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 傾塌

沒有任何預兆,甚至沒有聽到任何的動靜。

麵前橫亙的,遙遙山峰上,就隻剩下一座空****的曲桐關。

東風蕭索,吹得層層的樹木森森作響……樹葉落地,似可聞聲。

絲毫找不到任何有人來過的痕跡……麵前這座天下二十八險關之一的曲桐關,好像是從一開始,便荒涼沉寂如斯。

關下的門,大大地開著。

一路往上鋪陳著得階梯無聲地蔓延……通往山頂。

站在山下,隻能感覺到背後吹來的風鼓舞袍袖,風順著階梯攀沿上去,在整個關內悠長地呼嘯回**……

……

蕭若往前走了一步。

手碰到滿是箭孔的斑駁城門,才觸到粗糙厚重的表麵,手便下意識地縮了回來。

抬頭往山看,山依舊沉寂,風搖著門嘎吱作響,不管是樹林還是箭垛上,都沒有絲毫埋伏的痕跡,昭示著這隻是一個棄關。

有人殺紅了眼一樣,身自斬首五百人,一刀一劍拚殺下來,終於將這淮東第一險關占據。

卻不知因為什麽原因……一夜之間,毫無預兆地,撤得幹幹淨淨。

……

邁出第一步,心裏還在遲疑……這是不是上屋拆梯的計策,等她入了關,徐榮又會殺個回馬槍。

第二步……第三步……

越來越高……

可以看到的越來越遠……

方圓二十裏之內,再無絲毫人聲……

心裏的忐忑不安與憂慮交雜,漸漸變成了淡淡的蒼涼和心酸。

回過頭,似乎有風拂著麵門而來,吹得人睜不開眼睛。

“難道是敵人看我軍軍威嚇破了膽……還沒打就逃了?”羅澤緊跟在蕭若身後,戒備地看著附近的狀況,察覺氣瘋有些凝重,清清嗓子出聲,意圖打破肅穆:“原來這殺人如麻的徐州牧,也是個浪得虛名的,還是主公威名……”

話還沒說完,卻見蕭若霍地眯眼,將目光投到他身上。

背後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正滿心疑竇地要開口,卻見她臉上已經換成了微微的笑意,仿佛自己剛才看到的都是幻覺。

轉過頭去看劉鈺,笑著問:“你覺得呢?”

劉鈺沉默片刻,低下頭,輕輕道:“屬下也……揣度不來。”

蕭若點點頭,不再問。

……

所有人之中,白馬營是最後入關的,直到關門關上了,一切都順利而風平浪靜,所有人都還不敢相信,這個困擾了曹操大半個月,如鯁在喉,令他手下傷亡無數,令天下人聞之色變的淮東第一險關,真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地拿下來了。

知道徐榮的來曆和狠辣手段,暗自鼓舞自身準備麵對惡戰的大軍,都覺得身在霧中,如蓄滿了力的拳頭,出拳打在了不受力的棉花上……空空****……

……

白馬營的最前,趙雲看到關前得牌匾,站定了腳步,眼眸微微眯起,目光轉到已經走到最上方的蕭若身上。

一頭青絲和風糾纏,勁裝的下擺被風揚起,拂過了蒼色的磚牆。

她眼睛遙遙望著此處往東的某處……悵然若失。

將這情景收入眼內,趙雲神色悄然一變,眼裏的光無聲地黯淡下去。

舉起手,製止住身後的人。

“將軍……”鮑旭不禁出聲。

擺擺手止住他的話頭,回頭對鮑旭馮白等人使了一個眼色,眾人長年一同征戰,早就有了難堪比擬的默契,看到他的目光便明白了他的意圖,紛紛自覺地站住了腳步。

此時羅澤等人正在分配隘口守兵和準備紮營,關內稍稍有些混亂,分過人群,趙雲大步往最上方蕭若所站的樓閣走去。

那是整個曲桐關內最高的所在,昨天一整天插的天青色玄邊的“徐”字帥旗已經喚作了涼州刺史專用的,黑邊丹霞色“蕭”字帥旗。

太陽漸漸西斜,襯得那麵原本如騰龍欲出,代表著西涼強勁鐵騎的旗子,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覺的孤寂和蕭索。

