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菜端上桌的時候，整個房間裏都被雞湯的香味所填滿，吳叔開心地笑著說：“終於不要再吃炸雞、炸土豆跟炸魚了。”
“小森多吃一點啊，都瘦了。回國拍戲怎麽樣，有沒有不喜歡呢？”媽媽一邊說著一邊把各種菜都夾到了何希的碗裏，堆得他麵前的碗仿佛一座小山。
“都挺好的。國內也有很大的空間，短時間內應該都會待在國內拍戲。”席遠森小心地從那座小山中挑出可以夾的食物，生怕那座小山一下子就垮掉了。
“那很好啊！在國內的話，還是方便一點，多個照應。”吳叔也加入了這一場群聊，剛一開口，就被媽媽笑話了。
“我們都不在國內，誰照應他，老糊塗了你！”說完兩人相視一笑。
席遠森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實際上，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再在飯桌上感受到過這種家庭的氛圍，自從爸爸離開之後，他的家庭生活就蒙上了一層陰影，而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能夠真正融入吳叔跟媽媽組建的這個新家庭。
吃過飯之後，媽媽要去洗碗，吳叔攔住了她，“我來吧，你多陪陪兒子，他難得來一趟。”說完他就開始收拾著桌上的東西，去了廚房。
“那我們出去走走吧！很久沒有跟你一起散過步了。”席遠森看了看窗外，太陽也不曬，感覺很舒適的樣子。
“好啊，去喝個咖啡，前麵有一家咖啡館還蠻不錯的。”
兩人並排走在倫敦的道路上，感受到的是跟北京完全一樣的氣息，倫敦的夏天仿佛更加清爽一點，街道上的行人也更加的悠閑。
“我回國之後，遇到了陳栗原，就是小時候住我們附近的那個女孩子。”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席遠森。
“我也記起來了，我忘記的那一部分記憶。”
“爸爸救起來的那個人，就是她吧！”
媽媽伸手挽住席遠森的手，麵色平靜地說著：“我當時真是嚇死了，你被車撞了以後，某一天收拾東西的時候我才意識到，你不記得關於栗原的事情，當時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啊，到了，就這裏。去坐坐吧！”媽媽指了指路邊的一家小咖啡館，一張木質的大門看上去頗有一種複古的風味。
還是第一次跟媽媽以一種成年人的姿態坐在咖啡館裏，讓人會覺得有點微妙，兩人隨便點了兩杯咖啡，就坐在了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很多倫敦的男孩女孩以一種青春自得的方式經過。
“你跟栗原發生了什麽嗎？”這一次先發問的是媽媽。
席遠森無聊地把玩著咖啡杯的手柄，“在她沒有說出她是那個女孩子之前，我們短暫地在一起了。很快她就覺得無法帶著這樣的秘密跟我交往，把一切都告訴了我。”
視線看到窗外，有一對情侶在街邊的路燈下接吻，不太好意思老盯著別人，他把視線收了回來。
“但是很奇怪的是，我明明應該很憤怒的，如果不是她打亂了我的人生，但是我得知事實的那個瞬間，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那我跟她之間就這樣結束了。””沒有憤怒，反而是一種無奈。”
“這樣對爸爸來說，是不是不夠公平。”席遠森喝了一口咖啡，有點苦澀的口感在嘴唇中蔓延開來。
“我已經不太記得爸爸的樣子了。如果沒有那些DVD，沒有那些書，我甚至會懷疑，他的存在是我自己臆想出來的。”
手被媽媽握住，長時間浸泡在廚房和日常家庭瑣事當中，媽媽的手也粗糙了不少，她的手掌輕輕拂過自己的手掌，“這些年你也辛苦了。爸爸的離開，對我們來說或許是一種難以理解的災難，它的發生讓我們的生活產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過於脆弱的我們，要重新開始這一段自我修複的過程是非常困難的，但是，對於爸爸來說，可能也是一種解脫。”
說到這裏，媽媽伸長手，摸了摸席遠森的頭。
