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殺雞儆猴

“打人一拳,需防人一腳。”

在場的人,幾乎沒誰聽懂這句意味深長的話,個個都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除了一個人,老狐狸。

原本泰然自若的他倏然間變得凝重,神色陰沉沉的,低著頭,手指交叉在一起,似乎在擔憂。

“今晚大家應該很開心吧?有吃有喝,還能免費看戲,豐富多彩啊,玩女人玩骰子多了,偶偶換換口味,也不錯。既然氣氛這麽好,我也不想敗興,就給大家講點好玩的事,關於蜜蜂的。”蕭雲在垓心緩緩走著,臉上的笑容清淨如竹,舉手投足都似何百裏的名畫《花卉》那樣淡雅溫潤,輕聲道,“蜜蜂,大家都應該很熟悉,但它是怎樣的一個族群,恐怕就不那麽了解了吧?一個養蜂人曾經告訴我,蜜蜂釀蜜,卻不食其蜜。精於算計的養蜂人,就用一小點蜜摻上糖或者糖精喂它們,它們不懂,也不會計較,吃這樣的飯食,照樣歡歡喜喜地飛去采蜜。哪隻蜜蜂要是光吃不動,蜂王就會咬死它。當時,聽完這個小秘密,我很感慨,難怪世人對蜜蜂的讚美,幾乎和它得名的曆史一樣悠久。《禮記》裏稱讚蜜蜂有‘君臣之禮’,我深以為然,它們分工有序,被認為是人類社會的楷模。”

眾人仔細聆聽,卻仍不知有何用意。

“我蕭雲並不是一個好高騖遠的人,今日接任銀狐堂堂主,也是承蒙我嶽父的抬愛和各位的支持,感激不盡。再多虛情假意的話,我就不多說了,今天初次見麵,可能大家對我還不是太了解,沒關係,路要一步步走,飯要一口口吃,總會熟絡起來的。對於銀狐堂,我相信在座的每一位都要比我對它更有感情,也不想這個組織變得非驢非馬,最終毀於一旦。蕭某不才,願意也樂意承擔起振興銀狐堂的重任,希望各位能夠像蜜蜂一樣,各司其職,人盡其責,全心全意地從旁協助,別老想著從組織撈好處,費盡心機為自己謀利益。這樣的不恥行為,不光我不答應,也會遭到銀狐堂上千兄弟姐妹的唾棄,到頭來隻能竹籃打水一場空。”蕭雲聲情並茂道,似乎在他麵前,被世人稱道的城府和麵具都顯得蒼白可笑。

默然無聲。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規矩將會是銀狐堂的立堂之本,這絕不是一句空話。無論是誰,也無論你地位多高,權勢多大,隻要是銀狐堂的人,就必須遵規守矩。當然,我這樣做,並不是將銀狐堂推向冷酷無情的邊緣,相反,是為了打造一個秩序井然的組織,避免出現一言堂,免得積重難返。前國家領導人鄧偉人曾經說過,好的製度可以使壞人做好事,壞的製度可以使好人做壞事。我很認同。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人心這東西,太深奧,在你以為看透的時候,總會節外生枝,信不得。是吧,老狐狸?”蕭雲兩根修長手指捏著鼻中,突然將視線定格在了老狐狸的身上,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

眾皆愕然。

“老狐狸,你在銀狐堂有三十年了吧?好長的時間啊,這麽多年一直忠心耿耿,任勞任怨,為組織立下汗馬功勞,不愧是所有人的楷模,完全可以稱得上功標青史了,銀狐堂也理應為擁有你這麽一位老臣子而感到驕傲自豪。原以為,你功成名遂,對富貴榮華這些虛有玩意會看得比普通人要淡一些,至少不會執意追逐,等再幹幾年,就風風光光退休,然後拿著組織不菲的退休金頤養天年。可惜啊,再德高望重的人都是會有貪欲的。前年一月份到去年6月份,組織一共走私原油23萬桶,價值6000萬,你報上來的隻有5000萬,私吞一千萬。去年9月,組織一共整裝走私香煙3000餘箱,價值2000萬,你報上來的隻有1000萬,私吞一半。人有臉,樹有皮,念在你是老臣子,再多的例子,我就不一一列舉了。至於我是信口雌黃,還是言之鑿鑿,你心中有數。”蕭雲澹然道,眼神堅定,但語氣還是顯得錦心繡腸。

萬籟俱寂。

老狐狸那張從來都是風平浪靜的臉龐苦澀得已經扭曲,艱難抬頭,問道:“你想怎樣?”

