禿筆翁見那黑白子也輸了,心中隻是掛念著那幅張旭的《率意帖》,求道:“童兄,請你再將那帖給我瞧瞧。”

向問天微笑道:“隻等大莊主勝了我風兄弟,此帖便屬三莊主所有,縱然連看三日三夜,也由得你了。”

禿筆翁道:“我連看七日七夜!”

向問天道:“好,便連看七日七夜。”

禿筆翁心癢難搔,問道:“二哥,我去請大哥出手,好不好?”

黑白子道:“你二人在這裏陪客,我跟大哥說去。”轉身出外。

丹青生道:“風兄弟,咱們喝酒。唉,這壇酒給三哥糟蹋了不少。”說著倒酒入杯。

禿筆翁怒道:“甚麽糟蹋了不少?你這酒喝入肚中,化尿拉出,哪及我粉壁留書,萬古不朽?酒以書傳,千載之下,有人看到我的書法,才知世上有過你這壇吐魯番紅酒。”

丹青生舉起酒杯,向著牆壁,說道:“牆壁啊牆壁,你生而有幸,能嚐到四太爺手釀的美酒,縱然沒有我三哥在你臉上寫字,你……你……你也萬古不朽了。”

令狐衝笑道:“比之這堵無知無識的牆壁,晚輩能嚐到這等千古罕有的美酒,那更是幸運得多了。”說著舉杯幹了。林昊在旁陪得兩杯,就此停杯不飲。暗自思索等下是不是那老大敗了,肯定得拉著令狐衝去找任我行了。到時候我跟進去把那四個一齊敲昏了,放了任我行出來也就是了。可那四個醒來發現任我行丟了怎麽辦?這怕是不妥。原先是把令狐衝塞進去做了替身,可現在我絕不允許。看樣子隻能那樣做了。

丹青生和令狐衝卻酒到杯幹,越喝興致越高。兩人各自喝了十七八杯,黑白子這才出來,說道:“風兄,我大哥有請,請你移步。童兄和林小兄便在這裏再喝幾杯如何?”

向問天一愕,說道:“這個……”眼見黑白子全無邀己同去之意,終不成硬要跟去?歎道:“在下無緣拜見大莊主,實是終身之憾。”林昊卻無甚想法,這種裝模作樣的老頭,天底下太多了。

黑白子道:“童兄請勿見怪。我大哥隱居已久,向來不見外客,隻是聽到風兄劍術精絕,心生仰慕,這才邀請一見,可決不敢對童兄有不敬之意。”

向問天道:“豈敢,豈敢。”

令狐衝放下酒杯,心想不便攜劍去見主人,當下兩手空空,跟著黑白子走出棋室,穿過一道走廊,來到一個月洞門前。月洞門門額上寫著“琴心”兩字,以藍色琉璃砌成,筆致蒼勁,當是出於禿筆翁的手筆了。過了月洞門,是一條清幽的花徑,兩旁修竹姍姍,花徑鵝卵石上生滿青苔,顯得平素少有人行。花徑通到三間石屋之前。屋前屋後七八株蒼鬆夭矯高挺,遮得四下裏陰沉沉的。黑白子輕輕推開屋門,低聲道:“請進。”

令狐衝一進屋門,便聞到一股檀香。黑白子道:“大哥,華山派的風少俠來了。”內室走出一個老者,拱手道:“風少俠駕臨敝莊,未克遠迎,恕罪,恕罪。”

令狐衝見這老者六十來歲年紀,骨瘦如柴,臉上肌肉都凹了進去,直如一具骷髏,雙目卻炯炯有神,躬身道:“晚輩來得冒昧,請前輩恕罪。”

那人道:“好說,好說。”黑白子道:“我大哥道號黃鍾公,風少俠想必早已知聞。”令狐衝道:“久仰四位莊主的大名,今日拜見清顏,實是有幸。”尋思:“林兄弟來前特意跟我強調了這老頭,說他內力很深厚,讓我速戰速決。這搶攻恰好是我獨孤九劍的優勢。不知道這老頭還有其他什麽本事。”

黃鍾公道:“聽說風少俠是華山派前輩風老先生的傳人,劍法如神。老朽對風先生的為人和武功向來是十分仰慕的,隻可惜緣慳一麵。前些時江湖之間傳聞,說道風老先生已經仙去,老朽甚是悼惜。今日得見風老先生的嫡係傳人,也算是大慰平生之願了。不知風少俠是風老先生的子侄麽?”