蕭若還站在原地,一動也未動……

趙雲腳步有些遲疑,放慢了,在踏上最後三極階梯的時候,聽到了響動,蕭若轉過頭來。

腳下瞬間似有千斤重……

趙雲站定,略有些蒼白的薄唇微微抿緊,看著她,欲言又止。

眼角餘光掃到白馬營都還在山腳下,蕭若心裏略沉了沉,隻作未覺,疑惑地回視著他。

安靜持續了一會兒,趙雲往上邁出了最後兩步,再抬起頭的時候,眼底的光已然平穩,表情也恢複了冷靜堅毅:“我今日領兵走。”

他的眼神清明,語氣堅決,一看就知不是一時氣話,而是斟酌很久以後的決定。

蕭若麵色瞬間又蒼白了一些……

下意識地脫口想問……隻見趙雲緩緩搖了搖頭,道:“方才看你的神情,我便知道,你是守不了一月去許昌之諾了。”

蕭若張了張嘴,終究無言……

徐榮袁紹劉備已經結盟,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戰局關鍵時刻,她確實暫時無法從淮東的戰場抽身。

“可是……”此次來隻帶兵五千,沒有趙雲和白馬營,力量會大大折損。

心裏萬般舍不得,嘴卻似被什麽堵著,說不出挽留的話。

趙雲來中原的目的就是為了去許昌……

然而事到如今她的所作所為,已經算得上是再次算計和利用了趙雲,對於二度上當,趙雲的反應已經算得上溫和了,隻提出了要走而已。

“可否稍等幾日我……”腦海裏紛亂如麻,一會兒是淮東的局勢一會兒是近在咫尺最大又是盟友又暗含著巨大危險的曹操,蕭若神情也複雜至極:“等這裏的戰事稍微平定一點,我就把兵權交給你……”

頓了頓,努力讓語氣聽起來更平靜一點:“而且你也需要這五千人……是不是?”

“是,如若單獨去,隻怕無法挽回大局。”趙雲語氣淡淡的,已恢複了許久沒有過的禮貌和疏離:“隻是不敢再寄希望於你的軍隊。”

蕭若心裏慢慢往下沉,下意識往後走了一步,踩到了閣樓裏的木板上。

經年的木板微微抖動,咯吱作響。

“蕭若,有句話我一直想問……”趙雲微微揚眉,看向她說出這句話時,話音還是溫和如昔,卻已經掩不住眼底似有似無的失望:“從相識之初到如今,你可曾有過一刻……對我坦然相待?”

麵對他的疑問,蕭若認真思忖了一下——

輕輕張開嘴,正要回答,忽然聽到腳下,不知道是身邊還是遠處,哪裏傳來一聲巨響,身體忽然歪斜開去……

不知發生了什麽變故,蕭若驚訝地四顧,隻察覺似乎麵前的山峰都開始傾瀉,腳下也越來越站不住,近在咫尺的趙雲原本依稀有薄怒的麵容忽然被一層擔憂和焦急覆蓋,她心下冰涼,下意識覺得不好,立刻要逃離所站的地方……