“卸下一切,孑身離開,不得再過問組織的事,以前的事情既往不咎。”蕭雲輕描淡寫道。

老狐狸臉色劇變,怔怔望向已經闔上雙眼的銀狐,羞愧難當,然後像蔫掉的一株麥穗,重重點頭。

激濁揚清。

屋裏一片死寂。

沒有一個人敢挺身而出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老狐狸辯解,大多數都惴惴不安地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這並不奇怪,他們哪一個心裏沒鬼?誰沒試過投機取巧撈錢?要真深挖下去,不知多少一丘之貉的裙帶關係會被扯出,倚門傍戶的勾當在銀狐堂內部早已是見怪不怪的不成文規定了,誰也沒想到新堂主會拿最功德無量的老狐狸開刀,這一招殺雞儆猴太毒辣了,也太大膽了,簡直就是在火中取栗,一個不小心,就容易弄巧成拙。現在每個人都對這個年輕人心生敬畏,伊始對他的不以為然早已煙消雲散。

蕭雲乘勝追擊,在得到老狐狸的回答之後,環視眾人,嘴角微翹道:“我再宣布一件事。”

眾人內心一緊,人人自危,連忙齊刷刷抬頭,正襟危坐。

蕭雲掏出一根煙,點燃,吐了一個煙圈,緩緩道:“從現在起,由眼鏡狐接手老狐狸的一切。”

眾人再次嘩然。

眼鏡狐更是呆若木雞,愣愣望著處於中心地帶的年輕人,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聽到的。他剛才由於口無遮攔,得罪了新堂主,以為自己肯定沒戲了,即使不會死無葬身之地,也會被穿小鞋趕出街頭,整晚都垂頭喪氣,已經做好逃之夭夭的打算了,哪會想到峰回路轉,自己安然無恙不說,反而會獲得高升呢?

天下無不散之宴席。

除了老狐狸被銀狐叫住,留下來之外,其他人都懷著五味雜陳的心情離開,消失在黑暗中。

雨,變得淅淅瀝瀝,卻更撩撥人心。

弘曆撐著傘,蕭雲打開後座車門,剛想坐進去,就聽見後麵有人叫他。

“七少爺。”眼鏡狐匆匆跑過來,喘著粗氣。

“怎麽了?”蕭雲微笑道。

“那個……你真的……讓我接手老狐狸的一切?”眼鏡狐還是有些不敢置信,太夢幻了,不真實。

“對自己沒信心?”蕭雲黑亮眸子眨了眨。

“有!”眼鏡狐猶豫了一下,然後堅定不移地點了點頭,這樣寬宏大量的老板,天下難找。

“用心做,我看好你。”蕭雲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上車,緩緩離開。

眼鏡狐呆呆站在雨中,望著遠去的淩誌,那股感恩之情難以抑製,淚水逐漸模糊了雙眼。

母親曾對蕭雲說過:有時使功,不如使過。有過的人反而要謹慎小心些,要夾著尾巴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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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生氣的民國小樓很安逸。

幾盞孤燈顯得黯淡,寂寥,在這個淒涼雨夜,連夏蟲都沒有一隻。

銀狐與老狐狸肩並肩站在窗前,賞著漫天遍野的雨絲,一語不發,就像以前並肩打拚一樣。

“我們很久沒有這樣單獨相處了吧。”銀狐忽然開口,打破沉寂。

“是很久了。”老狐狸的臉上噙著微笑,一點也不像剛剛經曆了一場噩耗的模樣。

“你退下來了,以後大把機會,我們可以一起去烏山養養動物,去頤和打打高爾夫。”銀狐輕笑道。

“是啊,無事一身輕。”老狐狸重重呼出了一口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之後的豁然開朗。

“老陳,辛苦你了。”銀狐側過頭,盯著這個與自己同舟共濟多年的老戰友,由衷地說出了這一句。

“辛苦啥呀?小七這孩子,我也喜歡,他能接手銀狐堂,再好不過了。”老狐狸情深意切道。

“那咱倆為這孩子成為新堂主好好喝一杯?”銀狐提議道。

“好,但必須兌現你開始說的那一句話:不醉不歸!”老狐狸笑著道。

“沒問題。”銀狐拍著胸脯道。

半晌,民國小樓裏傳出了一陣**氣回腸的豪爽笑聲。

不知蕭雲是聽到了這笑聲還是沒聽到,反正就是在快要看不見民間小樓時,他回頭望了一眼。

狄綢繆由於一直呆在車裏,並不知道小樓裏到底發生了怎樣精彩紛呈的事情,所以心裏沒啥翻來覆去的想法,還能夠專心致誌地開著車。可坐在後座的弘曆不同,他是從頭到尾經曆了現場的一切,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像鑽進體內的蟲子,癢得他抓肝撓肺的,幾次側頭望向蕭雲欲言又止,話語明明已經到了嘴邊,又給憋了回去,辛苦之極啊。

