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陽照狼奴。
連下三天大雪後,昨夜雪停,終於放了晴。掌印太監汪符命人撩開景陽宮倦勤齋內的簾幔,讓陽光透過槅門照進來。地麵光斑點點,香幾上錯金螭獸的香爐上方輕煙嫋嫋。
此刻紫檀雕雲龍紋嵌金銀絲的座屏前擺置了一方棋盤,棋麵上黑白兩子正膠著著。
對麵身穿鴉青銀絲暗紋直綴常服,腰佩雙獸紋玉的青年指腹撚磨著一枚白子,沉吟片刻,將白子下在了棋麵看似尋常之處。
身著帝王常服的成安帝眉宇微擰,執黑子停頓半晌,不由輕笑:“你倒不肯讓朕。”
楚珩斂目:“是父皇一直讓著兒臣。”
“不,輸就是輸了,難道你父皇會連這點度量都沒有?”
辰時下早朝後,成安帝便與太子楚珩進了倦勤齋對弈。雲開雪霽,欽天監監正趙清隨上奏說今年不會再有雪災之患,父子二人皆鬆了口氣。興起下棋,久未分勝負。
還有三日就到冬至節假了,若再發生像成安十年那般規模的雪災,上上下下都會過不好年。好在雪終於停了。
“父皇和皇兄能不能理理我?”楚姝忽然拂開珠簾邁著小碎步跑進來了,腰上係著的妃色繡金海棠褶裙翻飛如浪,晃散了一室輕煙。她張開五指在二人麵前揮了揮,“黑黑白白有什麽好看的,看我呀!”
她半個時辰前就來了,汪公公卻說他們在下棋,就給她搬了椅子,沏了雨前龍井,端了十八樣果幹攢盒和幾碟茶點,讓她坐在外間等。但楚姝是用了早膳來的,翻翻書喝喝茶便等得不耐煩了,開始往裏探頭和成安帝與太子楚珩說話。
他們正下得難舍難分,卻也耐著性子應和她。楚姝便將自己昨晚在上林苑賭輸了獸,今早不得不請禦醫給宮人看診的事說了。
說完後,久久沒有得到父皇與皇兄的回應。
楚珩拾起放置旁側的棋譜,輕輕拍在少女帶著玉釧的手腕上:“沒規沒矩。”
“誒,”成安帝卻拉了楚姝的手,掌印太監汪符早已將玫瑰椅輕輕挪放到了她身後,成安帝拉著她坐下來,“你說的話朕都聽見了,但不管你是因為打賭,還是因為別的什麽,私自請禦醫給宮人診治,就是觸犯宮規。你去年已犯過一次,這麽快就忘了?”
楚姝鼓著小臉:“那父皇難道要教兒臣敢做不敢當,失信於人嗎?”
她指指棋局:“您自己都說,輸就是輸了,憑什麽兒臣就要做不敢輸的人?”
“那我教你的,你就不聽了?二弟總是縱容你。”楚珩指尖輕點棋盤,淡聲問:“今年的上元觀燈,你還想不想去了?”
楚姝故意不理楚珩,隻纏著成安帝撒嬌:“父皇,您要罰兒臣,兒臣也認了,反正禦醫已經被兒臣遣過去了。但都要過年了,兒臣還想在年宴上見人呢,別罰得太重了好不好?”
成安帝上下打量她,覺得好笑:“從小到大,朕就算罰你,又何時打過你的臉?怎麽會讓你沒法兒見人。”
楚姝低頭摳弄他袍袖上的龍爪紋,隱有哭腔地嘟囔道:“兒臣要是被罰重了,會天天以淚洗麵,兩隻眼睛腫得像蟠桃,兩邊臉上長淚溝,很醜很醜,當然沒辦法見人了嘛。”
成安帝失笑,揮手命汪符收了棋局。他起身坐到桌案前,細品著一盞口雨前龍井,沒說話。
成安帝已年過不惑,但眉直眸亮,氣質典則俊雅,龍行虎步。此刻隻是坐而不語,空氣中便透出令人不由自主屏息的威壓。
楚姝與楚珩皆起身,跟著過去,楚珩立在旁側,楚姝卻直接坐到了成安帝身側,抱著他的手臂:“父皇,您就罰兒臣抄兩卷佛經好不好?抄了給皇奶奶供奉佛堂,也是盡了孝心。”
“你不如去抄《女德》《女戒》。連你也念佛,朕這一家子,哪還有活人氣?”成安帝的笑容淡下來了。
楚姝鬆開他的手臂,稍稍坐正了些,但仍噘著嘴。
“珩兒,你去坤寧宮請過安了嗎?”
“去了。”
“怎麽,她今日沒去慈寧宮陪同太後念佛?”
“兒臣走後,母後擺駕去了慈寧宮。”
成安帝慢慢轉著玉扳指,喝了口茶。
楚姝看了眼楚珩,楚珩沒看父皇,他垂眸看著桌案,臉上沒什麽表情。
楚姝也垂了眼睛。
母後自她幼時記事起,就愛同太奶奶禮佛。一天十二個時辰,倒有六個時辰浸在佛堂裏。
不論什麽場合,什麽時候,見到父皇,母後的反應總是淡淡的。父皇常去坤寧宮看她,卻不會同母後多說幾句話。他們兩個,永遠一個問她今日玩了什麽遊戲,另一個回答她哪也沒去。好像不圍繞她和兩位哥哥,夫妻倆便無話可說了。
成安帝忽然問:“姝兒,還記得去年你非要給那個宮婢醫治的時候,父皇交代過你什麽嗎?”
