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天邊彎月是釣鉤 第四十五章 高官
張至清?
蕭雲聽著這個並不算陌生的名字,心裏頭犯起了嘀咕,那可是權柄滔天的一方封疆大吏啊。
兩年前,十二大之後,J蘇官場大地震,原省委書記榮高堂因為年齡原因已經退居二線,開始在省人大養老,原省長倪悟道後台強硬,沒讓中央空降官員,直接頂了榮高堂的位子,張至清也毫無懸念地官升一級,接替了省長一職。而張至清空出來的常務副省長一職,也由另一名副省長程偉接上,原淮陰市市委書記李立騰上調省作副省長,而原市長周長恨因禍得福,在被停職調查沒有問題之後,強勢複出,成為了淮陰一把手,也算組織上對懷疑她的一種變相彌補。
一年前,原省委書記倪悟道上調中央,擔任國務委員,主抓文體教育衛生,為張至清騰位子。
J蘇這一畝三分地,真正開始成為姓張的天下。
也就是說,四年時間不到,張至清便由正廳級一躍成為正部級,其躥升的速度可謂驚世駭俗。
不過這也是在人們的意料之中,因為張至清的傑出能力與顯赫政績擺在那裏,不說他在寧州當父母官的時候,硬生生地把這座城市的經濟總量從長三角排名墊底提升為全國經濟百強第一,群眾的可支配收入翻了好幾番,單說他赴省裏就任之後,重拳打擊黑惡勢力,把不可一世的黑龍團打壓到要被迫在發祥地J蘇全省縮減五萬人規模,就足以彪榜青史了。
蕭雲見常藏法師沒帶他去看雄雕的巢穴就撐傘離開了,便有些意興闌珊,也準備走出藏經樓。
“蕭總,請等一下。”一把男聲忽然從藏經樓裏麵的樓梯口傳來。
蕭雲停下腳步,好奇回頭看去,不禁愣了大半天,因為那個男人他不僅認識,還曾經是情敵。
陳道白。
“蕭總,有幾位故人想請你上樓聚一聚。”陳道白微笑著走過來,一點看不出他跟蕭雲有仇。
“故人?”蕭雲皺起眉頭。
“放心,不是陷阱。”陳道白看出了蕭雲的擔憂。
“那請帶路吧。”蕭雲見他都說到這份上了,也不好再推脫,反正狼屠及五個狼士正在外麵。
陳道白沒多說什麽,笑笑,扶了扶那副斯文眼鏡,帶著蕭雲走上木製樓梯,往頂層五樓爬去。
還沒到五層,蕭雲就聽到不少男人爽朗的笑聲混雜在一起,很渾厚,到了門口,才發現,攏共有7、8個氣質非凡的男人站在走廊裏談笑風生,其中有幾個是蕭雲認識的,寧州市的一二把手,書記孔南行、市長李鬆如都在,東道主西山_區的區委書記梁成就、區長蔣端午也在,還有幾個,可能是省裏麵的領導,蕭雲就素未平生,但他也很快發現了這7、8個人之中,誰才是核心人物。
因為那個人太特別了。
雖已年逾五十好幾,看起來卻像是四十出頭,保養得非常好,那股大氣成熟的味道絕對可以秒殺任何年齡段的雌性,讓人頓時生起一種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念天堂一念地獄的奇妙感覺。他身材頎長,容貌清瞿,龍眉鳳目,一雙眼睛非常有神,一襲白色襯衫黑色西褲,背著手站著,在外麵煙雨迷蒙的背景烘托渲染下,如同一座巍峨險峻的高山,也似一條波瀾壯闊的大江,氣勢沉穩,儀表儒雅,看上去有種信手拈來、撒豆成兵的隨意感以及一種老僧入定的淡然,同時也有一種帝王將相般的不怒自威。
他就是張至清?
蕭雲雖然從未與這位名滿天下的政治名臣見過麵,但也在日常的新聞媒體上見過他的照片。
“道白。”張至清忽然開口。
“哎。”省委書記秘書陳道白趕緊走過去。
“帶幾位領導到品茗堂喝茶休息一下,我跟蕭總聊幾句。”張至清一開口,就讓眾人驚住了。
蕭雲也是蒙圈眩暈,自己跟這個位高權重的男人沒有任何交集,他怎麽就想跟自己單獨聊天?
