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廬鬆竹之間，閑雲封戶；徙倚青林之下，花瓣沾衣。芳草盈階，茶煙幾縷；春光滿眼，黃鳥一聲。此時可以詩，可以畫，而正恐詩不盡言，畫不盡意。而高人韻士，能以片言數語盡之者，則謂之詩可，謂之畫可，則謂高人韻士之詩畫亦無不可。集景第六。
[清]八大山人 山水軸
剖去胸中荊棘，以便人我往來，是天下第一快活世界。
——《小窗幽記》
花關曲折，雲來不認灣頭；
草徑幽深，落葉但敲門扇。
細草微風，兩岸晚山迎短棹；
垂楊殘月，一江春水送行舟。
草色伴河橋，錦纜曉牽三竺雨①；
花陰連野寺，布帆晴掛六橋煙②。
① 三竺：指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座寺院，在杭州天竺山。
② 六橋：西湖蘇堤上的六座橋。
閑步畎畝間，垂柳飄風，新秧翻浪，耕夫荷農器，長歌相應；
牧童稚子，倒騎牛背，短笛無腔，吹之不休，大有野趣。
夜闌人靜，攜一童立於清溪之畔，
孤鶴忽唳，魚躍有聲，清入肌骨。
門內有徑，徑欲曲；徑轉有屏，屏欲小；屏進有階，階欲平；
階畔有花，花欲鮮；花外有牆，牆欲低；牆內有鬆，鬆欲古；
鬆底有石，石欲怪；石麵有亭，亭欲樸；亭後有竹，竹欲疏；
竹盡有室，室欲幽；室旁有路，路欲分；路合有橋，橋欲危；
橋邊有樹，樹欲高；樹陰有草，草欲青；草上有渠，渠欲細；
渠引有泉，泉欲瀑；泉去有山，山欲深；山下有屋，屋欲方；
屋角有圃，圃欲寬；圃中有鶴，鶴欲舞；鶴報有客，客不俗；
客至有酒，酒欲不卻；酒行有醉，醉欲不歸。
清晨林鳥爭鳴，喚醒一枕春夢；
獨黃鸝百舌，抑揚高下，最可人意。
曲徑煙深，路接杏花酒舍；
澄江日落，門通楊柳漁家。
長鬆怪石，去墟落不下一二十裏。
鳥徑緣崖，涉水於草莽間數四；
左右兩三家相望，雞犬之聲相聞；
竹籬草舍，燕處其間，蘭菊藝之，臨水時種桃梅，霜月春風，日有餘思。
兒童婢仆皆布衣短褐，以給薪水，釀村酒而飲之。
案有雜書：《莊周》《太玄》《楚辭》《黃庭》《陰符》《楞嚴》《圓覺》數十卷而已。
杖藜躡屐，往來窮川大穀，聽流水，看激湍，鑒澄潭，步危橋，坐茂樹，探幽壑，升高峰，不亦樂乎!