楚姝轉著手帕:“記得嘛,父皇說,下不為例。”
“你就隻會記得朕原諒你的話。還有呢?”
“嗯,還有,還有對那些有意謀私,蓄意靠近的,該及時懲治,而非聽之任之,讓堂堂公主被他們牽了鼻子走。”
“記得這麽清楚,你還犯?”成安帝抬眸看她。
楚姝卻哼了聲,也抬起眼睛,漫聲道:“誰叫這回害我賭輸的人,是父皇不知從哪個角落冒出來的七公主殿下呢?我哪裏敢罰您的女兒。”
成安帝神色微怔,隨即皺起眉頭。
原來是她的女兒。
喝完一盞茶後,成安帝罰楚姝在冬至前抄完《女德》《女戒》,禁足三日。身邊一應宮婢太監,未能及時阻攔公主違反宮規,各罰三個月月例,以示懲戒。成安帝還罰了宣王楚璟半個月的禁足。
一起從倦勤齋出來後,楚姝沒要乘坐步輦,和楚珩並肩走著。
她臉色恢複如常,一改方才嬌憨任性的模樣,問楚珩:“皇兄知道重華宮的那位姚美人嗎?她從前是不是因為什麽事觸怒了父皇?”
“沒有。”
“那為什麽……”
楚珩語氣輕描淡寫:“她是當初皇奶奶隨手一指,指給父皇的人。”
楚姝神色微頓,一瞬間了然於心。
父皇與皇祖母雖是母子,話卻比麵對母後的時候還少。父皇討厭皇祖母為他做的一切決定。
怪不得他會冷落姚美人多年,對楚言枝不聞不問。在得知禦醫是為她請的時候,內心也沒有任何波動,對自己的責罰輕之又輕。
因為厭惡和不在乎,所以姚美人被禦醫近身看診這件事,還沒一個宮婢來得讓他惱怒。
昨晚吃完麵睡下後已經很晚了,楚言枝人小覺多,又受了折騰,辰時末才醒。
暖陽照人,紅裳正在掃灑院中積雪,一回頭看到楚言枝趿拉著鞋,裹著錦被扒著門框站著,嚇了一跳。
“禦醫來了沒有?”楚言枝眼巴巴地問。
紅裳放下掃帚,搓搓凍紅的手笑著把她領進殿,一邊給她理衣服,伺候她洗漱,一邊喜氣洋洋道:“來了來了,正在碧霞閣給美人懸絲診脈呢!來的還是太醫院院判,劉太醫!年嬤嬤在那陪著,要我過來守著小殿下睡覺,我這心哪靜得下來?噗通噗通直跳,剛把各處該收拾的收拾了,又來掃院子……”
楚言枝剛漱了口,立刻要拉紅裳往外跑:“快帶我去看看!”
“哎呀殿下別急,鞋子還沒套上呢!”
楚言枝邊跑邊提鞋子,到門口的時候,一時不留神被門檻絆倒了,她手臂撐著,“嘶嘶”直抽氣,又馬上爬起來,一步一停地往中殿那跑。
等到了碧霞閣,就瞧見小福子和小榮子都站在門口往裏張望,楚言枝輕了腳步,也探頭望,就見年嬤嬤一臉笑意地從外間輕步出來了。
年嬤嬤揮退小福子和小榮子,領著她和紅裳往外走出好一段路,才輕聲道:“劉太醫在看診呢!懸絲診脈,多大的本領!可不敢驚動,萬一差了分毫怎麽辦?小殿下,你也別在這等了,快去廚房用膳,嬤嬤給你蒸了兔兒豆包呢。等用完了,這邊估計也診好了,你再來看美人好不好?”
楚言枝也怕自己在這會添亂,捂著嘴點頭,拉著紅裳就往外走。
等出了中殿,走在去東殿的道上,楚言枝高興地跑跑跳跳,和紅裳說話的時候卻又壓低了氣音,生怕自己的聲音會傳到碧霞閣去,亂了那位老太醫的耳朵。
“娘親會好的對不對?”
“會,當然會!”
“娘親好了還能給我聽我講故事,還能給我繡錦鞋!”
“是呀,是呀!”
“娘親還沒有見過我撿回來的狼奴,等娘親能下床了,我要帶她來看看!”
“那恐怕會嚇著美人吧?”
“娘親膽子才沒有那麽小……”
進了東殿,繞過主屋,順著青磚道走,眼前就是小廚房。
紅裳去小廚房收拾碗碟拿膳食了,楚言枝踩著未化完的雪,走到大鐵籠前。
冬日巳時的太陽正正好,不燥不烈,灑下的光像一抔溫水,浸潤著這雪後的琉璃世界。
陽光格外親厚,即便隔著數十道冷峭剛硬的鐵欄,還是恩賜般地照在了狼奴傷口斑駁的身體上。
他蜷縮在雪白的棉被上,手無意識地成爪狀抓握著被子,臉也枕著被子,濃黑的兩扇睫毛隨呼吸在和煦的陽光下輕輕翕動著。
神情那麽放鬆滿足,像一隻枕著大狗睡覺的小狗,好像那些傷一點也不痛。
他髒兮兮的,惡濁得如同一株長在陰溝的雜草。
但這株雜草,並不受暖陽的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