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漢

聽著耳邊的聲音,感覺到頸邊溫柔的牽絆和纏綿……

蕭若安靜地伏在他懷裏,忽然想到了什麽,睫毛微微一顫,手下意識地鬆了一下。?~

察覺到這個細微的動作,環抱著她的手臂驟然收緊……仿佛擔心稍稍動一下,她就會從懷中消失不見一樣。

呼吸有些困難……動彈一下都不行。

胸口隻是淺淺的一層,好像忽然不再思考了,腦海如白紙一般。

不去追究這個是夢還是真的……

不去想內心深處的不甘。

隻是憑著本能,珍惜著眼前這不知是真還是幻的相聚。

手慢慢摸索,在黑暗中,輕輕握住了他的手掌。

寬大溫暖,有些粗糙,虎口處好像多了傷……心裏浮出曲桐關一戰的戰報——徐州牧兵伐屠戮,披靡竟如哀兵之勢,一戰身自斬首五百人。

一根一根地摸過去,手指停在傷口的結痂處。

這裏呢?

也不痛了。

抓住她的手,在唇邊輕輕一吻。

製止了她繼續探下去……

蕭若輕歎了一口氣……你總說不痛。

……

原本,她的謀劃以及他的選擇,都在中間劃下了巨大的鴻溝……

時隔一年半沒見……原本以為就算是夢中,厚厚的藩籬麵前,該是對手一樣冰冷的質問。

就算不是……也應該說點別的。

比如逼問,或者是求一個解答。

……

隻是從來沒想過為是這樣——

握著手相擁著,問或者答,都再簡單不過。

……

徐州也下雪了?

嗯,前幾日飄了好大的雪……

徐州雨多,路上都結冰了吧。

冰有一寸厚,馬匹不綁布條難以前行。

你身上有傷還騎馬?

……我慢慢地走,並不吃力。

這麽折騰,小心再走不了路。

……

喁喁的私語輕而緩,像是流淌著的緩緩溪流……將麵前的帳子,黑沉沉的夜,都和著水聲,一並流到了極和緩安寧的所在。

窗外寒風還是肆虐,然而寒意卻似乎永遠被隔絕在外了一樣。

身畔是綿延不絕的溫暖……

心裏隻餘下望不到盡頭的心安……

抓著他衣袍的一角,蕭若慢慢進入了夢鄉,一夜無夢,安睡到天明。

……

醒來的時候和昨天一樣,隻有她一個人,身邊沒有絲毫人來過的痕跡。

就連窗口都被封得很好,沒有一絲寒風灌進來。

恰如一夢。

……

梳洗完了一入帥帳,等著她的卻是一張熟悉的臉……山羊胡,微眯著帶笑的眼……一看見她,就立起身走過來:“姑娘好,一切平安?”

蕭若看他一眼,微微一笑,不答話,走到大案後麵坐下,方開口:“文和最近哪裏發財呢?”

“說來慚愧。?~”賈詡笑了笑道:“近來下注隻賠不贏,叫姑娘笑話。”

“你知道為什麽會輸嗎?”蕭若盯著他問。

“不是己方太弱,就是敵手太強。”

“不對……”蕭若搖搖頭,笑道:“是因為我不在了。”

賈詡一愣。

她已說出答案:“我不在了,誰還能輸給你?”

“這個……”賈詡沉默了一下:“原來以前贏的錢都是姑娘的。”

更加肯定地說:“那詡定要賴著不走了。”

四下坐的幾個謀臣原本都是奉召來議事的,原本都在審視賈詡這個“遠道之客”。卻沒想到蕭若一出來,二人竟就開始談賭局。

紛紛麵麵相覷,目瞪口呆……

蕭若笑著咬牙:“原來你就是故意來贏我錢的。”

“哪裏哪裏……”賈詡口裏這麽說著,麵上卻沒有一絲否認的意思,一麵說著,一麵往懷裏掏,掏出一本皺皺巴巴的書,一麵奉上去,一麵道:“為己為人,詡都要先幫著姑娘把別人的錢贏來不是?”

