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輪椅,拐杖,白雪臘梅
百花凋零,萬木枯疏。
冷冽夜風中,草廬前的那株蠟梅卻在皚皚白雪中欣然綻放著金色蓓蕾,盛開的蠟梅花像一串串吊掛的金鍾,在凜冽的寒風中微微晃動,與地上白雪交相輝映,吐出了濃鬱馨香,讓人頓覺心曠神怡。
樹下站著三個人,並沒有交談,靜謐。兩個警衛站在他們不遠處,警惕地看著四周。
“打開天窗說亮話。”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忽然打破此刻的安靜,枯枝般的手指在空中比劃著,“劉三,你是不是鬼穀子派過來的?”
旁邊一個手腕處紮著布條、身體微微有些顫抖的男子咽了咽口水,諾諾道:“燕……燕將軍,這個我實在不能說。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軟,出來混江湖,總得按江湖的規矩來,您說是吧?”
燕老浮起一個譏誚微笑,道:“規矩?規矩跟命比起來,哪個更上你的心?”
“當然是命了。”劉三立即答道,顯得刻不容緩。
“你能有這個覺悟,很好。你要知道,我要讓一個人閉上眼睛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閉的時間長短都在我的一句話,聽清楚了嗎?”燕老一字一句地緩緩說道,聲音極是尖銳,有若寒夜梟鳴,各人聽在耳裏,都是不自覺的打個冷噤。
劉三內心一凜,被燕老的那股平淡中帶著無邊殺意的氣勢驚到,不住地點著頭,道:“聽清楚了,聽清楚了”
燕老點點頭,問道:“剛才見你用的是鬼殤劍法,鬼穀子是你師父?”
劉三一驚,知道這位老人已經心裏有底了,再出言岔開話題已經沒有多大用處,索性道:“不是,鬼穀子是我師叔,我師父早在十幾年前就被鬼穀子害死了,不然我也不用到處混跡江湖,被警察通緝了。”
一旁默不作聲的老爺子皺了皺眉,道:“你師父是誰?”
“鬼泣。”
“鬼泣?人稱‘鬼見鬼泣,人見人唳’的鬼泣?”老爺子皺眉問道。
“對,您認識?”劉三不知這位老人的真實身份,但是見燕老與他甚是熟絡,一定不簡單,因此畢恭畢敬地問道。
老爺子看了他一眼,說道:“小時候有過一麵之緣,早忘了他的模樣。”
劉三不敢深問下去,因為這位老人隨意散發出來的氣勢讓他很不安。
這位不怒自威的老人與燕將軍是截然相反,燕將軍是陰寒境遠,那種清冷孤高讓人不敢靠近。而這位老人卻是霸氣衝天,令人膽寒畏懼崇拜,不敢與之爭風,有一種惟我獨尊的王者風範。
燕老冷睨著劉三,枯枝般的手指輕輕叩著大腿,道:“劉三,我不管你師父是誰,也不管他是怎麽死的,這不是我關心的範圍,我隻想知道是誰派你來的。”
劉三低著眉道:“我不大清楚,這活是黑子接來的,就是剛才我死去的一位兄弟。我們三個逃到四川綿陽時,已經是身無分文了。黑子有天在街上閑逛,突然上來一個男的,他剛開始還以為是警察,拚命逃,卻兩下被那個男的撂倒,他已經認命了,卻沒想到那人不是警察,而是送錢的。”
燕老沉吟了片刻,問道:“那個男的給你們多少錢?”
“五百萬。”
“他長成什麽樣?”
“黑子說他身形雄偉,虎背熊腰什麽的,啊,對了,黑子說他右眉毛處有一道淺淺的劍傷。”
燕老聞言,側臉望了眼靜然而立的老爺子,老爺子會意地點點頭。燕老視線轉回劉三,輕聲道:“大樹底下好乘涼。劉三,你這條命我可以給你留著,我還可以給你個結束逃亡生涯的機會,條件是幫我做事,你願意嗎?”
劉三內心大喜,肅然道:“我劉三這條賤命從此就是將軍的了,隻要將軍一句話,上刀山,下火海,赴湯蹈火我在所不辭。”
燕老擺擺手,淡淡道:“這卸慨激昂的話就免了,隻要你忠心耿耿地為我做事,好處自然是少不了的。我這人很執拗,最討厭的是那種‘當麵是人,背後是鬼’的忘恩負義之輩,對付這種人我是最有經驗的,我不會讓他死,而是讓他痛不欲生地活著,生不如死。”
劉三臉色微變,心中騰起無端的懼意,發自肺腑的恐懼,顫顫道:“將軍放心,我絕對忠誠於您。”
燕老點點頭,輕聲道:“我要你去一個城市,建立一個龐大的地下勢力,我會給你提供應有的幫助。”
劉三鞠了個躬,道:“是。不知將軍要我去哪個城市。”
“寧州。”
劉三點頭應諾,忽然想起了什麽,問道:“將軍,我對寧州不熟,應該從哪裏入手?”
