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人生如景,月台如畫
寧州火車站,月台。
這裏是起點也是終點,是開始也是結束,是歡聚也是離散,是出發也是歸宿。
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從來沒有一個地方,能匯集如此的人流量,從來沒有一個地方,能擁有如此悲歡離合。
從清晨到白晝,從黃昏到晚上,從黑夜到黎明,數不清的腳印帶著不同泥土踩在其上。
來來去去,匆匆忙忙,風風火火,忙忙碌碌,卻沒有一雙腳步會在這裏駐足停留。
一個年輕人正蹲在一根大柱子下,微微眯起雙眼,興致盎然地觀賞著形形色色的人潮。
他蹲在那裏很久了,在買完三張去往蘭州的火車票之後,他就一直在那裏。
他一有空閑,就喜歡蹲在這裏看陌生的麵孔,因為很真實,沒有帶著虛情假意的麵具。
這些過客拖箱拎包,或從他方來,或從此處去,有走下火車的一刹那眺望著站外的高樓大廈,露出對未來前程充滿憧憬的微笑;也有登上火車的一瞬間凝視著車外藍天白雲,流下對這塊多情熱土極為不舍的淚水。
也許正是由於這些真情流露,所以這個年輕人才喜歡月台,喜歡走在月台上的人。
他的身後靜靜站著一個打扮休閑的女人,一頂樸素的鴨舌帽,遮住了半張臉,看不清容貌,還有副算不得輕盈的黑框眼鏡,掩飾了稍顯嫵媚的眼神,寬鬆厚實的白色襯衫也有意無意地掩藏住她身材的魔鬼曲線。
縱然如此,每個匆忙路過的旅客還是禁不住下意識向這個女人投去幾眼,想一探究竟。
還有些剛到寧州扛著蛇皮袋的淳樸農民笑得樂開了花,乍以為自己見到了哪個不肯露真顏的大明星,在近距離時隻敢偷偷瞥幾眼,等走遠了就停下來,有些心虛地遠遠注視著,眼神簡單到甚至不夾雜嫉妒。
可惜,這個女人隻是一味低著頭,默默看著腳下,未曾與任何人有過視線交集。
不知過了多久,她望了眼興致未減半分的年輕人,輕聲道:“蕭雲,我們走吧。”
蕭雲輕輕一笑,輕聲道:“你不是說我去哪就跟到哪嗎?怎麽,這麽快就厭煩了?”
那女人咬咬嬌唇,輕聲道:“我才沒有。”
蕭雲始終沒有抬頭看她,輕聲道:“如果心煩意亂受不了,就先走吧。”
她堅定搖搖頭,輕聲道:“我等你。”
蕭雲頗有深意道:“這種汗跡熏天的地方,本就不適合你,強留無益。”
她像聽了句很可笑的話,露出淡淡笑意,沒有辯駁,竟又重複了句:“我等你。”
蕭雲沒有往下接話,見到停在月台的火車上有個兩三歲的小孩子正透過窗戶笑眯眯地向他揮手,他微笑地向那個小孩子做了個鬼臉,逗得那小孩哈哈一樂,在他媽媽的懷抱裏手舞足蹈的,兩隻小手像樂隊指揮家一樣四處揮舞。
女人一言不發地看著這個場景,如風拂落花般嫻靜,不知在想著什麽,嘴角輕輕上揚。
火車鳴笛,緩緩踏上征途。
那個可愛的小孩子也隨著火車消失在了冰冷鐵軌的盡頭,蕭雲的視線也停留在那。
那女人似乎不忍打擾他此刻的靜謐,陪著他凝望了很久,這是她為數不多的抬眸觀望。
這個年輕人沉默的時候總是喜歡皺著雙眉,似乎有很多事情讓他思索,讓他牽掛。
她忽然想起了巴爾紮克的一句話:一個能思想的人,才真是一個力量無邊的人。
又過了些久,她輕啟朱唇道:“蕭雲,能問你個問題嗎?”
蕭雲收回視線,輕聲道:“可以。”
她輕聲問道:“我們在這幹什麽?”
蕭雲輕聲道:“看風景。”
她眉毛輕挑,別有風韻,疑惑道:“這有什麽風景可看?”
蕭雲輕聲道:“那隻是你沒用心留意而已,用心看,這裏處處是風景。”
她四處望了望,發現除了人,還是人,哪有什麽風景,問道:“我怎麽還是看不見?”
蕭雲指了指馬不停蹄的眾生,輕聲道:“天底下最美的風景,不是別的,而是人。”
她驚詫,這是她頭一次聽到還有將人比作風景的,問道:“為什麽說人是風景?”
蕭雲嘴角那一彎弧度含蓄而深沉,並沒有回答,反問了句:“你死過嗎?”
