”計無施道:“隻是那嶽先生乃一派掌門,內功劍法俱有極高造詣。咱們對他動粗,第一難操必勝,第二就算擒住了他,他寧死不屈,卻又如何?”老頭子道:“那麽咱們隻好綁架他老婆、女兒,加以威逼。”祖千秋道:“不錯!但此事須當做得隱秘,不可令人知曉,掃了華山派的顏麵。令狐公子如得知咱們得罪了他師父,定然不快。”三人當下計議如何去擒拿嶽夫人和嶽靈珊。

盈盈突然朗聲道:“喂,三個膽大妄為的家夥,快滾得遠遠地,別惹姑娘生氣!”令狐衝聽她忽然開口說話,嚇了一跳,使力抓住她手。計無施等三人自是更加吃驚。老頭子道:“是,是……小人……小人……小人……”連說了三聲“小人”,驚慌過度,再也接不下去。計無施道:“是,是!咱們胡說八道,聖姑可別當真。咱們明日便遠赴西域,再也不回中原來了。”令狐衝心想:“這一來,又是三個人給充了軍。”盈盈站起身來,說道:“誰要你們到西域去?我有一件事,你們三個給我辦一辦。”計無施等三人大喜,齊聲應道:“聖姑但請吩咐,小人自當盡心竭力。”盈盈道:“我要殺一個人,一時卻找他不到。你們傳下話去。哪一位江湖上的朋友殺了此人,我重重酬謝。”祖千秋道:“酬謝是決不敢當,聖姑要取此人性命,我兄弟三人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尋到了他。隻不知這賊子是誰,竟敢得罪了聖姑?”盈盈道:“單憑你們三人,耳目不廣,須當立即傳言出去。”三人齊聲道:“是!是!”盈盈道:“你們去罷!”祖千秋道:“是。請問聖姑要殺的,是哪一個大膽惡賊。”盈盈哼了一聲,道:“此人複姓令狐,單名一個衝字,乃華山派門下的弟子。”此言一出,令狐衝、計無施、祖千秋、老頭子四人都大吃一驚。誰都不作聲。過了好半天,老頭子道:“這個……這個……”盈盈厲聲道:“這個甚麽?你們怕五嶽劍派,不敢動華山門下的弟子,是不是?”計無施道:“給聖姑辦事,別說五嶽劍派,便是玉皇大帝,閻羅老子,也敢得罪了。咱們設法去把令狐……令狐衝擒了來,交給聖姑發落。老頭子,祖千秋,咱們去罷。”老頭子心想:“定是令狐公子在言語上得罪了聖姑,年輕人越相好,越易鬧別扭,當年我跟不死她媽好得蜜裏調油,可又不是天天吵嘴打架?唉,不死這孩子胎裏帶病,還不是因為她媽懷著她時,我在她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傷了胎氣?說不得,隻好去將令狐公子請了來,由聖姑自己對付他。”他正在胡思亂想,哪知聽得盈盈怒道:“誰叫你們去擒他了?這令狐衝倘若活在世上,於我清白的名聲有損。早一刻殺了他,我便早一刻出了心中的惡氣。”祖千秋吞吞吐吐的道:“聖姑……”盈盈道:“好,你們跟令狐衝有交情,不願替我辦這件事,那也不妨,我另行遣人傳言便是。”三人聽她說得認真,隻得一齊躬身說道:“謹遵聖姑台命。”老頭子卻想:“令狐公子是個仁義之人,老頭子今日奉聖姑之命,不得不去殺他,殺了他後,老頭子也當自刎以殉。”從懷中取出那顆傷藥,放在地下。

三人轉身離去,漸漸走遠。

令狐衝向盈盈瞧去,見她低了頭沉思,心想:“她為保全自己名聲,要取我性命,那又是甚麽難事了?”說道:“你要殺我,自己動手便是,又何必勞師動眾?”緩緩拔出長劍,倒轉劍柄,遞了過去。盈盈接過長劍,微微側頭,凝視著他,令狐衝哈哈一笑,將胸膛挺了挺。盈盈道:“你死在臨頭,還笑甚麽?”令狐衝道:“正因為死在臨頭,所以要笑。”

