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渡一戰,七萬多精銳或戰死或被俘,袁紹從此元氣大傷,再也沒有逐鹿中原的力量。

凱旋的隊伍一路回到許昌。

因我不會騎馬,且天氣日漸寒涼,怕凍著包子,我隻得抱著包子坐在馬車內,昭兒騎著馬緊跟著馬車。

在我的堅持下,郭嘉也一同坐在車上。

戴著眼鏡,一手拿著書冊,他低頭看著書,車內很安靜。

馬車一路搖晃著,晃得包子在我懷中昏昏欲睡,可他嘟著紅潤潤的小嘴兒,卻又一副睡不著的模樣。

“好媽媽好娃娃愛著一個家……好媽媽給好娃娃說了一句話,我叫娃娃快快長大……”側頭看向懷裏小小的包子,我一手輕輕拍著他軟軟的小屁股,扯開了破鑼嗓子,五音不全地哼哼,“……把幸福給媽媽帶回家,世上隻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個寶……”

包子在我懷裏蹭了蹭,居然不嫌噪音幹擾,乖乖閉上眼睛做夢去了。

“你在唱什麽?”郭嘉好奇地湊上前來。

“噓!”我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巴,壓低了聲音,“小點聲兒……”

郭嘉忙緊張兮兮地點了點頭,我這才鬆開手。

馬車內恢複了安靜,郭嘉低頭繼續看書。

我撇了撇嘴,伸手將郭嘉手中的書冊抽掉。

郭嘉扶了扶眼鏡,抬頭看我,“怎麽了?”

“勞心者,心神易損。”我煞有介事地說道,隨即眯著眼睛笑了起來,“陪我聊聊天兒吧。”

郭嘉也笑了起來,清亮的眉目間少了些許的愁緒,看來,他似乎已經過了過渡期,那個女子已經徹底地從他的記憶中被抽走了。

想起那一段他苦苦掙紮的日子,我心裏便微微發苦,隻是看他此刻神色安然,雖是依然病弱,但卻少了那一身的蕭索之感。

“聊些什麽呢?”他好脾氣地笑道。

“嗯……要不,你唱歌給我聽?”我一臉期盼地看著他。

“呃?”他一頭黑線地看著我。

就這樣,馬車隨著凱旋的軍隊一路回到了許昌。

回到許昌城的時候,已經入了冬。許昌城外,一眾人等皆已在等候迎接。抱著包子,我隨郭嘉下了馬車。

“皇上。”冷不丁地,聽到曹操的聲音。

我抬頭,看到一雙霧蒙蒙的眼睛,不由得想起那一次血詔之變。

那一個少年皇帝,在一派凱旋熱鬧的氣氛之中,仍是那般孤零零的模樣,站在人群之中,一襲黑底紅邊的寬袖龍袍,那龍袍上繡著的欲騰雲而出的金龍。

“有勞丞相,不必多禮。”少年皇帝一板一眼地開口,伸手扶住曹操,漂亮的眼睛裏朦朧一片,仿佛提線木偶一般。

曹操原就沒打算行跪拜之禮,便就著那少年皇帝的手站起身。

透過人群,少年皇帝那雙霧蒙蒙的眼睛若有似無地看向我,凝視著我懷中的包子。

我下意識地將包子抱緊。

“朕已在宮中設下筵席,以慰勞丞相。”收回視線,那少年皇帝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覆住了那雙霧蒙蒙的美麗眸子。

“謝陛下。”曹操微笑。

此情此景,看在外人眼裏,好一幅君臣和樂圖,誰又曾想到暗裏的波濤洶湧,誰又曾想到那一次慘烈的血詔政變。

皇宮大開筵席,隻是一想到那一座華麗的牢籠,我便望而生畏,不由得伸手扯了扯曹操的衣袖。

曹操微微側頭,看向我,放柔了聲音,“怎麽了?”