“解脫？”席遠森不解地看著媽媽。
“老席其實，一直有抑鬱症。世界上當然有很多美好的東西，但是在抑鬱症患者的生活中，他們被其他更多的東西所困擾著，所以，無法去感知到那些。我們當時搬過去，其實也隻是因為海邊的生活會更加輕鬆一點，醫生的建議是讓他生活在簡單、放鬆的環境下，所以我們才會回到甲島。”
是他所不了解的過去，擦掉落在記憶盒子上的灰塵，一層一層地打開，最終會指向一個什麽過去。
“點一塊蛋糕可以嗎？過去的事情太久了，想起來有點耗費盡力，我需要補充一點糖分。”
“好啊！”
席遠森起身去點蛋糕，“店員說紅絲絨玫瑰是新品，我就給你點了那個。”
媽媽坐在對麵肯定地笑了一下，便繼續開始說了起來， “老席剛回去的那一段時間，確實會比之前好一點，我想你也感受到了吧！”
席遠森點了點頭，那段時間爸爸總會開心地跟他分享一些電影，甚至還會指導他拍照片，那應該是他記憶中，爸爸最和藹的時候了，不是看上去無精打采，也不是看上去非常焦躁，隻是溫柔地坐在夜風中。
“但是也沒有持續多久，情況就更糟糕了。那天，他遇到栗原，或許是個偶然，但是即便沒有遇到，他也不會活下來的。”
說到這裏的時候，紅絲絨蛋糕已經裝在精美的小碟子裏送了過來，席遠森看到媽媽拿起了金色的小叉子，一小塊一小塊地戳著蛋糕，卻沒有將它送到嘴裏的打算。
“他……”
開了口的瞬間，卻無法說下去，圍繞著他們的是漫長的沉默，咖啡廳裏的其他人都在快樂地談論著什麽，小口地喝著咖啡、臉上洋溢著一種真正的生活的實感，而他們這裏，卻好像坐上了時光機器，在記憶的長河中尋找著那些無法坦率言語出來的部分。
“他那天吃了很多安眠藥，也留了遺書。所以即便他不去救栗原，他也不會活到今天，跟我們一起喝咖啡，吃蛋糕。”
越是過於震驚的事實，時隔多年之後，卻越能用平靜的語氣說出來，紅絲絨蛋糕已經被戳散了一大半，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樣子。席遠森大腦飛速運轉著，消化著剛剛接收到的事實。
“所以你一開始就知道。”
媽媽點了點頭，席遠森努力回想著，似乎當時媽媽也沒有對栗原有什麽責難，隻是平靜的接受了這個現實，而什麽都明白的他，卻以為一切都是因為栗原的緣故，而發生的改變。
他在那個雨天裏說的那些話，對栗原的人生又造成了什麽影響呢？
“與其說，你有一個無法麵對人生選擇自殺的爸爸，還不如讓他在你的記憶中帥氣一點，因為救人而喪失了生命，聽起來怎麽也都戲劇化一點……”
席遠森端起杯子，把冷掉的咖啡一口喝下，“但是，栗原……”
“栗原是個好女孩，不然你爸肯定不會拚勁最後的力氣也要救下她，當然，帶著你離開，一方麵是因為，甲島的教育的確跟不上，還有一方麵，是不知道如何麵對栗原，我知道這個真相，但是我無法說出口。我不想在大家麵前承認，老席是一個軟弱的、無法控製自己的人，所以隻好帶著你走了。”
立著的蛋糕，在最後一次被叉子戳及的時候，終於倒在了碟子裏，席遠森心裏曾經豎起來的那道牆，也隨之倒塌了。
“所以你當時出車禍，醒來之後唯獨忘了跟栗原有關的事情，那個時候我就覺得，或許，是天意注定吧！也許她對你來說是個很重要的人，你無法接受那個現實，所以隻好忘記了她。”
“錯過的人總會再相逢！媽媽那個年代的電視劇裏麵有著這樣的台詞呢，沒有想到你們竟然真的遇見了。”說完媽媽抬著頭看了席遠森一眼，“你這次過來，也是為了她吧！”
“哪有！”席遠森低下頭，不去看媽媽的眼睛。
“你是我兒子，我還不知道你心裏的想法嗎？我看到了吳叔跟你說話時候的樣子，這是這麽幾年來，我第一次感受到，你有在接受他，接受我們幾個人組成的新的家庭。我想也是栗原的功勞吧！好的戀愛可以讓人感受到自己與世界的關聯，讓這個人擁抱更為廣闊的世界，我想她對你來說，應該是這樣的存在吧！”
她並不是間接導致爸爸死亡的人，她也不需要背著那所謂的愧疚感，在甜蜜與愧疚之間掙紮。他得回去道歉吧，如果還有機會的話，為那個雨天自己說的話而道歉，為那次在海邊的話道歉，為那天晚上什麽都沒有說就把她丟在那裏而道歉。
如果他還有機會的話！
