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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泊江東

一彎春水綠如翡,酒旗拂碧水。

秣陵又叫石子崗,位於秦淮河的中遊。

郊外一座青山下,高高地掛著一片青旗,旗子上墨色的“醫”字,昭示著這家人懸壺濟世的營生。

院子裏有一個大柳樹,此時正是春暖花開時節,乳白色的柳絮漫天飄散。

樊阿正用梯子往上,在房梁上搭一個燕子窩。

不忘了低頭囑咐:“小然,看著點門啊。”

……

蕭若走進大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樊阿賣力地在房梁上搭鳥窩,一個方滿周歲,穿著雲朵色小襖,看上去像是一團雪團一樣的小娃娃正乖乖坐在門檻上,專心地看著他搭鳥窩。

聽到有人來了,小娃娃偏過頭。

盯著蕭若看,大大的烏黑色的眼睛骨碌直轉……

隻一眼,便能認出來這是自己兒子,蕭若不由得緊張起來,輕輕呼:“小然?”

小娃娃看了她片刻,再不動聲色(一歲不到能有啥聲色?),偏開了頭,繼續一言不發地看樊阿搭鳥窩。

強烈的挫敗感襲上了心間,但是想到與自己想出也不過是宮中的半月,這麽一想不由得又心疼起來,蕭若正要往前走,聽到背後的腳步聲,問:“船停好了?”

“嗯。”徐榮轉過頭,視線落到門檻上小小的人身上……小人雖然沒有看他,但是這麽一會兒,心裏便如浪濤湧過,一時五味雜陳,如何也無法從奇異的欣喜裏回過神來。

在他發愣的當頭,蕭若已經先走了進去。

“探準……”

小娃娃奶聲奶氣地叫了出來。

“……”都開始學說話了?可這是什麽話?

樊阿卻聽熟了,立馬會意:“看診啊?等一等,我這就下來。”低下頭看見來的是蕭若,差點掉下來,轉頭看見徐榮也跟來了,直接掉了下來……

……

“你……”抬抬頭,再低低頭:“搭燕子窩幹什麽?”

“還不是你的寶貝兒子”樊阿一起來就揉著屁股大叫道:“燕子今年春天就要回來了,窩給這小子一鍋端了。”

“這麽高……他這麽小,端得了?”

“這小子厲害著呢,你回頭就知道了。”樊阿悻悻地再爬上梯子。

此時,小娃娃注意到了門邊的那個一直靜靜看著他的人。

那個人看他的眼神很奇怪,好像是想來,但是又很久都沒有進來。

蕭若不便打擾他們父子對視,隻對徐榮說了一句:“差不多得了啊,再不進來關你在外麵了。”

……

碧綠的茶水奉上來。

樊阿一邊擦著汗,一邊把小娃娃抱在懷裏,說來也奇怪,那在徐榮接近的時候抵死不從的小小身體就軟綿綿地掛在他脖子上,很舒服地眯著眼。

不管身邊那挫敗的爹,腹誹了一句叫你扔下他選別人,活該。

即便如此,蕭若看著樊阿的表情還是掩不住地羨慕:“他……會走路,會說話了?”

“走路歪歪倒倒的,話也就一點點,淘氣倒是學會了。”樊阿說得咬牙,卻掩不住眼裏的寵愛,手一下一下地拍著小娃娃軟軟的背脊,誆他入睡:“師父帶他回來的時候,瘦的跟小猴子一樣,好多藥補下去,現在才好些,來看診的人一見了都喜歡,誰都說跟玉雕成的一樣……不哭又不鬧的,當著人就會伴乖,誰知道我這一年受的瑣碎……今早師父出診,前腳才踏出門,後腳這小子就撿院子裏的棍子玩,一撿撿了一根長的,我一步注意……得,燕子窩塌了。”

蕭若忍不住笑出來。

茶水馨香,午後的陽光醉人,聽著樊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小然這一年的事,隻覺得心都像是茶杯裏的葉子,柔軟得浮浮沉沉起來。

就這麽閑坐了片刻、有看診的上門,樊阿便將已睡著的娃娃抱過來:“趁他還沒醒,來抱抱。”