此言一出,眾人的視線一下子都聚焦在我身上。

一時間,竊竊私語者有之,疑惑猜測者有之,更別提我手裏抱著的包子了,那簡直是**活生生的證據哇……

我額前直冒冷汗,咬牙切齒地衝著曹操擠眉弄眼。

曹操微微挑眉,“眼睛怎麽了?”

我絕倒。

“我、不、要、去、皇、宮!”壓低了聲音,我不得不狀似親昵地湊近他,齜牙咧嘴地壓低了聲音道。

“嗯?”曹操再度揚眉。

我咬著牙又往前靠了靠,再度壓低聲音重複。

耳邊忽然響一陣抽氣聲,我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已經整個人趴在曹操的懷裏了,若不是我懷裏還抱著包子,此時隻怕景況更為曖昧。

低頭看了看包子,那小家夥正流著口水衝我笑。

“這樣啊……若我幫你,有沒有獎賞?”某隻狐狸有樣學樣,在大庭廣眾之下饒有興致地咬起了耳朵。

“你要什麽?”好漢不吃眼前虧,我能屈能伸……

某隻狐狸眯起了眼睛,笑得不懷好意。

我抖落一身冷汗,下意識地往後跳了一步,想離這個危險人物遠一些。

“夫人身體不適,送夫人先行回府。”曹操忽然直起身,正色道。

一句“夫人”道破天機,那些壓在我身上不懷好意、瑣碎輕佻的目光立刻消失,原先竊竊私語者也立刻噤了聲。

他是在為我正名麽?我不是下九流的女人,我是他曹操的夫人?我不是人人都可唾棄,人人都可用言語汙蔑的小偷兒,也不是無家可歸的棄兒,我是曹操的夫人,包子的娘親。

我有家。

有家人。

“我送姐姐回府。”昭兒上前,正色道。

曹操微笑著點頭應允,遂又點兩名侍衛同行。

小人之心,我白他一眼,剛剛對他的好感立馬飛到九霄雲外,擺明了是不放心我,怕我中途開溜嘛!

嗯。雖然……我的確挺想溜的……

一路安然,馬車在相府門口停了下來。

下了馬車,看清了府門口站著的一排人,我抱著包子立刻石化在原地。

一大群盛妝的美人,府裏的仆役裏也傾巢而出,他們都是來迎接曹操回府的,卻不曾想迎來的卻是我這麽個不速之客,溫柔的笑靨僵在那一張張桃花粉麵上還未曾來得及收回。

在看清我懷裏抱著的包子時,她們黑了一半的臉色便更黑了。

我咧了咧嘴,暗暗罵自己糊塗,怎麽忘了這茬。

“妹妹回來了。”為首的丁夫人先回過神來,微笑著迎上前,“姐妹們一直念叨著呢。”

我咧了咧嘴,笑得像抽筋。

“相爺呢?為何沒有回來?”開口的是站在門口的尹夫人,我記得她是何宴的娘親。

“皇上在宮裏設了宴,他去赴宴了。”我隻得開口解釋。

“嗯,原是該如此的。”丁夫人也不在意,隻一徑走上前,微笑著看向我懷裏的包子,“這孩子該不是……”

我嘴角開始抽搐,這下算是自己打自己耳光了,當初轟轟烈烈鬧著要走是我,如今灰頭土臉地回來的也是我……還抱著個娃娃回來……

丁夫人自我懷中接過包子,眉開眼笑的,“你看看這眼睛鼻子,真是像極了相爺啊……”

包子也剛剛睡醒,睜著亮晶晶黑玉一般的眼睛瞅著丁夫人,手舞足蹈,翹著小屁股上前,“吧唧”一口便貼在了丁夫人的臉上。

我再度石化。

包子你個馬屁精……你老娘鄙視你!