盈盈提起長劍,手臂一縮,作勢便欲刺落,突然轉過身去,用力一揮,將劍擲了出去。長劍在黑暗中閃出一道寒光,當的一聲,落在遠處地下。

盈盈頓足道:“都是你不好,教江湖上這許多人都笑話於我。倒似我一輩子……一輩子沒人要了,千方百計的要跟你相好。你……你有甚麽了不起?累得我此後再也沒臉見人。”令狐衝又哈哈一笑。盈盈怒道:“你還要笑我?還要笑我?”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這麽一哭,令狐衝心下登感歉然,柔情一起,驀然間恍然大悟:“她在江湖上位望甚尊,這許多豪傑漢子都對她十分敬畏,自必向來十分驕傲,又是女孩兒家,天生的靦腆,忽然間人人都說她喜歡了我,也真難免令她不快。她叫老頭子他們如此傳言,未必真要殺我,隻不過是為了辟謠。她既這麽說,自是誰也不會疑心我跟她在一起了。”柔聲道:“果然是我不好,累得損及姑娘清名。在下這就告辭。”盈盈伸袖拭了拭眼淚,道:“你到哪裏去?”令狐衝道:“信步所至,到哪裏都好。”盈盈道:“你答允過要保護我的,怎地自行去了?”令狐衝微笑道:“在下不知天高地厚,說這些話,可教姑娘笑話了。姑娘武功如此高強,又怎需人保護?便有一百個令狐衝,也及不上姑娘。”說著轉身便走。盈盈急道:“你不能走。”令狐衝道:“為甚麽?”盈盈道:“祖千秋他們已傳了話出去,數日之間,江湖上便無人不知,那時人人都要殺你,這般步步荊棘,別說你身受重傷,就是完好無恙,也難逃殺身之禍。”

令狐衝淡然一笑,道:“令狐衝死在姑娘的言語之下,那也不錯啊。”走過去拾起長劍插入劍鞘,自忖無力走上斜坡,便順著山澗走去。

盈盈眼見他越走越遠,追了上來,叫道:“喂,你別走!”令狐衝道:“令狐衝跟姑娘在一起,隻有累你,還是獨自去了的好。”盈盈道:“你……你……”咬著嘴唇,心頭煩亂之極,見他始終不肯停步,又奔近幾步,說道:“令狐衝,你是要迫我親口說了出來,這才快意,是不是?”令狐衝奇道:“甚麽啊?我可不懂了。”盈盈又咬了咬口唇,說道:“我叫祖千秋他們傳言,是要你……要你永遠在我身邊,不離開我一步。”說了這句話後,身子發顫,站立不穩。令狐衝大是驚奇,道:“你……你要我陪伴?”盈盈道:“不錯!祖千秋他們把話傳出之後,你隻有陪在我身邊,才能保全性命。沒想到你這不顧死活的小子,竟一點不怕,那不是……那不是反而害了你麽?”

令狐衝心下感激,尋思:“原來你當真是對我好,但對著那些漢子,卻又死也不認。”轉身走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雙手,入掌冰涼,隻覺她兩隻掌心都是冷汗,低聲道:“你何苦如此?”盈盈道:“我怕。”令狐衝道:“怕甚麽?”盈盈道:“怕你這傻小子不聽我話,當真要去江湖涉險,隻怕過不了明天,便死在那些不值一文錢的臭家夥手下。”令狐衝歎道:“那些人都是血性漢子,對你又是極好,你為甚麽對他們如此輕賤?”盈盈道:“他們在背後笑我,又想殺你,還不是該死的臭漢子?”令狐衝忍不住失笑,道:“是你叫他們殺我的,怎能怪他們了?再說,他們也沒在背後笑你。你聽計無施、老頭子、祖千秋三人談到你時,語氣何等恭謹?哪裏有絲毫笑話你了?”盈盈道:“他們口裏沒笑,肚子裏在笑。”令狐衝覺得這姑娘蠻不講理,無法跟她辯駁,隻得道:“好,你不許我走,我便在這裏陪你便是。唉,給人家斬成十七八塊,滋味恐怕也不大好受。”

盈盈聽他答允不走,登時心花怒放,答道:“甚麽滋味不大好受?簡直是難受之極。”

她說這話時,將臉側了過去。星月微光照映之下,雪白的臉龐似乎發射出柔和的光芒,令狐衝心中一動:“這姑娘其實比小師妹美貌得多,待我又這樣好,可是……可是……我心中怎地還是對小師妹念念不忘?”