令狐衝尋思:“風太師叔鄭重囑咐,不可泄漏他老人家的行蹤。向大哥見了我劍法,猜到是他老人家所傳,在這裏大肆張揚不算,還說我也姓風,未免大有招搖撞騙之嫌。但我如直陳真相,卻又不妥。”隻得含混說道:“我是他老人家的後輩子弟。晚輩資質愚魯,受教日淺,他老人家的劍法,晚輩學不到十之一二。”

黃鍾公歎道:“倘若你真隻學到他老人家劍法的十之一二,而我三個兄弟卻都敗在你的劍下,風老先生的造詣,可真是深不可測了。”

令狐衝道:“三位莊主和晚輩都隻隨意過了幾招,並未分甚麽勝敗,便已住手。”

黃鍾公點了點頭,皮包骨頭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說道:“年輕人不驕不躁,十分難得。請進琴堂用茶。”

令狐衝和黑白子隨著他走進琴堂坐好,一名童子捧上清茶。黃鍾公道:“聽說風少俠有《廣陵散》的古譜。這事可真麽?老朽頗喜音樂,想到嵇中散臨刑時撫琴一曲,說道:‘廣陵散從此絕矣!’每自歎息。倘若此曲真能重現人世,老朽垂暮之年得能按譜一奏,生平更無憾事。”說到這裏,蒼白的臉上竟然現出血色,顯得頗為熱切。

令狐衝心想:“向大哥謊話連篇,騙得他們慘了。我看孤山梅莊四位莊主均非常人,而且是來求他們治我傷病,可不能再賣甚麽關子。這本琴譜倘若正是曲洋前輩在東漢蔡甚麽人的墓中所得的《廣陵散》,該當便給他瞧瞧。”

從懷中掏出琴譜,離座而起,雙手奉上,說道:“大莊主請觀。”

黃鍾公欠身接過,說道:“《廣陵散》絕響於人間已久,今日得睹古人名譜,實是不勝之喜,隻是……隻是不知……”言下似乎是說,卻又如何得知這確是《廣陵散》真譜,並非好事之徒偽造來作弄人的。他隨手翻閱,說道:“唔,曲子很長啊。”

從頭自第一頁看起,隻瞧得片刻,臉上便已變色。他右手翻閱琴譜,左手五根手指在桌上作出挑撚按捺的撫琴姿式,讚道:“妙極!和平中正,卻又清絕幽絕。”翻到第二頁,看了一會,又讚:“高量雅致,深藏玄機,便這麽神遊琴韻,片刻之間已然心懷大暢。”

黑白子眼見黃鍾公隻看到第二頁,便已有些神不守舍,隻怕他這般看下去,幾個時辰也不會完,當下插口道:“這位風少俠和華山派的一位童兄到來•說到梅莊之中,若有人能勝得他的劍法……”

黃鍾公道:“嗯,定須有人能勝得他的劍法,他才肯將這套《廣陵散》借我抄錄,是也不是?”

黑白子道:“是啊,我們三個都敗下陣來,若非大哥出馬,我孤山梅莊,嘿嘿……”

黃鍾公淡淡一笑,道:“你們既然不成,我也不成啊。”

黑白子道:“我們三個怎能和大哥相比?”