最高領導都發話了,底下的奴才不敢忤逆,用複雜的眼光看著蕭雲,跟隨著陳道白離開此處。
“別緊張。”孔南行沒有那麽多的嫉妒心,路過蕭雲身邊時,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鼓勵道。
蕭雲愣愣點頭。
“過來吧。”張至清在走廊外,向蕭雲招了招手。
蕭雲還是沒搞明白是怎麽回事,硬著頭皮走過去,才發現那隻雄雕就落在欄杆上,憑眺遠處。
“很意外是嗎?”張至清轉身倚著欄杆。
“意外。”蕭雲覺著在這個男人麵前,有一種窒息的緊張感,無論怎麽調整,也無濟於事。
“我常聽張寶說起你,很好奇,就想見見是誰可以收服那個大頑主的心。”張至清笑著解釋。
蕭雲才明白過來,但還是拘謹不安,他從沒試過這樣難受。
“一層秋雨一層涼啊。”張至清雙手撐著欄杆,看著滿天細雨,輕聲感慨道,“老人們都說今年的秋天來的早,夏天去的也快,這還沒有怎麽樣呢,熱季就已經過去了。還有許多神神叨叨的人在私下裏說今年的陰氣兒太盛了,所以天地變易,按照卦書上的說法兒,這叫做陰宮陽相,主有四象之災,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張書記也信這個?”蕭雲好不容易才強笑著接上話。
“信馬列,不代表就會拋棄我國的傳統文化,二者應該是相輔相成的。”張至清微笑道。
“願聞其詳。”蕭雲找著了話題的切入點,不肯輕易放過。
“馬列是先進的科學理論不假,但科學理論應該隻是解釋真理的一種方法,不能用科學理論解釋的,未必不是真理。所以,我信馬列,也信我佛”張至清淡淡微笑,似是一方深潭綻起的水紋,輕聲道,“梁啟超曾說,佛教是智信不是迷信;是兼善而非獨善;乃入世而非厭世。在這樣一個為物質所蒙蔽了雙眼的世界,如果每個人都向善信佛,社會會更和諧,國家會更安泰。”
“受教了。”蕭雲對這個並不迂腐的權臣有了更多的好感。
“鐵甲將軍夜渡關,朝臣待漏五更寒。山寺日髙僧未起,看來名利不如閑。”張至清幽幽念著改編自元代詩人高明寫的一首詩,佇立如幽古的鍾鼓,凝聽著滿樹幽咽的寒蟬,輕聲道,“將士披著重甲,在深夜裏冒險跋山涉水渡過關隘;官員冒著淩晨的嚴寒緊張地等待上朝;世人每天這麽忙忙碌碌,勞心勞力,看似富貴榮耀,卻被名利牢牢束縛著,難逃勞碌憂患。而深山古寺裏的僧人們呢,卻可以無拘無束地隨性睡到日上三竿,這樣看來,爭名逐利還真不如樂享清閑啊。”
“張書記,你現在是這個國度數得著的好官清官,不能這麽自私。”蕭雲發自內心道。
“哈哈,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說我自私,不過聽起來很舒坦。”張至清撫掌大笑,笑聲清明而洪亮,輕聲道,“剛才我在羅漢堂數羅漢,數到了第二百九十九座「闡提魔尊者羅漢」,並在「闡提魔尊者羅漢」麵前抽了一支簽,寫著‘出將入相王侯家,身心俱正為民倡。熱鬧場中冷言語,寒微路上熱心腸。’,跟你的勸解有易趣通之妙。”
蕭雲聽得出來他的話語中帶著暢快,心緒平穩不少,輕笑道:“這可是上天給您的指示。”
“唉,在其位,謀其職,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人人都覺著我現在這個位置風光無限,號令一方,而且是一塊魚躍龍門的大跳板,卻不知我背後所需承擔的壓力。J蘇不僅要在GDP上超過G東,使長三角成為全國增長極的龍頭,還要取代G東,作為改革的前沿陣地,這難度不亞於二戰時的列寧格勒保衛戰啊。”張至清感慨萬千道。
蕭雲心頭一驚,不明白這位權臣為何會對他這麽一個陌生人推心置腹,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G東與J蘇不一樣,勝在民企不僅數量多,也孕育出美的這樣的巨無霸,而J蘇的民企上市公司則是多而散,力量分散,主要是靠國企支撐起經濟總量。”張至清卻似乎沒看到蕭雲不知所措的模樣,依然循著這個話題,繼續侃侃而談,“你必須清楚地看到一點,國企的沉浮給出了改革倒退的清晰軌跡。如果你還是不明白,我建議你去讀讀張五常的《國企十點》。華國改革最困難之處,是那些政府可以容易地維護壟斷或專利的行業,五年前我說,國企的長遠困難不是虧蝕,而是賺錢,因為虧蝕遲早要收檔,但賺錢就鼓勵政府繼續把壟斷權維護下去。這就是我在現在這個位置,感覺最棘手的問題,要想成為全國的翹楚省份,不是簡單的數字堆砌,不改革,走舊路,J蘇就永遠趕不上G東,隻會讓藏汙納垢越來越厚,禍及子孫。”
蕭雲異常震驚,第一次聽到地方高官會想著拿產生無窮利益的圈子動刀手術,這不是自宮嗎?