她怔住了,不知該怎樣回答才好,因為這個問題本來就不成立,如果她死了,今天就不會站在這月台上看著這些流動的“風景”,這個問題就沒有問的必要;如果她沒死,這個問題就是一句廢話,當然也沒有問的必要。但蕭雲偏偏就是問了這個讓人絞盡腦汁的問題,語氣中並沒有什麽故意惆悵滄桑騙取美人同情的嬌柔做作,反而是一種淡漠,像是看透一切之後的了無牽掛。
不知怎樣回答時,最好的回答就是不回答。
她選擇緘默。
蕭雲輕輕瞥著緣聚緣散的人群,微笑道:“我就死過,而且死過不隻一回。”
語氣平靜得讓人痛心,也許隻有經曆過死亡的人,才能在談論到死亡時這麽坦然吧。
她沒有搭話,也無需搭話,有時候,靜靜聆聽就是一種很好的搭話。
蕭雲微微眯起雙眼,眼神瞬間變得難以讀懂,像這個浮華的世界,輕聲道:“隻有死過的人,才會懂得生命的可貴,才會發現世上最美的風景原來不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也不是人類創造出來的巧奪天工,而是人本身,是鮮活的生命。你不覺得人類其實就是大自然的化身嗎?大自然有南北半球各異,人類有男女有別,大自然有春夏秋冬四季,人類有喜怒哀樂四情,大自然有風霜雨露,人類有水尿血淚,大自然擁有的風景,在人類身上同樣找得到對應點,甚至比大自然的更為精妙,更讓人歎為觀止。”
她聽過不少男人為博她紅顏一笑而說出的頗為嘩眾取寵的驚人論點,通常,她都隻是禮節性地用微笑回應,一笑而過就結束了,絕不會愚蠢白癡到會接上對方的話匣子,但今天不知是什麽原因,也許是因為和這個年輕人在一起時無需戴著偽善麵具,心扉容易敞開,她打破了常規,理性而淡然,輕聲道:“我從來都以為,人隻有美醜善惡之分,今天你教了我一課,原來人還是一道靚麗的風景。”
蕭雲嘴角微翹,輕聲道:“‘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這句也可以用來形容人的。”
她輕輕一笑,如漫天飛花,輕聲道:“你看得總是比別人透徹。”
蕭雲輕歎一聲,輕聲道:“可惜,有些事,看得太清楚卻容易太痛楚,太清醒往往不一定是件好事。”
她不知曉這年輕人怎麽會冒出這麽一句來,輕聲道:“為什麽這麽說?”
蕭雲微笑道:“沒什麽,有感而發罷了,你就當我無病呻吟好了。”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轉移話題,問道:“你平時也喜歡來這裏看‘風景’?”
蕭雲輕聲道:“嗯。”
她皺著黛眉,不解道:“為什麽選擇月台,就因為這裏人多?”
蕭雲搖搖頭,習慣性地抬頭三十度仰望天空,望向很遠的遠方,母親所在的方向,輕聲道:“因為我喜歡月台,它展延在任何一個城與城交接的地點,守在任何一個城鎮的邊緣,為向往遠方的遷客提供第一個休憩的平台,為回到家鄉的遊子捎來第一份安撫的問候,在這裏,離去的不是離去,心仍縈留於故土,歸來的不是歸來,是全新的一次旅程。”
肺腑之言?笑話,這隻不過是他的聊以**罷了。
這番話與其說是他講給這個女人聽,倒不如說是他在為自己的心靈開脫。
她靜聽著,沉思著,暢想著,視線一如既往地停留在了蕭雲這個普通但神秘的年輕人身上,將他的神qing動作盡收眼底,細看時,他的風度優雅而從容,就像是個不求聞達的智者,也像是個已厭倦紅塵、隱退林下的詩人,神情雖未免稍覺寂寥冷酷,但卻絕沒有露出令人不安的鋒芒。
歸結在一點,兩個字,神秘。
如果硬要再加上兩個字的話,有趣。
蕭雲的確是個有趣的人,很多人都會有這點感覺。
火車站,候車室,月台,這些人頭攢動的地方在她以往刻板的印象中都隻是一片片雜亂無章的流動浮土,與小偷、騙子、黃牛、黑車這些法律上的汙點名詞聯係掛鉤,但在蕭雲口中講述的月台,卻讓人浮想聯翩,甚至可以與一些夢裏水鄉江南古鎮媲美。
這個年輕人一直帶給她震撼,沒有停止過,從寸步不讓地與公安局長的公子針鋒相對,到毫發無損地將酣然大醉的她撿回家,到洞察人心地娓娓道出她的喜惡心態,到輕描淡寫不著痕跡地識破她煮早餐討好他的意圖,再到現在侃侃而談人生如景月台如畫的緣由,這一切都讓她覺得新鮮有趣到無以複加,尤其令她覺得匪夷所思的是,他麵對自己時竟然可以這麽泰然自若,有條不紊,不像其他男人那樣毫無懸念地掉進自己迷倒眾生的銷魂窟,她不得不開始懷疑這個年輕人的性取向問題,或者他根本就是個性冷淡。
要知道,她從小到大都是在聚光燈下長大,無論到哪都會成為眾人的焦點,追求者如過江之鯽,他們站在自己麵前從來不敢正視一眼,說話也頓時變得支支吾吾,即便是那些所謂的情場老江湖或是城府深得可怕的高官商賈在看見自己笑時,神魂顛倒的情況也屢見不鮮,卻從未像這個年輕人這般熟視無睹。
她到現在還弄不清自己這般毫無怨言地跟著他到底是什麽原因,他的魅力使然?自己沒有這麽花癡幼稚,比他有魅力的男人她早已見怪不怪了。那是因為什麽呢?是不是他的神秘有趣深深吸引了自己?