黃鍾公道:“老了,不中用啦。”

令狐衝站起身來,說道:“大莊主道號‘黃鍾公’,自是琴中高手。此譜雖然難得,卻也不是甚麽不傳之秘,大莊主盡管留下抄錄,三日之後,晚輩再來取回便是。”

黃鍾公和黑白子都是一愕。黑白子在棋室之中,見向問天大賣關子,一再刁難,將自己引得心癢難搔,卻料不到這風二中卻十分慷慨。他是善弈之人,便想令狐衝此舉必是布下了陷阱,要引黃鍾公上當,但又瞧不出破綻。

黃鍾公道:“無功不受祿。你我素無淵源,焉可受你這等厚禮?二位來到敝莊,到底有何見教,還盼坦誠相告。”

令狐衝心想:“我總不能說我們來大魔頭救任我行的吧。。”便道:“晚輩是跟隨童大哥前來寶莊,實不相瞞,踏入寶莊之前,晚輩既未得聞四位莊主的大名,亦不知世上有‘孤山梅莊’這座莊子。”頓了一頓,又道:“這自是晚輩孤陋寡聞,不識武林中諸位前輩高人,二位莊主莫怪。”

黃鍾公向黑白子瞧了一眼,臉露微笑,說道:“風少俠說得極是坦誠,老朽多謝了。老朽本來十分奇怪,我四兄弟隱居臨安,江湖上極少人知,五嶽劍派跟我兄弟更素無瓜葛,怎地會尋上門來?如此說來,風少俠確是不知我四人的來曆了?”

令狐衝道:“晚輩甚是慚愧,還望二位莊主指教。適才說甚麽‘久仰四位莊主大名’,其實……其實……是……”

黃鍾公點了點頭,道:“黃鍾公、黑白子甚麽的,都是我們自己取的外號,我們原來的姓名早就不用了。少俠從來不曾聽見過我們四人的名頭,原是理所當然。”右手翻動琴譜,問道:“這部琴譜,你是誠心借給老朽抄錄?”

令狐衝道:“正是。隻因這琴譜是童大哥所有,晚輩才說相借,否則的話,前輩盡管取去便是,寶劍贈烈士,那也不用賜還了。”

黃鍾公“哦”了一聲,枯瘦的臉上露出一絲喜色。黑白子道:“你將琴譜借給我大哥,那位童兄可答允麽?”

令狐衝道:“童大哥與晚輩是過命的交情,他為人慷慨豪邁,既是在下答應了的,再大的事,他也不會介意。”

黑白子點了點頭。黃鍾公道:“風少俠一番好意,老朽深實感謝。隻不過此事既未得到童兄親口允諾,老朽畢竟心中不安。那位童兄言道,要得琴譜,須得本莊有人勝過你的劍法,老朽可不能白占這個便宜。咱們便來比劃幾招如何?”

令狐衝尋思:“剛才二莊主言道:‘我們三個怎能和大哥相比’,那麽這位大莊主的武功,自當在他三人之上。三位莊主武功卓絕,我靠著獨孤九劍才勉強贏下了。若是此番敗了,壞了救人的大計,可不好,還是把這事交給向大哥吧.”便道:“童大哥一時好事,說這等話,當真令晚輩慚愧已極。四位莊主不責狂妄,晚輩已十分感激,如何再敢和大莊主交手?”

黃鍾公微笑道:“你這人甚好,咱們較量幾招,點到為止,又有甚麽幹係?”回頭從壁上摘下一杆玉簫,交給令狐衝,說道:“你以簫作劍,我則用瑤琴當作兵刃。”從床頭幾上捧起一張瑤琴,微微一笑,說道:“我這兩件樂器雖不敢說價值連城,卻也是難得之物,總不成拿來砸壞了?大家裝模作樣的擺擺架式罷了。”

令狐衝見那簫通身碧綠,竟是上好的翠玉,近吹口處有幾點朱斑,殷紅如血,更映得玉簫青翠欲滴。黃鍾公手中所持瑤琴顏色暗舊,當是數百年甚至是千年以上的古物,這兩件樂器隻須輕輕一碰,勢必同時粉碎,自不能以之真的打鬥,眼見無可再推,雙手橫捧玉簫,恭恭敬敬的道:“請大莊主指點。”

黃鍾公道:“風老先生一代劍豪,我向來十分佩服,他老人家所傳劍法定是非同小可。風少俠請!”