人冷因花寂，湖虛受雨喧。
天氣晴朗，步出南郊野寺，沽酒飲之。
半醉半醒，攜僧上雨花台，
看長江一線，風帆搖曳，鍾山紫氣①，掩映黃屋，景趣滿前，應接不暇。
① 鍾山：紫金山。
淨掃一室，用博山爐爇沉水香①，香煙縷縷，直透心竅，最令人精神凝聚。
① 博山爐：焚香器具，盛行於魏晉。爇(ruò)：焚燒。
柴門不扃①，筠簾半卷；
梁間紫燕，呢呢喃喃，飛出飛入；
山人以嘯詠佐之，皆各適其性。
① 扃(jiōng)：閉鎖。
風晨月夕，客去後，蒲團可以雙跏①；
煙島雲林，興來時，竹杖何妨獨往。
① 雙跏(jiā)：指靜坐。
三徑竹間①，日華澹澹，固野客之良辰；
一偏窗下，風雨瀟瀟，亦幽人之好景。
① 三徑：指隱士隱居之處。
以江湖相期，煙霞相許；付同心之雅會，托意氣之良遊。
或閉戶讀書，累月不出；或登山玩水，竟日忘歸。
斯賢達之素交，蓋千秋之一遇。
蔭映岩流之際，偃息琴書之側；
寄心鬆竹，取樂魚鳥，則淡泊之願，於是畢矣。
庭前幽花時發，披覽既倦，每啜茗對之；
香色撩人，吟思忽起，遂歌一古詩，以適清興。
凡靜室，須前栽碧梧，後種翠竹，前簷放步，北用暗窗，春冬閉之，以避風雨，夏秋可開，以通涼爽。
然碧梧之趣，春冬落葉，以舒負暄融和之樂；夏秋交蔭，以蔽炎爍蒸烈之氣。四時得宜，莫此為勝。
幾分春色，全憑狂花疏柳安排；
一派秋容，總是紅蓼白妝點。
良辰美景，春暖秋涼，負杖躡履，逍遙自樂；
臨池觀魚，披林聽鳥，酌酒一杯，彈琴一曲；
求數刻之樂，庶幾居常以待終①。
① 居常：守常道。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春山豔冶如笑，夏山蒼翠如滴；
秋山明淨如妝，冬山慘淡如睡。
一抹萬家，煙橫樹色；
翠樹欲流，淺深間布；
心目競觀，神情爽滌。
盛暑持蒲，榻鋪竹下，臥讀《騷》經，樹影篩風，濃陰蔽日，叢竹蟬聲，遠遠相續，蘧然入夢。
醒來命取榐櫛發①，汲石澗流泉，烹雲芽一啜，覺兩腋生風。
徐步草玄亭，芰荷出水，風送清香，魚戲冷泉，淩波跳擲。
因涉東皋之上，四望溪山罨畫②，平野蒼翠。激氣發於林瀑，好風送之水涯，手揮麈尾，清興灑然。不待法雨涼雪，使人火宅之念都冷③。
① 櫛發：梳頭。
② 罨(yǎn)畫：色彩鮮明的繪畫。
③ 火宅：充滿煩惱的輪回世界。
萬裏澄空，千峰開霽，山色如黛，風氣如秋，濃陰如幕，煙光如縷；
笛響如鶴唳，經唄如咿唔①，溫言如春絮，冷語如寒冰，此景不應虛擲。
① 咿唔：吟誦聲。
山房置古琴一張，質雖非紫瓊綠玉，響不在焦尾、號鍾①，置之石床，快作數弄。
深山無人，水流花開，清絕冷絕。
① 焦尾、號鍾：古代名琴。
抱影寒窗，霜夜不寐，徘徊鬆竹下。
四山月白，露墜冰柯，相與詠李白《靜夜思》，便覺冷然寒風，就寢。
複坐蒲團，從鬆端看月，煮茗佐談，竟此夜樂。
四月有新筍、新茶、新寒豆、新含桃，綠陰一片，黃鳥數聲，乍晴乍雨，不暖不寒，坐間非雅非俗，半醉半醒，爾時如從鶴背飛下耳。
四林皆雪，登眺時見。
絮起風中①，千峰堆玉；鴉翻城角，萬壑鋪銀。
無樹飄花，片片繪子瞻之壁②；不妝散粉，點點糝原憲之羹③。
飛霰入林，回風折竹，徘徊凝覽，以發奇思。
畫冒雪出雲之勢，呼鬆醪茗飲之景，擁爐煨芋，欣然一飽，隨作雪景一幅，以寄僧賞。
① 絮：比喻白雪。
