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看盡吳鉤(上)

楊含的來意很明顯——他是賴定,一來就不走了。

似乎害怕蕭若反對,腳還沒站穩,也顧不得馬超在場,見到她剛蹙眉有疑問之意,便道;“姑娘你看清楚了,來的都是你丹楊的舊部,你休得撂下我等不管。”

照理來說,莫說是蕭若位居刺史的封疆大吏,就是一半的達官顯貴,門客屬下都以“主公”呼之……楊含一口一個的“姑娘”叫得很是熟稔,聽得羅澤心下一陣揪緊,轉眼再看蕭若並不以為意,反而眼裏含著淡淡笑意,更是驚訝,暗暗猜想此人以前與主公有何淵源。

對於這道有意無意在自己身上打量的目光,楊含察覺到了,斜過眼去,看見是生麵孔,便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前輩架子來,對著他微微一笑。

羅澤心裏悚然一驚,忙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再看。

蕭若先是沉默,似有話想問,幾次問到嘴邊,卻又止住……

楊含先觀察完身邊之人,才注意到氣氛的異常,再一看蕭若麵上欲言又止的神色,心念一轉便明白過來:“我來的是徐將軍知道,我說隻跟著姑娘,他就開門放行了。”停了停,又道:“賈……賈先生,讓我轉告姑娘,且等他一等……”

“等他幹什麽?”蕭若訝然。

“他還有些私物沒能全部搬完,所以遲些時候再來。”楊含笑。

“他也要來?”

楊含想了想,道:“姑娘不惜身自去宛城涉險也要救我的性命,我自然要效忠你。賈先生……”說到此處,有些咬牙,似乎和賈詡略有私忿:“這廝對姑娘肯定是有感情的,但來的原因據我所知,是判定徐州已然是強弩之末了,他一向奸猾,怎不知良禽向好樹棲?”

賈詡會來,倒是一個大大的好消息,可以暫緩她軍中智囊缺失的危機。

而且這毒士是一流謀臣,有他穩坐,幾乎可以撐起一方內務。

然而……

心底竟瞬間,掠過了極細極細的心疼。

耳中似乎被“強弩之末”這四個字微微地刺了一下,還未仔細想,便脫口而出了:“都來了……”

“姑娘還惦記徐州什麽……”楊含麵有難色,遲疑著:“實話說,將軍的作為,實在讓人寒心……我等也是才知道,他竟為了那董貴人的孩兒而棄——”

話到此處,生生打住,長歎一口氣道:“誰不知道朝廷已經沒救了……賈先生不知勸說了多少次……總是不頂用……總之就如我等無法左右將軍的意願一樣,將軍也無法左右我等來投姑娘。”

說最後一句話時,抬起眼,眼神清明,靜靜地望著蕭若。

蕭若微微一笑,點點頭:“一路辛苦了,你先去休息吧。”

楊含答應著,正要下去,忽然想起什麽,轉過身道:“對了,近來的謠言姑娘聽見了?”

蕭若眼底閃過輕微的波動,隻點頭,一言不發。

從剛才起,她就發覺氣氛有些不尋常,這個自己住了很久的大帳好像瞬間變得奇怪起來,總覺得氣息緊迫,如坐針氈。

而這句話出口,氣氛更加壓抑——

到底是哪裏不對,許久不見,楊含身上的壓迫力不至於大了這麽多。

她環顧著,卻隻見大帳內,坐著馬超趙雲和寥寥幾個親兵,此時馬超和趙雲正低沉交談……並未有異。

見她若有所思的模樣,楊含道:“那些謠言是不是真的我並不完全知曉,隻是有一條,一定是假的。”

“哪一條?”聽他聲音嚴肅,蕭若收回思緒,重新將注意力轉了回來。

“說將軍從曲桐關退兵是因為董貴人身體染恙……簡直是扯淡。”楊含冷哼道:“撤兵的原因我也不知,隻是聽說那夜看到了舉蕭字旗從東邊來的軍隊,將軍二話不說就下令全軍撤退了……為此,還挨了責罰。”

“責罰?”蕭若微微有些詫異,他是一州州牧,一方諸侯,除了皇帝還有誰能罰他?

楊含輕聲道:“徐州已經和袁紹結盟,結盟之初……不知為了什麽,將軍竟在袁紹麵前立了軍令狀,說皇子稱帝之前,都聽他的……這次他無故放棄了大好機會,不戰而走,原本按軍令當斬……袁紹網開一麵,隻罰了一百軍棍。”

“……”

“這幾日……謠言遍地起,徐州無人反駁……實實是將軍他,重傷在身,起不來床……而賈詡這廝,隻惦記著走……”

說到此處,楊含已經說不下去了。

……

軍中行刑很嚴,二十軍棍已經足夠一個兵士十天起不來床,苦不堪言。

而在聽到一百軍棍這個數目,下意識地心下一顫,想問楊含是否記錯了……

這跟要一條命有什麽區別?

就算徐榮是鐵打的身子……可這樣的重罰,怎麽挺?

蕭若麵色微微有些蒼白,霍地立起身來,看著楊含,張了張嘴,卻沒能吐出一個字。

楊含也不知道被問什麽該如何回答,索性深吸一口氣,點頭告退了。

“主公。”

馬超的低低的聲音響了起來,不動聲色地提醒她:“徐州現在是敵非友。”

蕭若緩緩合著眼,微微蹙眉,一言不發。

趙雲抬眼,靜靜看著他,神色不變,眼神卻悄然暗了下去。

……

一直到夜幕降臨,遣走了所有的人,屋子裏已經空空****,卻還是不能將心裏也一並祛除得幹淨。

蕭若揉了揉眉心,強自靜下心來翻看文書,看著看著,看了許久,才發現還在看第一卷。

扔到一邊去,索性梳洗睡覺,躺到**,卻還是久久不能成眠。

努力忽略去不再想,心底隱隱不散的,還是從午間,甚至是昨日聽到流言的時候就開始的心疼。

怎麽還會心疼?

這個疑問隻是一閃而過,隨之而來的卻是淡淡的悲哀和憤怒……帶著鋪天蓋地的疑問而來。

為什麽要和袁紹結盟……還立軍令狀?

就算立了軍令狀,隻要和她一戰,偽裝敗退不就得了,怎麽就轉不過心思?

……

一直這樣想著,直到天明,才模模糊糊地睡了過去……

好像落入了一個巨大的夢魘,隱隱約約道人影在床前,能察覺到,卻睜不開眼。

有人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一下一下,手指間含著溫柔,好像永遠都撫不盡一般,暖意投過指尖,絲絲縷縷,連綿不絕……

似乎在耐心地替她驅走恐懼之意。

慢慢地,夢魘平靜了下來……

隨著呼吸的平緩,卻能感覺到有灼熱的氣息,輕輕地觸到臉上……

輕輕移動著,從睫毛,到臉頰……最後……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含著萬千溫柔繾綣地,覆蓋在了她的唇上。

隻是一觸,心底好像驟然被掀翻了,心口好像被一雙大手使勁揉搓著,帶著以為已經沉澱得無所遁形地悲傷,酸楚,思念,一齊翻卷上來。

甚至能感到,接觸的每一寸,每一寸的溫柔裏都含著苦澀,眷念地渴求著顫抖著。

你來了?

不敢睜眼,甚至不敢看……

不敢去猜,不敢問。

隻是小心翼翼地,在夢裏珍惜著覆蓋下來溫暖。

怎麽會做這樣的夢……一瞬間感到荒唐,卻又在下一刻,荒唐得滴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