也許吧。
盡管如此,但她到底不是那些情竇初開未經世麵的純情少女,會這麽輕易就被一個陌生的男人傾心征服,從始至終都對蕭雲保持著一個嚴謹的距離,似乎她的為人處事便是如此,喜歡冷眼旁觀,在十裏清揚也是這樣,所以許多跟她打過交道的男人一直認為她像朵九霄白雲,忽遠忽近,飄渺不定,哪怕麵對麵坐著,也給人遙不可及的錯覺。
時值中午。
陽光是有的,但雲層多且厚,大地便忽明忽暗。
一列火車剛剛進站,下的人很多,說話的口音來自天南地北。
蕭雲緩緩起身,抬頭望了眼剛被雲層遮蓋住的太陽,修長手指輕輕揉開眉頭。
女人則謹慎地將鴨舌帽向下壓了壓,帽簷更低了,似乎很不情願別人看清她的容貌。
蕭雲瞧著她的舉動,微笑道:“人啊,還是普通點好,太美或是太醜,都不是件好事。”
女人憤然抬頭,看見蕭雲那抹落井下石的微笑,並不如平常那般清淨如竹,反倒是有點歪門邪道的意思,狠狠瞪了他一眼,心裏早已恨透了,咬著嬌豔欲滴的紅唇,恨恨道:“狗嘴吐不出象牙來。”
蕭雲輕笑道:“這說明狗不撒謊,很明確地向世人宣示,它嘴裏確實吐不出象牙來。”
女人哼了一聲,輕聲道:“強詞奪理。”
蕭雲笑了笑,輕聲道:“蘇楠,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像什麽?”
蘇楠皺眉道:“像什麽?”
蕭雲壞笑道:“像跟別人接頭的毒販子。”
蘇楠咬牙切齒,沒好氣道:“我要是毒販子,我先不販毒品,先販毒藥,我要把你毒啞。”
蕭雲輕歎道:“唉,人常說最毒婦人心,此話果然不假。”
蘇楠狡黠一笑,輕聲道:“我還有更毒的在後頭呢。”
蕭雲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就聽見他身邊的尤物用盡最大力氣喊了聲:抓流氓!
他苦笑不迭,因為話音剛落,就有無數人向他投來嫉惡如仇的目光,還有幾個估計是《水滸傳》看多了喜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青年不約而同地圍攏了過來,那噴火的眼神就像看見了日本鬼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花姑娘。
某位引發事故的禍水尤物卻在帽簷的遮掩下,自顧自笑得顛倒眾生。
蕭雲看著這些不拿好市民獎都沒天理的人群,不住解釋道:“沒事,兩口子鬧著玩呢。”
那妮子竟然還唯恐天下不亂,在一旁用別人一聽就能聽出是花容盛怒的語氣說道:“誰跟你是兩口子,不要臉!”