② 子瞻之壁：指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其中有“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之句。
③ 原憲：孔子的弟子，安貧樂道。
孤帆落照中，見青山映帶，
征鴻回渚，爭棲競啄，宿水鳴雲，聲淒夜月；
秋飆蕭瑟①，聽之黯然，遂使一夜西風，寒生露白。
① 秋飆：秋風。
春雨初霽，園林如洗。
開扉閑望，見綠疇麥浪層層，與湖頭煙水相映帶，一派蒼翠之色，或從樹杪流來，或自溪邊吐出。
支笻散步①，覺數十年塵土肺腸，俱為洗淨。
① 笻(qióng)：竹杖。
夕陽林際，蕉葉墮而鹿眠；
點雪爐頭，茶煙飄而鶴避。
山經秋而轉淡，秋入山而倍清。
結廬人境，植杖山阿，林壑地之所豐，煙霞性之所適；
蔭丹桂，藉白茅，濁酒一杯，清琴數弄，誠足樂也。
山居有四法：
樹無行次，石無位置；
屋無宏肆①，心無機事。
① 宏肆：鋪張。
花有喜、怒、寤、寐、曉、夕，浴花者得其候，乃為膏雨①。
淡雲薄日，夕陽佳月，花之曉也；
狂號連雨，烈焰濃寒，花之夕也；
檀唇烘日，媚體藏風，花之喜也；
暈酣神斂，煙色迷離，花之愁也；
欹枝困檻，如不勝風，花之夢也；
嫣然流盼，光華溢目，花之醒也。
① 膏雨：滋潤作物的雨。
海山微茫而隱見，江山嚴厲而峭卓；
溪山窈窕而幽深，塞山童赬而堆阜①；
桂林之山綿衍龐博，江南之山峻峭巧麗。
山之形色，不同如此。
① 童赬(chēng)：無草木覆蓋而露出紅土。
與衲子輩坐林石上①，談因果，說公案。
久之，鬆際月來，振衣而起，踏樹影而歸，此日便非虛度。
① 衲子：僧人。
雲收便悠然共遊，雨滴便泠然俱清；
鳥啼便欣然有會，花落便灑然有得。
輞水淪漣①，與月上下；
寒山遠火，明滅林外；
深巷小犬，吠聲如豹。
村墟夜舂，複與疏鍾相間，
此時獨坐，童仆靜默。
① 輞水：輞川之水。
青山非僧不致，綠水無舟更幽；
朱門有客方尊，緇衣絕糧益韻①。
① 緇衣：僧人。
杏花疏雨，楊柳輕風，興到欣然獨往；
村落煙橫，沙灘月印，歌殘倏爾言旋。
賞花酣酒，酒浮園菊方三盞；
睡醒問月，月到庭梧第二枝。
此時此興，亦複不淺。
幾點飛鴉，歸來綠樹；
一行征雁，界破青天。
看山雨後，霽色一新，便覺青山倍秀；
玩月江中，波光千頃，頓令明月增輝。
樓台落日，山川出雲。
玉樹之長廊半陰，金陵之倒景猶赤。
小窗偃臥，月影到床，
或逗留於梧桐，或搖亂於楊柳。
繪雪者，不能繪其清；
繪月者，不能繪其明；
繪花者，不能繪其香；
繪風者，不能繪其聲；
繪人者，不能繪其情。
遠山宜秋，近山宜春；
高山宜雪，平山宜月。
讀書宜樓，其快有五：
無剝啄之驚，一快也；
可遠眺，二快也；
無濕氣浸床，三快也；
木末竹顛，與鳥交語，四快也；
雲霞宿高簷，五快也。
山徑幽深，十裏長鬆引路，不倩金張①；
俗態糾纏，一編殘卷療人，何須盧扁②？
① 金張：漢代金日?、張安世，後泛指顯宦。
② 盧扁：古代名醫扁鵲。
籬邊杖履送僧，花須列於巾角；
石上壺觴坐客，鬆子落我衣裾。
珠簾蔽月，翻窺窈窕之花；
綺幔藏雲，恐礙扶疏之柳。
玩飛花之度窗，看春風之入柳；
命麗人於玉席，陳寶器於紈羅。
忽翔飛而暫隱，時淩空而更揚；
竹依窗而弄影，蘭因風而送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