然而已經晚了……

瞬間,整座山劇烈的震顫了一下。

曲桐關最高處的那樓台,似乎在半空中凝滯地一下,然後——猛地崩塌。

木板岩石碎裂,帶出來的煙塵騰起好幾丈高……曲桐關原本就是依山而建,樓台的崩塌引起附近山體的滑坡,那被埋葬的一塊,忽然有岩石轟隆隆滾下,砸了上去,煙塵再起。

轟然作響,如奔雷般襲動九天,回音久久不散。

全軍都被這一幕驚呆了……

樓台裏原本就站了一個人……蕭若。

而原本站在外麵,應當能全身而退的趙雲,卻不見蹤影。

一思及全軍主帥有可能已經被壓在那一片崩塌的廢墟之中……全軍呼號,軍勢若潰,曲桐關上瞬間亂作了一團。

……

眼前被黑暗覆蓋,似乎過了很久很久。

稍稍動一下,就渾身都隱隱作痛,但是卻似乎傷得不深,還未睜眼,便知道沒有哪裏出血。

掙紮片刻,發現無法動彈,蕭若慢慢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縫……

眼前還是深黑,上麵似乎被層層疊疊的木料和岩石碎片掩埋住了,空氣有些稀薄。

呼吸才有些急,四周的灰塵便竄了進來,嗆得她微微咳嗽……

才一動,就看到了肩旁的手臂,稍稍轉過頭,心裏忽然如遭重錘,震顫著許久說不出話來——

趙雲就在她背後,俯身將她牢牢護在身下,背後扛著巨大的柱子,額上已經泛出了一層汗水……看見她醒來,蒼白的嘴唇稍稍張開,微微一笑:“看不到你傷勢……能醒來就好。”說話之間,手臂輕微地向下一沉,他神色一凜,咬著牙,重新將重量慢慢撐了上去。

腦海裏先是一陣空白……接著慢慢反應過來自己是被他所救,心裏的猶如被浪潮所擊,起伏震撼,又忽而酸楚難當。喉頭像被棉花堵著……

“不必介意,我無意為此。”趙雲閉著眼,汗水順著額頭緩緩而下,滴在她肩上,冰涼入骨。

他聲音沙啞,帶著輕輕的顫抖:“隻是方才一時心軟,此刻餘恨而已。”

蕭若深吸一口氣,察覺眼角似乎有什麽涼涼地滲出來,不過片刻就爬滿了臉頰……

“謝謝。”

隻一句,再找不到別的什麽可說。

閉了閉眼,便緩緩撐起手臂,側過身,趙雲撐著的小小空間裏麵,還有她翻身的餘地,翻身麵對向他,看入他此刻被細密的汗水布滿,勉強睜開的狹長眼眸,輕聲地道:“方才將軍問我的問題,我想過了……”

見她翻過身,麵上似有淚痕,趙雲心裏微微一震,頓時神情複雜難言。

“我沒有一刻對將軍是坦然相待的。”

被壓在廢墟之下,眼前一片黑暗,生死未知……脫口的自然換做了實話。

似乎早料到了這個答案,趙雲微微苦笑。

“除了你,我對夫君,對手下,對敵人……都沒有一刻徹徹底底地坦然相待過……”

蕭若閉著眼,聲音在黑暗裏傳來,細微而清晰:“但是不管我用的是什麽方式,就算謊話連篇,至少感情是真的,你信嗎?”

他低下頭,看著她散發著微微光亮的眼眸,細微柔弱卻安寧,不知怎麽,緩緩點了點頭。

“方才那句也是假話。”蕭若卻一改方才的誠摯,忽地笑了,眼底的狡黠浮出來,攀著竄進他的眼裏。

趙雲一怔,以為觸到的真切之處,瞬間似乎又不知模糊到了哪裏去。

想想這句話雖然說得情真意切,卻也是她擅長用的詐術……正思忖,腦海裏念頭漂浮不定之時……隻聽蕭若又加了一句。

“噯,你真笨,若真是假的,我為何要自己點破呢?”

原本就就雲裏霧裏地真假弄得心裏煩亂,被她再一說,更加複雜了一層,索性按住不想,趙雲咬著牙,再次撐開背後的重量,微微挑眉,眼裏凝了一抹略帶威脅之意的笑:“你再說,我便卸去力道壓下去了。”

卻不料蕭若似乎未將這句話當做戲言來聽,偏頭想了想,道:“嗯,你壓吧。”

“……”趙雲瞬間無言,隻苦笑,當玩笑置之,閉眼不語。

下一刻,一雙手臂卻攀附上來,將她往下拉:“這個重量最嚇人的是在落下來的時候,已經被你撐住,現在就算再壓下來也對我造成不了太大的傷害,隻是你再用手臂和膝蓋撐著,撐不了多久你的手腳就廢了,而且現在不保持體力的話,我們都很難活著出去。”

聽她所言,趙雲下意識放鬆了些許力道,立刻察覺頂上有響動,稀稀疏疏有灰塵落下來。

忙又撐起。

“不必擔心……”安撫著他手腳的僵硬,蕭若輕輕道:“你慢慢把重量平緩地放下來,腳放平,還有手也是。”