“後來我跟栗原的媽媽聊過，栗原下雨那天還去海邊，是為了抓水母送給你當生日禮物。好像是你寫了一句，去海邊抓水母還是什麽的。”媽媽看了看坐在一邊一驚一乍的兒子，心裏已經明白幾分，過去的事實，隻掌握在她的手裏，而她的傻兒子，卻因為那些小事而差點錯過一個對他影響深遠的女孩，這肯定不是當時費力救下栗原的老席所想看到的。
“走吧，回家吧！好好休息一下，早點回國內把事情解決了。”
“啊！我才剛來！”席遠森起身要走的時候，聽到媽媽這麽說，愣在了原地。
媽媽走上前，挽住席遠森的手，“下一次可以帶栗原一起過來，媽媽也要給她道歉，自私地把一個真相藏了這麽多年，想必她的成長期也不好受吧，背負著這種罪惡感。”
走出了咖啡館，夜色更加濃鬱了，但是心裏卻明亮了很多，事件的背後竟然是這樣一個荒誕的事實。爸爸決定吞下那些安眠藥選擇結束自己生命的時候，又思考了些什麽？電影也好，生活也好，都無法成為留下他的事物了嗎？栗原冒著大雨去抓水母也隻是為了讓他開心。人類的所有行為背後都隱藏著一個小小的、簡單的動機，當我們揭開層層迷霧找到那個動機的時候，又通常會驚訝於，它原來如此簡單。
“買明天機票回去怎麽樣？”媽媽在旁邊說著，臉上的表情一點都看不出來要送別兒子的悲傷與不舍。
“這位女士，過分了，我今天才到。”
“沒事，我回去跟老吳一說，他肯定開心，他巴不得你快點帶個女朋友回來。而且，你是在拍戲的時候遇到的栗原吧！那她現在肯定超多人追！你得抓緊一點。”說完媽媽就開始加快了腳步，”走快一點，快點回去買最早一班飛機。不解決掉這個問題，你就不要來英國找我們了。”
席遠森長歎了一口氣，女人心，海底針，還真是摸不透。
回來之後就立刻坐在沙發上開始挑機票，還沒有來得及拆包的行李又被老媽拖到了客廳，隻有吳叔呆呆地目睹著這一切，“怎麽，剛來就要走了？”
“他啊……”媽媽神秘地看了一眼吳叔，“有大事要去完成，我們要當他最堅強的後盾。對了老吳，你來，拿著手機，幫我錄個視頻。”說完，目光落在了席遠森身上。
“栗原啊，是我，江阿姨啊，還記得嗎？我聽小森說了你們的事情，當年的事情其實並不是怪你，當時，席叔叔，有吃安眠藥，然後他有抑鬱症的症狀，出現在那邊是他想結束自己的生命，所以救下你隻是偶然，你並不是害死席叔叔的凶手，所以不要再因為這件事而痛苦，甚至覺得不能跟小森在一起。席叔叔當時那麽努力救下你，肯定是預料到了你對小森來說有多麽重要，小森雖然看上去很聰明，但是實際上你也知道，是個蠢蛋。如果說了什麽讓你不開心的話，或者做了些什麽讓你覺得很過分的事情，阿姨幫你揍他喔！”
“因為種種原因而錯過的人，如果之後能夠再見麵的話，一定是積攢了很多很多的好運氣才能重新見麵，所以，希望你，能夠再考慮一下小森。阿姨幫你教育過他啦！席叔叔的事情，是我不對，當時出於對叔叔的各方麵考慮，隱瞞了事實，讓他做小森心裏麵那個英雄，但是害他誤會了你，是阿姨的不好，如果有機會的話，阿姨親自跟你道歉。希望下一次，能看到你跟小森一起過來找阿姨呀！”
錄完了小視頻，把它發到了席遠森的手機上，“一定要給栗原看啊！媽媽也是很努力了。小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你喜歡她，沒有想到還真是這樣。老吳啊，我們什麽時候要不回國一趟，走走親戚，安排一下小森的人生大事！”
“好啊！正好回國跟老夥計們一起喝個酒。”吳叔剛放下手機，想著給他們洗點水果，端著一盤水果停在沙發邊上說著。
“好啦，你快去洗個澡睡覺吧，明天還要去趕飛機呢！”說完席媽媽就連推帶拖地把席遠森從沙發上拉了起來。
打開花灑的時候，細膩的水珠噴灑出來，大腦也隨之清醒了不少，牽引出來的是一些關於過去的畫麵，曾經很長一段時間在回憶中模糊的那張臉，如今越發清晰地變成了栗原的樣子，一起在海邊練吉他、撿貝殼、拍照時風吹動她的裙擺時候定格的那張臉，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隨之越發確定的是，喜歡的心情。
看到她跟別的男生靠近時候會覺得生氣、想到她不明白自己想法的時候會生氣、無法再跟她一起的時候會生氣，似乎自己變成了一個一點點小事就能引燃的易燃易爆裝置。現在就想見到她，告訴她自己的真實感受，想輕輕地抱住她。
想要去她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