蕭若伸手接過那本書,新撰成,封麵上是賈詡的字——定邦十策。

翻開第一頁,龍飛鳳舞,字跡很難辨認。

耳邊賈詡說著話:“此書姑娘落入曹賊手中的時候詡就開始撰寫了,含納內務、韜略、戰法和縱橫之術,是詡畢生的心血……”停了一停,道:“從前徐州,憑詡一人應付綽綽有餘……用不著。”

蕭若微微一笑,他說話倒是不臉紅。

抬眼,見他忽然將目光對準了過來,目光深深,似笑非笑:“現在的關中,有八百裏秦川之稱,乃秦和高祖一統天下之基,古來便有帝王之輿之稱,要撐起來,還要許多人才。此書……姑娘定然用得著。”

蕭若將書讓下麵坐的謀士傳閱,一時間帥帳裏都是抽氣之聲,不過片刻之間,已經對麵前這個其貌不揚的文士刮目相看……

待書傳了回來,蕭若手在上麵停了一下,頓了頓,抬頭:“文和剛才說……從我落入曹操手中的時候,你就開始寫了。”

驟然對上她眼裏含著深意的微笑,賈詡卻收斂了笑意:“詡還是料對了,姑娘果然將關中拿了下來。”

蕭若隻是笑,不說話。

賈詡頓了一下,察覺到無形的威懾在沉默中蔓延……忽覺時隔一年,更加看不透眼前這個女子:“姑娘……詡有一問,不知當不當問。”

待遣走了帳中的人,隻剩下二人相對,蕭若開口:“你說。”

“姑娘和文良的孩兒,現在何處?”

未料到他忽然問出這樣一句話,蕭若心下微微一顫。

“詡自作聰明了,隨意一問。隻覺得一年前,與文良割袍斷義那一幕,有些像是做給曹公看的。”

蕭若眼裏的驚訝之色已經斂幹淨,麵上帶了淡淡的笑意:“文和覺得我是假裝小產?”

“詡可未曾說過。”賈詡忙不迭撇幹淨……不再探究下去,隻道:“當初那樣的狀況,皇子和自己的骨肉,選一個而保,文良一念之差鑄成大錯……”

一麵說,一麵仔細觀察著她的神色。

遲疑了又遲疑,終究還是不忍,決定為徐州那個重傷在身臥病在床的人多說一句話——

“若是別的女子也就罷了,可是姑娘。詡相信以你的心智……文良做錯了什麽選擇,你都不至於讓情況落到那般壞,都會替他善後……”

賈詡說著,忽覺得這樣的話對蕭若來說也有些殘忍,便止住,長歎了一口氣——

“若……若當真如此……還請早日將真相說與他聽,莫要再……令他……若單單隻是那一個選擇的懲罰,到如今的折磨,他已受得夠多了。”

等他一席話說完,帥帳裏安靜得落針可聞。

蕭若低頭,手指在那本書上慢慢勾畫著,沉思了很久,久到賈詡以為她就要將一切的秘密娓娓道來的時候,忽然笑了出來:“封你為軍師,俸祿五百石,怎樣?”

賈詡:“……”

賈詡:“好是好……”

“還不夠封你的口?”

“……”

……

洽談的結果是賈詡老老實實地被五百石的俸祿封口了。

由於有那一本書給諸人傳閱,對於他後來居上卻忽然位至軍師這一狀況,軍中謀士,庶務文官,都沒有一個有反對的意見。

整頓兵馬,當日前鋒就出發。

由於是和曹操聯手,打袁紹陣營裏最弱的劉備,原本蕭若並不打算親自去,隻是曹操書信來,說二月沛國,袁紹好像有大動作,約她親自前往,以能坐鎮大軍,應付驚變。

曹操本人,更是率領前鋒,早一日出發了。

說來也奇怪,明明是最該愛惜性命的諸侯,曹操本人卻好像從來都不回避前線,史書中更是留下“吾不自往,誰敢向前”這樣的話。

身先士卒,這也是他能在官渡之戰中以少勝多的一大原因之一——沒有他親襲烏巢,不至於這麽順利地燒掉袁紹的糧草,奠定勝局。

官渡之戰……想到此處,蕭若心裏隱隱覺得有些蹊蹺,掠過細微的不安。

原本應該還有許多年,然而現在的情況。除了她和徐榮的出現,其餘的和官渡之前出奇地相似……強敵袁紹在前,曹操要先滅劉備。

……

“孤先奪細陽,卿宜經下蔡,奪靈璧,與孤合圍小沛。”