察覺到趙雲總算肯聽她的話,整個人漸漸靠近,慢慢將重量分道她身上,驟然感到呼吸一滯,蕭若輕輕抬起手,努力讓身體和他的貼合,鎧甲生硬,體溫微涼,他的心跳也令人意外地微弱。

身體被巨大的壓迫所籠罩,努力卻艱難地呼吸著……

蕭若伸手,安撫住他輕輕顫抖的手臂和肩膀,讓他再無最後一絲遲疑地將重量交付過來。

手停在他肩上,姿勢曖昧,近乎擁抱……

口裏的話,喃喃出口,卻平靜冰冷:“你不欠我什麽,我們一起扛。”

聽到這句話,下意識覺得不對勁,然而此時,巨大的壓力下麵,已經起不了身。

他隻有身不由己地將全身的重量並著身後巨大的重量,交給身下的蕭若……驟然察覺到,這個姿勢對他來說比剛才的輕鬆了不知多少,猶如雲泥之別,但是身下的蕭若,卻成了支撐他的軟墊

心裏猛地一凜,開口卻不能言,察覺到她呼吸漸漸微弱下去,心跳越來越緩慢,他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動彈一下也不能

看著她越發蒼白的臉,在黑暗裏淡淡的輪廓。

巨大的無力感幾乎要將心智摧毀,每一刻似乎都是渾身入烈火灼烤的折磨……

“你當真……”

聲音沙啞,出口滿是苦澀:“當真是……沒有一刻坦誠,盡是鬼話連篇。”

……

不知又躺了多久……

喉嚨十分幹渴。

目所及處都是黑,不知醒了沒醒。

腦海裏緩緩有念頭閃動……在聽到外麵的風聲之時,似乎一道亮光閃過,照亮了最混沌的所在。

雖然樓閣的崩塌,所有的疑點都指向無故撤兵的徐榮。

但是定不是他做的手腳。

徐榮不會做這麽陰毒的事。

十有**……是曹操。

他早一步看到徐榮撤兵,知道就算是搶在她之前搶占曲桐關,她依舊在容易攻下曲桐關的東方。

而一旦她拿下,在梧桐關以西的曹操就會受到這個險關的掣肘,隨時處於她的威脅之下。

因此趕在她之前上山,在視野最好的地方做了手腳——連她一上山為了查看徐榮是否真的撤軍,會找視野最好的地方眺望這個細節都考慮到了。

為的……就是置她於死地。

現在曲桐關已經拿下來,整個戰局就算山扭轉了,她一死,關中還未穩定,曹操就可以以盟友的身份收編她的軍隊,接著往東,逼向徐州。

害死她此舉,可以嫁禍給剛從這裏撤軍的徐榮。

關中也可輕易地收入囊中。

她一心懷疑徐榮撤軍的動機,卻忘了防備曹操的手腳,竟然中計。

越想,心越往下沉,

到最後,幾乎要自嘲地笑出來……呼吸已經越來越艱難……

絕不能讓他得逞

蕭若反手,深深地掐著自己的手心,指甲陷入肉裏,劇烈的疼痛稍稍扯得腦海清晰了一些,然而口幹舌燥的感覺卻令她覺得危險……不知道在這裏被埋了多久,如果再繼續下去,身體脫水過多……後果不堪設想

就在此時,忽然察覺到麵上稍稍一熱,唇上傳來一陣軟軟的觸覺,她腦海裏轟地一響。

還未反應過來,雙唇已經被撬開,輕柔地度來溫暖的**,緩緩注入喉嚨。

躲不開,推不掉,拒絕不了。

來不及想這是什麽,隻知道口口都能救命,隻能勉強吞咽……

但是一察覺到這樣親密的接觸意味著什麽,就坦然不起來……心下一陣冰涼,借著最後的力氣想要推開,手卻沒有一絲力氣。

而片刻之後,分明已經不在度來**,唇上重量卻還在,一層一層,近乎是溫暖的親吻。

好像在慢慢地退去,這趨勢令她稍微安心,卻遲遲盤桓,輕柔地摩挲,好似含了無數欲說還休的話在內。

知道最後,眼前隻剩下深深的黑,意識消散無蹤……

“活下去”

耳邊有人說。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