蕭若屏住呼吸,緩緩地接過來——

接過的一瞬間,小小的腿蹬了一下,終究還是睡得沉。

樊阿體貼地將這一家三口留在了屋子裏,帶上門。

蕭若目光停留在小臉上,粉粉的嘴巴抿著,眉眼有七分像他爹,連睡著的神態都一模一樣。

徐榮坐到了她身前,低下頭,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握他緊緊握著的粉色拳頭。

他的手寬大,常年拿劍,繭很厚,前不久又添了傷。

兒子的手則粉嫩嫩的像是雪白的筍尖。

在睡夢中感覺到他的騷擾,悄悄鬆了開……這兩隻手就抓在了一起。

“蕭若……他……”

被兒子這樣握了一下就受寵若驚,抬起頭來興奮地看向蕭若。

見他眼裏熠熠發光,興奮得跟孩子一樣,蕭若不由得好笑,下一刻,手就被他拽到了唇邊,輕輕一吻:“謝謝……”

這一個謝謝包含的太多。

蕭若心裏會意,隻是微微一笑。

笑還未漫出嘴角,又被一個吻捕獲。

怕吵醒了兒子,淺嚐輒止,隻是纏綿之意,九轉回腸,繾綣若遊絲。

……

不一會兒,樊阿看診回來,將一個小小的盒子放在桌上:“這是張伯給小然帶的藕花糖。”回過頭看他們:“我去做飯,等師父回來就開飯,一會兒小然醒了嚷餓就先拿這糖兌點水給他喝。”

光聽樊阿這句話就知道他平時的細心之處,蕭若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樊阿倒落了個紅臉,抓抓頭道:“沒法子……這孩子自己討人喜歡。”

華佗在暮色四沉的時候踏著晚霞進的門。

背後跟著的仆童將他藥匣子背到一邊去。

小然原本正坐在凳子喝著蕭若喂到口中的糖水,一下轉過頭去,大聲叫了一句“爺爺”就下了凳子往那邊走去。

見他走得歪歪倒倒,徐榮忙上前,手護在兩邊:“當心摔著。”

看見是兩人,華佗樂了:“貴客上門有失遠迎,老朽在這裏賠罪了。”話雖這麽說,手裏卻隻是將小孩緊緊抱住,站了起來:“給爺爺看看今天又重了多少?喲……爺爺都快抱不動了……”

……

不一會兒,菜擺上了桌,燒野雞,裹芋頭,荷葉湯,三色糕……都是鄉間野味,聞之異香撲鼻,令人食指大動。

小然早產,身體一向不好。

加上人小脾胃弱,華佗隻撿三色糕放在他的小碗裏:“先吃這個,爺爺給你從鎮上買了點心回來,晚上再吃。”

小然一碰見他便乖得不行,手中勺子舞得東倒西歪,還是不要樊阿幫忙,自己專心吃完。

……

一時飯畢,燈下華佗給蕭若號脈,號完了歎了口氣道:“你來接小然是回長安?”

“嗯。”

“再不好生休養,當心你這身子殫精竭慮,油盡燈枯。”

華佗輕聲說了一句,看著門外逗著小然的徐榮,輕聲道:“就算為了小然和徐將軍,也要提早抽身將養,否則休怪老夫沒有提醒你,他日一個喪母一個喪妻,你悔之莫及……”

蕭若輕輕點了點頭,許久沒有說話。

……

在華佗家裏逗留了十日,走便提上了日程。

小然與他們熟了不少,這幾日多是徐榮陪著。

樊阿一聽人要接走,一雙眼睛就紅得像兔子一樣,紅了好幾天。

華佗也舍不得,隻是歎氣加歎氣,將出診的日子推到了十日之外,就想留下來多陪陪小然。

蕭若曾提議他同去長安,華佗婉言謝絕——隻道鄉間疾苦比朝中多。

小然似乎看出了什麽門道……在要走那天哭得驚天動地。

平時安安靜靜的孩子,一哭起來更讓人勸說不得。

徐榮抱著兒子低聲哄了又哄,隻哄不好。

蕭若試著和他談判:“小然怎麽才肯走?”

小小的手伸出來,抽抽噎噎地指著梁上的燕子窩。

……

傍晚,特意出門去采藥避過了道別的樊阿在開門的一刻頓了一下,手有些顫抖。

不大敢去看空空****的院子……

在門口站了好些時候,才歎一口氣推開門。

卻見徐榮正對著他站著,臉色鐵青。

乍一看以為遇到了打劫的,樊阿三魂七魄給嚇得隻剩一魂一魄,抖了抖,還沒來得及說話。

打劫的開口了,指著梁上的燕子窩:“能不能教我搭?”

樊阿:“……”

春日泊江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