丁夫人怔了怔,隨即笑了起來,“真是個乖巧的孩子……”

眾夫人一見,也眼饞了,顧不得吃醋,紛紛上前看包子。

於是,一時間,包子成了萬人迷。

就算是萬人迷,他還是一個萬人迷包子,本質沒什麽不同,昨天尿了我一身,前天睡覺的時候還流口水了……我憤憤不平地暗暗想。

“妹妹的房間相爺吩咐一直留著,裏頭的東西一樣也沒動過,我也吩咐了丫頭天天收拾整理,就盼著妹妹回來呢。”一手抱著包子,丁夫人將我迎入府中,一路輕聲細語地道。

我隻得點頭稱是,一邊拿眼偷覷不知天高地厚地直往丁夫人懷裏鑽的包子。

而那隻包子顯然不知收斂為何,跟他老爸一個德性,小色鬼……

我開始磨牙。

“這位是?”注意到一直跟在我身後的昭兒,丁夫人詫異道。

“我弟弟司馬昭。”我忙笑眯眯地介紹道,一邊拉了昭兒的手,“快叫丁夫人。”

“丁夫人。”昭兒乖乖地點頭稱呼。

“妹妹不是姓裴麽?”丁夫人訝然。

“呃,說來話長。”

“嗯。”丁夫人微笑點頭,隨即回頭吩咐下去,“去給司馬公子安排一間房。”

“是。”一旁有人應道。

“司馬公子,你隨他去吧。”丁夫人笑道。

昭兒微微皺眉,看向我,有些擔憂的樣子。

這一路他都幾乎與我形影相隨,特別那一回小英的話被他聽到之後,他更是戒心慎重,處處護著我,輕易不敢分離。

“沒關係,就在府內。”我暗自輕歎,笑眯眯地道。

昭兒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隨那丫環離開。

“妹妹。”丁夫人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

“嗯?”看昭兒遠去,我回頭看向丁夫人。

“自古男女有別,就算是親生父子、姐弟也需避嫌,更何況司馬公子不是你的親生弟弟,日後相處妹妹可得注意一些,不要被人落了口舌去。”丁夫人看著我,輕聲道。

我微微怔了怔,想起昭兒的模樣,心裏微微有些不是滋味,便辯駁道:“昭兒他還是個孩子。”

“男女有別,古來有之,妹妹既然是相爺的人,自當注意。”微微擰眉,丁夫人道。

見她如此,我便也懶得同她爭論。

一路回到房中,丁夫人笑盈盈地坐下,談了一陣,便站起身,笑道:“妹妹安心住下,若有不便,隻管跟姐姐說。”說著,又轉身道,“香霧,以後你便留在這裏貼身侍候。”

我看向站在丁夫人身後那叫香霧的丫頭,十分的清秀可人。

“這丫頭原先便是準備送給妹妹的,既然妹妹回來了,便讓她來侍候吧。”丁夫人笑道。

我這才記起丁夫人曾經提起過她,說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家道中落才來為婢的。

“丁夫人,團子去哪兒了?”想起那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我不由得問道。

“團子?”丁夫人皺了皺眉,恍然大悟,“那個丫頭被軍師帶走了,原也不是府裏的丫頭。”

我點點頭,記起郭嘉送我離開時答應讓團子跟著他的。

好不容易送走了丁夫人,我抱著包子回到房中,細細打量,果然處處皆與我離開時一模一樣。

將包子放在**,我轉身注意到門口站著一個人影,單單薄薄的樣子。

我歎氣,昭兒該是又放心不下我吧。

正要起身開門,香霧已經早一步上前,她低頭開了門,隨即讓到一邊,十分聽話恭順的模樣,與團子是天壤之別,隻是不知為何,潛意識裏,我仍是比較習慣團子。

待看清門口站著的人,我微微愣了愣。

站在門口的,是一個嫵媚的少年,一襲錦繡華麗的袍子,黑發高高梳起,眉目顧盼間盡是風情,白皙的肌膚中略略透著紅潤,仿佛施了粉一般。

是何宴。

他正準備離去,卻忽然見門開了,一時訥訥不語。

“小美人?”我笑了起來,想起那一日他送上門來給我打了一悶棍。

聞言,他微微地紅了臉,拿眼瞪我,偏偏媚眼如絲,毫無威懾力。

“晏哥哥,晏哥哥,你等等香兒……”一個肥嘟嘟胖乎乎的小女孩一路氣喘籲籲地跑來。

我好奇地探頭看向那小女孩,她正上前扯著何宴的袖子,奶聲奶氣地衝著何宴笑,“晏哥哥,晏哥哥,你等等香兒嘛!”