“弘曆,你在那裏瞎動和什麽呢?”蕭雲皺著眉頭。

“沒什麽。”弘曆馬上不敢再亂動半分,雙手置於大腿,坐如禪鍾。

“有屁快放,別憋著。”蕭雲見他一副欲蓋彌彰的樣子,翻了一個大白眼。

“真能問哪?”弘曆瞪大雙目。

“不問拉倒。”蕭雲雙手抱胸,將頭側到一邊,假裝閉目養神。

“別介別介,我問,我現在就問,還不行嗎?”弘曆趕緊低頭認輸,滿肚子的疑惑,不問太憋屈。

“快問。”蕭雲坐正身子,可眼眸還是閉著的。

“你今天才剛剛走馬上任,為什麽要動老狐狸,他可是排第二的呀,你不怕出問題?”弘曆問道。

“我是按照銀狐的意思辦而已。”蕭雲輕聲道。

“哦,原來你們早已商量好的了。”弘曆恍然大悟道。

“沒有。”蕭雲搖搖頭。

“那你說按照老爺子的意思辦?”弘曆愣愣問道。

“狼一樣的身手,豬一樣的腦袋。”蕭雲睜開雙眸,忍不住罵了他一句,揉了揉太陽穴,輕聲道,“你真的以為今晚接二連三的狀況是自發而來的?那你太小看老狐狸了。從一開始你就應該看出,老狐狸才是銀狐堂的實際操控者。譬如大家都是在老狐狸表態之後,才敢向我祝賀;再比如那幾個出來挑刺的人,應該都是老狐狸事先安排好的,想給我一個下馬威。”

弘曆似懂非懂地點著頭,想了想,又問道:“那你掌握的那些內幕消息,誰透露給你的?”

“美狐狸。”蕭雲淡淡道。

“你之前不是跟我說過,美狐狸一直都暗戀老狐狸的嗎?”弘曆吃驚道。

“因愛生恨。”蕭雲浮光掠影道。

弘曆內心哇涼一片,提醒自己一定要對女人這種動物保持距離,感慨道:“老狐狸自作孽啊。”

“別這樣說他,他很偉大。”蕭雲輕聲糾正道。

“偉大?”弘曆糊塗了。

“老狐狸也是按照銀狐的意圖,故意當出頭鳥讓我打,好讓我在堂內立威。”蕭雲望著窗外道。

“啊?”弘曆又一次震驚了。

“銀狐堂韜光養晦了好多年,不少人已經褪去了血性,隻求一日三餐安穩,我一來,肯定會觸動他們的利益,改變他們的生活,當然一百個不樂意,明著抗爭應該不會,但暗著抵觸則很有可能,上行下效,我在銀狐堂就很難開展工作,複興也就無從談起了。因此,必須要一棍打響名堂,才能迅速立足,而這一棍的最佳對象,就是老狐狸。可以這麽說,我們倆就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啊。”蕭雲修長手指輕輕敲著車窗,也許隻有他才能讀懂那兩個老家夥的良苦用心。

弘曆不曉得這裏頭的水會這麽深,將老狐狸的無私奉獻奉為圭臬,問道:“我們接下來怎麽做?”

“打青蛇。”蕭雲輕聲說出自己的計劃。

“怎麽打?”弘曆神情肅穆道。

“打蛇應該怎麽打?”蕭雲微笑問道。

“找七寸打。”弘曆認真道。

“那青蛇的七寸在哪?”蕭雲又問道。

“不知道。”弘曆搖搖頭。

“我也不知道。”蕭雲給了一個令人汗顏的答案。

弘曆苦笑,沉吟了一會兒,建議道:“那我們不如摸著石頭過河,邊打邊找七寸?”

“你終於聰明了一回。”蕭雲淺淺微笑,降下車窗,又掏出一根煙,點燃,吞雲吐霧起來。

“那讓誰做先鋒?”弘曆並沒在意,仔細琢磨了一會兒,又問道,他今晚確實問了好多問題。

“當然是一個見風使舵的人。”蕭雲淡然道。

“美狐狸?”弘曆心頭一動。

“不是。”蕭雲搖搖頭,輕輕吐出一口煙霧,瞥了眼飄雨的夜空,然後說出一個名字,“雪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