從曹操的信,仔細看了作戰圖——

他的意思是,先奪下徐州的細陽和靈璧,這兩個地方,剛好都比小沛地勢要高,到時候可以順著川流,一路勢如破竹而下,恰如兩把尖刀,恰如其分地扼斷小沛的命脈。

最後一句:“卿守右翼,拒援軍。”

可想而知,右翼就算有援軍,也隻可能是徐榮的人。

曹操自己狡猾地避開,將徐榮推給了她來應付,明擺著算準了徐榮不會和她開戰。

久久盯著最後一句話,蕭若緩緩將這張紙揉入了掌中……

抬起頭:“攻取靈璧,你們有什麽好辦法嗎?”

帥帳四下裏討論聲起。

一會兒說可以等冰雪融化水攻……

一會兒說可以聲東擊西佯裝去打徐州,半路折返,殺他們措手不及。

最後賈詡站了起來,理了理衣袂,淡淡地道:“依詡低見,不若坐山觀虎鬥。”

這句話對她胃口,蕭若轉過了頭。

“主公隻要裝作守在靈璧拒徐榮大軍便可。”賈詡道:“一來,劉備在民間名聲甚好,不宜與之正麵為敵。二來,放任曹操拿下小沛,反而拉長他的戰線,首尾不能顧。靈璧地勢高,又隨時可以威脅小沛……”

“可……曹公不是盟友麽?”有人提出了質疑。

賈詡大大不以為然:“劉備算什麽敵手,要提防的恰恰是曹公啊”

蕭若原本一直默然不語,聽到了這句話,微微笑開來,一錘定音:“曹公要我們拒徐州軍,避免與劉備正麵為敵,這等美意怎麽能辜負?”

商定的結果是,照賈詡說的辦。

先派馬超率領五千精兵,北上奪取靈璧,在高地紮營。

……

主力和運糧草的部分尾隨其後,行軍速度卻很慢。

自從那晚以後,蕭若就下令停止了對楊含帶來的人馬的追查。

“當真不要緊麽?”趙雲卻似乎還是不放心……總覺得殺氣時隱時現,這幾日下來令他時常如坐針氈,槍不離手。

不免擔憂除了會射箭以外自保能力很低的蕭若:“真有刺客,隻怕你難以應付。”

蕭若想了想,卻還是搖頭:“不查了,要是讓楊含知道難免寒心。”

實際上真正的理由是她不願查下去。

察覺到這個真相的時候,隻覺得這個掩耳盜鈴的想法很好笑——避免查證,隻是害怕打破夢境,害怕眼前彌足珍貴的相逢重新被現實撕裂。

寧願回避……也要維護這個不知道是不是夢的夢。

……

然而那晚以後,連續三天,他卻沒造訪。

離開曲桐關,到了潁水之畔,

第四天白天,軍中有騷亂,不服調動,發生嘩變。

蕭若人沒趕到,挑事的幾個人已經死了。

死狀淒慘,身首異處,血流了一地……

經此一事,大大震懾了軍心……原本因為馬超的離去有些混亂的軍紀瞬間肅然起來。

再無人敢不從命。

賈詡下令徹查,卻什麽也查不出來。

“這……”

賈詡回報這事的時候,遲疑不決:“主公在軍中放了眼線?”

“有……但是不是我的眼線幹的。”蕭若答得一臉無辜。

“尋常軍士有這麽大的膽?……”賈詡自言自語。

“也有可能是……”蕭若低下頭,手握著筆,在紙上寫寫畫畫:“我的人。”

“主公不是說不是你的眼線?”賈詡詫異。

“我沒說是眼線。”蕭若報之一笑,繼而轉開話題:“曹操來催了?”