“是不是覺得我有點過於理想主義?”張至清見蕭雲良久沒反應,側過頭來淡淡一笑。
“是我知識太淺薄,思想境界也不夠開闊。”蕭雲苦笑道。
“嗬嗬,你自我保護意識還是很強,怕在我麵前言多必錯,得罪人,對吧?”張至清輕笑道。
比輕易戳穿齷齪的伎倆,蕭雲尷尬地摸起了鼻子。
“愛默生曾說,‘一個人如果能看穿這個世界的矯飾,這個世界就是他的’,我很認同。”張至清那雙容得下天下萬物的眼睛堅定地看向遠方,輕聲道,“這個國度邁的步子太快,也太雜,一個不小心就會被絆倒,再想站起來就要花大力氣了,需要一個好的領路人去帶好路,走好步,小夥子,你以為呢?”
“深以為然。”蕭雲同樣瞥向了煙雨環抱下的西山群山,目之所及,均是多種多樣的綠色,有深綠,有淺綠,有墨綠,有嫩綠,還有雨後清新的綠,簡直是一片綠色的海洋。站在藏經樓的高處俯撖,群山連綿,雲霧繚繞,又有那麽豐富的綠色,蕭雲貪婪地欣賞著,仿佛怕錯過任何一絲美景。
張至清聽到蕭雲同意他的觀點,笑意從未如此的醉人,偏過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我說錯了嗎?”蕭雲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有點手忙腳亂的慌亂。
“沒有。”張至清微笑搖頭,然後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長道,“我們下次見麵再聊過。”
“好。”蕭雲怔怔點頭。
張至清轉身下樓,一直棲息在欄杆上的那隻雄雕也展翅高飛,再次消失在濛濛的煙雨中。
蕭雲愣在原地好久,才回過神來,仿若剛才是一場不真實的夢,苦笑搖頭,然後也轉身下樓。
“主子,剛才你跟誰在上麵聊那麽久?”守在藏經樓外麵的狼屠見到蕭雲出來,趕緊迎上去。
“省委書記張至清。”蕭雲已然沒有了剛才麵對張至清時的局促,平靜道。
“哇,高官啊!”狼屠驚訝道。
“大驚小怪。”蕭雲白了他一眼,全然忘了自己剛才見到張至清時的誇張表情。
“主子,他跟你聊了些什麽?”狼屠撐著傘與蕭雲並排,五名狼士緩緩跟上。
“家長裏短。”
“你認識人家嗎?”
“不認識。”
“嘖嘖,不認識人家,人家會跟你聊家長裏短?蒙誰呢。”
“愛信不信。”
“那他有沒有說要給你一官半職,當他的得力助手之類的?”
“沒有。”
“怎麽可能?你這麽一大匹千裏馬矗在他麵前,他竟然沒發現?是你沒問吧?”
“是。”
“你怎麽這麽傻?怎麽著你也得弄個市長玩玩啊,次點,區長也行,盡是肥差啊……”
“狼屠!你丫閉嘴!”
“……”
這對無良主仆一路拌著嘴,一路往觀音殿走去,完全沒看到藏經樓樓頂有雙眼睛靜靜盯著他。
“你不該跟他有交集。”
那雙眼睛藏在一副麵具後麵,整個人也籠罩在一片黑色中,與藏經樓的黑色琉璃瓦融為一體。
(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