何宴皺了皺眉,從那雙肥嘟嘟的小手裏抽回袖子,一副不想搭理的模樣。

“晏哥哥,你看香兒的新裙子漂不漂亮?”那小丫頭蝴蝶兒一般在原地轉了個圈,隨即趔趄了一下,差點摔倒。

我看她這副模樣,忙上前扶著她肉乎乎的小身子。

那小丫頭這才看到我,仰著頭一臉好奇的模樣,“你是誰?”

“呃?”我愣了愣。

“啊,你是住在同夢閣的妖精!”未待我開口,那小丫頭便一臉了然地說道,還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隨即又疑惑地歪了歪頭看我,“可是妖精應該都很漂亮啊?你一點也不漂亮……都沒有香兒的娘漂亮!”

額前一堆的黑線……眼前烏鴉成群飛過……

隻是……同夢閣?

我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門上的匾額,青蒼有力的三個字,帶著悠遠的神秘感……

“同夢閣”三個字,仿佛觸動了我心底的某根弦。

與君同夢。

“你是妖精嗎?”一旁,香兒一臉好奇地問。

我一下子跌回現實中,繼續黑線,“誰告訴你我是妖精的?”

“姨娘們都這麽說啊。”香兒歪了歪腦袋,道。

我這才想起曹某人的那一大票夫人。

“姨娘們說同夢閣住著一個妖精把爹爹迷住了。”香兒繼續語不驚人死不休。

何宴一把拉住香兒,在我翻臉前捂住了那張喋喋不休的小嘴。

“唔唔……”香兒不滿地扭了扭胖乎乎的小身子。

“香兒,你在這裏做什麽?”一個清冷的聲音冷不丁地響起。

香兒立刻僵住不動了,仿佛很懼怕那個聲音。

我好奇地看向聲音的來處,兩名少年正站在院門口,剛剛開口的是那稍稍高些的少年,清俊的麵容,薄薄的唇仿佛與曹操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身藍袍愈發襯得他容貌清冷如玉,在他身後站著一個稍矮些的少年,容貌比藍袍少年更為俊秀些,眼睛也更為溫和,書卷氣十足。

何宴麵無表情地鬆開手,站在一旁。

香兒低著頭,不敢造次,“香兒見過子桓哥哥,子建哥哥……”

噴,子桓,子建……

曹丕,曹植?曹操那兩個大名鼎鼎的兒子?

“你便是裴笑?”藍袍少年走上前,看著我。

我下意識地點頭。

那藍袍少年略帶輕蔑地輕哼一聲,轉身拂袖而去。

我目瞪口呆,要不要這麽個性啊……

“裴夫人,子建失禮了。”身後那書卷氣的少年上前一步,抱拳歉然一笑,隨即拉著香兒離開。

小香兒戀戀不舍地看了何宴一眼,被曹植拉走了。

我按了按額,有些回不過神來,曹操子嗣眾多,我早已知曉,之前住在相府也沒甚來往,隻是這回怎麽一個個都來探望我……難不成是因為包子的出現讓他們心生不安了?

“女人,你不是跑了麽,怎麽又回來了?”身後,何宴忽然開口。

我這才記起身後還站著一位。

我轉身笑得無奈,“我也正奇怪呢。”

何宴漂亮的眼睛盯著我看了半晌,臭著臉離開了。

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