“嗯,信我就替主公你回了。”賈詡瞬間麵有難色,輕咳了一聲道:“隻是有些話,我真不知該怎麽回。”

知道他說的是什麽話,蕭若慷慨地傳述自身心得:“你可以跳過,實在篇幅太大跳不過,就……當沒看見。”

……

當晚潁水之畔忽然刮起了怪風,陰風惻惻令人難眠……月至中天的時候,忽然陰雲密布,不一會兒,一道白光劃過天際,繼而雷聲鋪天蓋地而來。

嘩啦啦的雨幕瞬間席卷了天地……

在燈下翻看關中內務文書的賈詡麵色驟然一變,走到帳門前,掀開一角……

一個響雷劈來……再來便是閃電,照耀得麵前的河水山穀如在白晝之中。

他眼底瞬間閃過了驚恐之色。

……

蕭若還在夢中,隱隱約約聽到打雷的聲音,腦海裏是模模糊糊掠過一個映像……有些害怕地拉著被子蓋住臉,翻身蜷著身體——

忽然一個炸雷在耳邊炸開……

心裏瞬間一陣凜然,驚得睡意全無……現在是冬天,怎麽會打這麽大的雷?

然而雷聲有增無減,在耳邊肆虐著咆哮著,好像千軍萬馬奔騰在山穀之間,大地都在微微地震動。

雨聲鋪天蓋地而來,唰唰唰如鞭子一樣抽打著外麵的地麵。

心底正掠過難言的恐懼,閉眼卻毫無睡意之時,背後忽然傳來一陣暖意。

別怕……

低低的聲音響在耳邊,溫暖灼人的懷抱擋去了外麵的光,將她攬在了懷裏。

熟悉的懷抱,緩慢而堅定的心跳聲,從腰間緩緩蔓延上來的溫暖……

蕭若靜靜躺在他懷裏,察覺到剛才的不安和懼怕都被輕而易舉地驅了出去。

不由得往深處更縮了一些,將臉埋在微微帶著些濕潤的衣上。

前幾天怎麽沒來?

語氣裏竟帶上了自己都沒察覺的淡淡怨怪。

趙雲總守在你帳前,我不得靠近。

回答的聲音微含著怒意……忽然軟下來,抱怨得有些孩子氣——

我現在、有傷……

打不過他。

……

他為何對你這般在意?

蕭若聽他說趙雲守在帳前,有些詫異,一時忘了回答。

遲疑之間,唇上一重……耳邊還是奔雷咆哮,而思緒已經被帶的遠離了大雨傾盆的夜。

緩慢而纏綿,帶著微微的掠奪之意,仿佛在宣告他的主權一樣……

含著她的唇,摩擦糾纏,慢慢地嚐試深入。

閉著眼,眼前都是閃電掠過的白光……

天地之間都是浩大的驟雨聲……

不過片刻,背後觸到了微微帶著溫度的床墊,而親吻並未退去,反而有更加深入掠奪之意。

手掌也朝上,一路輕撫過腰,攀著停留在了胸口,趁著她意亂情迷之時,輕車熟路地解開了衣上的衽。

寒意侵進來,蕭若忽地睜眼,格開他正要往裏探的手,掩了衣襟側躺過身。

察覺到自己的失態,他也怔了……稍稍退開身,平複著已變得急切的呼吸。

黑暗裏看不清他現在的表情,蕭若翻過身,手擱在他的腰上,輕輕說。

睡吧……

說著將身體投到了他懷裏,不管耳邊越來越沉重的呼吸和平緩不了的心跳,還有意地將臉在他胸口蹭了一下,閉眼。

眼前這個懷抱總是有力量,能讓心底的一切恐懼和不安消弭於無形……

隻有他……

明明知道麵前橫亙了太多的無奈,明知道這個人心底的信念和她的背道而馳,遲早會再次倒戈致命一擊,此刻唯有遠離才是上策。

但是在他麵前,總是謀算不起來,一算再算都是虧本,潰不成軍。

要是他真的隻是自己軍中一個小小的士兵就好了……

腦海裏的念頭紛繁複雜,忽然耳垂上一重,那聲音裏藏著灼熱的焦急之意,卻又極力忍著,輕輕貼在她耳邊——

蕭若……我,出去一下。

忍不住心頭捉弄之意,她將手環攏,故意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說。

別去,我害怕。

聲音止住,遲疑了片刻,終究還是沒有退開,低歎一聲,回身靜靜地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