令狐衝提起簫來,輕輕一揮,風過簫孔,發出幾下柔和的樂音。黃鍾公右手在琴弦上撥了幾下,琴音響處,琴尾向令狐衝右肩推來。令狐衝聽到琴音,心頭微微一震,玉簫緩緩點向黃鍾公肘後。瑤琴倘若繼續撞向自己肩頭,他肘後穴道勢必先被點上。黃鍾公倒轉瑤琴,向令狐衝腰間砸到,琴身遞出之時,又是撥弦發聲。

令狐衝心想:“我若以玉簫相格,兩件名貴樂器一齊撞壞。他為了愛惜樂器,勢必收轉瑤琴。但如此打法,未免跡近無賴。”當下玉簫轉了個弧形,點向對方腋下。黃鍾公舉琴封擋,令狐衝玉簫便即縮回。黃鍾公在琴上連彈數聲,樂音轉急。黑白子臉色微變,倒轉著身子退出琴堂,隨手帶上了板門。他知道黃鍾公在琴上撥弦發聲,並非故示閑暇,卻是在琴音之中灌注上乘內力,用以擾亂敵人心神,對方內力和琴音一生共鳴,便不知不覺的為琴音所製。琴音舒緩,對方出招也跟著舒緩;琴音急驟,對方出招也跟著急驟。但黃鍾公琴上的招數卻和琴音恰正相反。他出招快速而琴音加倍悠閑,對方勢必無法擋架。黑白子深知黃鍾公這門功夫非同小可,生怕自己內力受損,便退到琴堂之外。

他雖隔著一道板門,仍隱隱聽到琴聲時緩時急,忽爾悄然無聲,忽爾錚然大響,過了一會,琴聲越彈越急。黑白子隻聽得心神不定,呼吸不舒,又退到了大門外,再將大門關上。

琴音經過兩道門的阻隔,已幾不可聞,但偶而琴音高亢,透了幾聲出來,仍令他心跳加劇。佇立良久,但聽得琴音始終不斷,心下詫異:“這姓風少年劍法固然極高,內力竟也如此了得。怎地在我大哥‘七弦無形劍’久攻之下,仍能支持得住?”他哪知此刻令狐衝有苦說不出,一麵將紫霞神功催動到了極致,臉上青紫紅相交,手上劍訣不停。隻好苦苦支撐。

正凝思間,禿筆翁和丹青生二人並肩而至。丹青生低聲問道:“怎樣?”黑白子道:“已鬥了很久,這少年還在強自支撐。我擔心大哥會傷了他的性命。”

丹青生道:“我去向大哥求個情,不能傷了這位好朋友。”黑白子搖頭道:“進去不得。”便在此時,琴音錚錚大響,琴音響一聲,三個人便退出一步,琴音連響五下,三個人不由自主的退了五步。禿筆翁臉色雪白,定了定神,才道:“大哥這‘六丁開山’無形劍法當真厲害。這六音連續狠打猛擊,那姓風的如何抵受得了?”

言猶未畢,隻聽得又是一聲大響,跟著拍拍數響,似是斷了好幾根琴弦。黑白子等吃了一驚,推開大門搶了進去,又再推開琴堂板門,隻見黃鍾公呆立不語,手中瑤琴七弦皆斷,在琴邊垂了下來。令狐衝手持玉簫,站在一旁,躬身說道:“得罪!”,臉上蒼白,一絲猩紅,顯然是受了內傷。可這番比武卻是黃鍾公輸了。

黑白子等三人盡皆駭然。三人深知這位大哥內力渾厚,實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不料仍折在這華山派少年手中,若非親見,當真難信。他卻不知道,令狐衝前段時日受了內傷,幸得平一指相救,後來有煉化了那七股內力,雖說內力量不多,但是極為凝練。否則早就敗下陣來。

黃鍾公苦笑道:“風少俠劍法之精,固是老朽生平所僅見,而內力造詣竟也如此了得,委實可敬可佩。老朽的‘七弦無形劍’,本來自以為算得是武林中的一門絕學,哪知在風少俠手底竟如兒戲一般。我們四兄弟隱居梅莊,十餘年來沒涉足江湖,嘿嘿,竟然變成了井底之蛙。”言下頗有淒涼之意。

令狐衝道:“晚輩勉力支撐,多蒙前輩手下留情。”

黃鍾公長歎一聲,搖了搖頭,頹然坐倒,神情蕭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