盈盈卻不知他正在想到嶽靈珊,道:“我給你的那張琴呢?不見了,是不是?”令狐衝道:“是啊,路上沒錢使,我將琴拿到典當店裏去押了。”一麵說,一麵取下背囊,打了開來,捧出了短琴。

盈盈見他包裹嚴密,足見對自己所贈之物極是重視,心下甚喜,道:“你一天要說幾句謊話,心裏才舒服?”接過琴來,輕輕撥弄,隨即奏起那曲《清心普善咒》來,問道:“你都學會了沒有?”令狐衝道:“差得遠呢。”靜聽她指下優雅的琴音,甚是愉悅。聽了一會,覺得琴音與她以前在洛陽城綠竹巷中所奏的頗為不同,猶如枝頭鳥喧,清泉迸發,丁丁東東的十分動聽,心想:“曲調雖同,音節卻異,原來這《清心普善咒》尚有這許多變化。”忽然間錚的一聲,最短的一根琴弦斷了,盈盈皺了皺眉頭,繼續彈奏,過不多時,又斷了一根琴弦。令狐衝聽得琴曲中頗有煩躁之意,和《清心普善咒》的琴旨殊異其趣,正訝異間,琴弦拍的一下,又斷了一根。

盈盈一怔,將瑤琴推開,嗔道:“你坐在人家身邊,隻是搗亂,這琴哪裏還彈得成?”

令狐衝心道:“我安安靜靜的坐著,幾時搗亂過了?”隨即明白:“你自己心神不定,便來怪我。”卻也不去跟她爭辯,臥在草地上閉目養神,疲累之餘,竟不知不覺的睡著了。次日醒轉,見盈盈正坐在澗畔洗臉,又見她洗罷臉,用一隻梳子梳頭,皓臂如玉,長發委地,不禁看得癡了。盈盈一回頭,見他怔怔的呆望自己,臉上一紅,笑道:“瞌睡鬼,這時候才醒來。”令狐衝也有些不好意思,訕訕的道:“我再去捉青蛙,且看有沒有力氣。”盈盈道:“你躺著多歇一會兒,我去捉。”令狐衝掙紮著想要站起,卻是手足酸軟,稍一用力,胸口又是氣血翻騰,心下好生煩惱:“死就死,活就活,這般不死不活,廢人一個,別說人家瞧著累贅,自己也是討厭。”盈盈見他臉色不愉,安慰他道:“你這內傷未必當真難治,這裏甚是僻靜,左右無事,慢慢養傷,又何必性急?”山澗之畔地處偏僻,自從計無施等三人那晚經過,此後便無人來。二人一住十餘日。盈盈的內傷早就好了,每日采摘野果、捕捉青蛙為食,卻見令狐衝一日消瘦一日。她硬逼他服了方生大師留下的藥丸,彈奏琴曲撫其入睡,於他傷勢也已無半分好處。令狐衝自知大限將屆,好在他生性豁達,也不以為憂,每日裏仍與盈盈說笑。盈盈本來自大任性,但想到令狐衝每一刻都會突然死去,對他更加意溫柔,千依百順的服侍,偶爾忍不住使些小性兒,也是立即懊悔,向他賠話。

這一日令狐衝吃了兩個桃子,即感困頓,迷迷糊糊的便睡著了。睡夢中聽到一陣哭泣之聲,他微微睜眼,見盈盈伏在他腳邊,不住啜泣。令狐衝一驚,正要問她為何傷心,突然心下明白:“她知道我快死了,是以難過。”伸出左手,輕輕撫摸她的秀發,強笑道:“別哭,別哭!我還有八十年好活呢,哪有這麽快便去西天。”

盈盈哭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我也不想活了……”令狐衝聽她說得又是誠摯,又是傷心,不由得大為感激,胸口一熱,隻覺得天旋地轉,喉頭不住有血狂湧,便此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