蕭雲隻得困窘地對著眾人笑著,卻悄悄對著身邊的蘇楠說道:“見好就收。”
蘇楠吐了吐舌頭,低聲道:“誰叫你老是惹我生氣,活該。”
蕭雲無奈,悄然說了句:“對不起。”
蘇楠揚起黛眉,故意大聲道:“你說什麽?我聽不清。”
蕭雲這回自作自受了,苦水隻能往肚子裏咽,咳嗽了聲,大聲道:“對不起。”
蘇楠露出個別人看不見的狐狸笑容,也知道適可而止,便對著眾人道:“不好意思,我們倆確實是在鬧著玩的,他也不是流氓。”
“大姐,你別怕,有咱們在,這個流氓怎麽威脅你,你說出來,不用妥協的。”一個熱心腸熱到發燙的小夥子挽起袖子,隨時準備為正義而戰,這是他頭一次這麽勇敢,不過與其說勇往直前,不如說是狐假虎威,因為這裏人多,且都好像是有要出手相幫的意思,心裏自然踏實了很多,要換作平時,他斷然選擇躲在最後瞧熱鬧。
“對對對,大姐,有時候,你的容忍,會助長這些違法犯罪分子的囂張氣焰的,這與和諧社會不符啊,你放下一百個心,今天哥就為你做主了。”他旁邊的一個同伴也附和著,警惕地盯著一臉苦笑的蕭雲。
蕭雲剛想解釋,還沒來得及開口,卻很錯愕地看見作為始作俑者的蘇楠纖手指著那個熱心腸小夥子的鼻尖,嬌罵道:“你喊誰大姐呢?你好好看看,我比你小多了,還大姐大姐地叫著,真受不了。還有啊,你這人怎麽這麽死腦筋食古不化啊?沒聽見我剛才說我們倆是鬧著玩的嗎?平時真遇事了,不見你們這些青年挺身而出,這回仗著人多就衝在最前,真是見風使舵。”
一語中的。
這妮子關鍵時刻倒是挺仗義的。
被罵的小夥子臉色有些鐵青,愣愣道:“你不是說你們不是兩口子嗎?”
蘇楠輕聲道:“對啊,我們倆不是兩口子,但他是我男朋友。”
說著,她還大大方方地挽起了蕭雲的手臂,但還是沒有抬起頭。
眾人恍然大悟,看著她依偎在這個年輕人身邊,雖然帽簷太低,看不大清她的容貌,但大家猜測她臉上一定是幸福的笑容,知道她說的是真的,紛紛指責她有事不玩,卻偏偏拿這個開玩笑,然後逐漸散去。
那兩個做出頭鳥的青年望了眼四周離去的人群,又看了看這對厚顏無恥的情侶,還想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沒敢出聲,灰溜溜地走了。
蘇楠看著那兩個人離開的背影,掩嘴嬌笑,如一枝獨孤寒梅在雪中傲然綻放。
蕭雲歎了口氣,微微搖頭,這妖精女人還真是百變,時而成熟嫵媚,時而蠻不講理,時而體貼溫柔,時而花招百出,也不知道哪個才是她的本性,但笑容遠遠不足以掩藏住她眉宇間的寂寞,這樣的表情也隻有在人煙稀少的此時此刻才會表露出來。
蕭雲禁不住心頭一震,覺得這抹寂寞很熟悉,在哪見過。
忽而,他瞳孔緊縮,記起來了,是母親。
蘇楠將他這一刻的神情變化一絲不漏地捕獲,雖然好奇,卻沒有追問。
“走吧。”蕭雲隨著人潮,走向出口。
出站的人很多,蘇楠走在他旁邊,問道:“蕭雲,你買三張去蘭州的火車票幹什麽?”
蕭雲輕聲道:“送人。”
蘇楠凝眉問道:“送給誰呀?”
蕭雲輕聲道:“朋友。”
“哦。”蘇楠應了聲,指了指他身上的黑色小包,問道,“這包裏怎麽都是鉛筆呀?”
蕭雲側臉望了眼她,輕聲道:“你怎麽知道?”
蘇楠掠過一絲抱歉的紅潤,輕聲道:“早上起來,不小心翻到的。”
蕭雲輕聲道:“哦。”
蘇楠輕聲道:“你要這麽多鉛筆幹什麽?”
蕭雲輕聲道:“送人。”
蘇楠凝眉問道:“送給誰呀?”
蕭雲輕聲道:“朋友。”
蘇楠抿抿嘴,這年輕人對她的態度還是那般若即若離,感覺自己那點城府在他麵前頓時蒼白幼稚起來,但她沒有氣餒,有求於人時,耐心會成幾何增長的,嗓音似乎也會柔和許多,隨口找了個話題,輕聲道:“去蘭州的火車票很貴吧?”
蕭雲邁步走著,輕聲道:“不便宜。”
蘇楠小手纏在身後,腳步輕靈,輕聲道:“現在的物價都是這樣,沒有便宜的。”
蕭雲漫不經心問了句:“附近酒店的價格也貴吧?”
蘇楠推推黑框眼鏡,輕聲道:“當然,貴得離譜,火車站人流量這麽大,有些初來乍到的農民工人生地不熟的,隻好先就近找個落腳點,那些黑心老板巴不得隻提供一星級服務卻按照五星級標準收費呢。”
蕭雲露出個玩味笑容,輕聲道:“錢你付。”
蘇楠莫名其妙,問道:“什麽錢?”
蕭雲停下腳步,輕聲道:“開房的錢,我買了火車票,身上沒錢了,女朋友。”
那一刻,蘇楠連殺人的心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