“你去寧州找一個叫獨孤血的人,他會幫助你的。”
劉三被一個警衛帶下了山,臘梅樹下一片幽靜清寒。
燕老童心大起,俯身拾起一枚落花,拿著手上悠悠地轉著,不時湊到鼻子處聞聞花香。老爺子則抓起一把雪,在指間碾碎重新灑落大地。
“聞道梅花坼曉鳳,雪堆遍滿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燕老看著手中臘梅,忽然吟道,顯得興致頗高,“這陸放翁也真是沒事找事,放著好好的人不想做,倒是想變成梅花了,想不透,猜不明啊。”
老爺子被燕老這句打趣話語逗得一樂,片刻道:“人家陸放翁想作梅花,與你這怪老頭何幹?再說了,這梅花開的時節是最好不過了,世人都以為冬天是百花的夢魘,正因為如此,梅花才能在這個隆冬時節孤傲綻放,沒人跟它爭寵,獨自開辟出一條通達春天的道路,豈不快哉?”
燕老大笑而起,指著老爺子道:“你這個死老頭倒是想法獨特,古人說的‘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花妒’的謙虛意境就這樣被你破壞掉了。不過你的解釋甚合我意,這人啊,要成才,關鍵要遇著一個好環境,亂世造英雄,沒有秦朝暴政也出不了流氓高祖,沒有元末四亂也成不了農民太祖啊。”
“怎麽突然這樣說?”老爺子接過大山遞過的厚皮襖披了起來。
夜深風寒,兩位老人在寒冷中談著心,絲毫沒有受溫度影響。
燕老也蓋上了一張絨毛毯子,光滑柔順,緩緩道:“要讓孩子成就一番事業,必須給他創造一個環境。劉三就是我其中一枚棋子,這人有膽識,有謀略,關鍵是夠狠,可堪重用,我派他去寧州先給孩子鋪好路,以後好走一些。‘刀槍藥雖好,不破手為高’,等孩子去了寧州,寧願他走得舒坦些,也不要在荊棘中緩步前行。讓孩子少走點彎路,這其中的代價是要負的,”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老爺子皺了皺兩道白色劍眉,“燕老頭,你剛才也聽到劉三的描述了,那個找他們的男人應該是黑龍團的百裏孤舟,這說明還是那個女人派來的。這次失敗了,我怕後續的暗殺還會連綿不斷啊。”
燕老拉了拉絨毛毯子,輕聲道:“這個不必擔心,俗話說,常罵不驚,常打不怕。這世上還沒有誰能夠在你的麵前出手傷害孩子,你再加強一下雲浮山的警衛配置,讓許世說調來幾名狙擊高手,光靠影子一個也不能覆蓋整座山。不過我們也要做好第二手準備,我回去寧州就弄幾件事出來,讓那個女人知道,她能做,我也做得,而且比她更狠。”
老爺子點點頭,歎息一聲,道:“本來‘大路朝天,各走半邊’這樣多好,為什麽非要弄到勢同水火的田地呢?”
燕老撚碎手中的臘梅,讓碎瓣從指尖滑落,道:“死老頭,我欠你趁早打消這種天真的想法。樹欲靜而風不止,這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人家未必領情。孩子一rì不死,永遠是她心裏頭的一條刺,這條心頭刺讓她食不安、寢不穩。天下最毒婦人心,有野心的女人更是可怕,不正是如此嗎?‘碧叢叢,高插天,大江翻瀾神曳煙’,大江翻滾,勢必要騰起水霧,不是你我能夠阻止的。”
老爺子凝重地點著頭,右手緊緊握住拐杖龍頭,不再言語。
隻有遠遠傳來一聲不知名的鳥鳴,婉轉綿長,清越玲瓏,卻冰涼入骨。
小蕭雲從廬外進來後,認真仔細地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地整理了一番,才推門進房。
房裏很安靜,母親早已停止撫琴,此刻正安閑自在地坐在一張古藤椅上,蓋著一枕被子,手捧一本線裝版《清嘉錄》細細品讀,旁邊古桌上置著一隻茶杯,極其透明,但絕非玻璃,而是一種胎質極薄的瓷器。杯中悠悠冒出熱氣,這白騰騰的水蒸汽氤氳,彌漫,似乎滿屋都籠罩在這霧一般的熱氣中,散發出一股暖人的力量。
母親看見小蕭雲從外麵進來,浮起一個溫柔的微笑,向他招招手,柔聲道:“累了吧?媽媽給你沏了一杯茶,是你最喜歡的銀針。”
“啊?真的?”小蕭雲興奮地跑過去,迫不及待地捧起那杯茶。
隻見杯中的茶葉都齊嶄嶄地懸空豎了起來,就像一群破土而出的春筍。
過了一會,又慢慢下沉,就像是穴墜落一般。
真是銀針
這銀針乃是黃茶中的珍品,茶汁杏黃,香氣清鮮,葉底明亮,被懂茶之人稱作“瓊漿玉液”。
能在這隆冬時節一品其味,當真勝若神仙。
去年,小蕭雲跟著老爺子去了趟洞庭湖,在湖中的一個孤島上有一片極小的茶園,茶園主人的身份十分神秘,一般人無法知曉。園裏種著極品銀針,數目不多,嬌貴如深宮中的公主,而小蕭雲就是從那時起開始喜歡上這茶中極品的。
雨前的銀針是極為稀罕的,每年隻產十四斤,不多不少,年年如此,連稱都不必去稱的。
每逢到了冬末春初,四麵八方的茶客絡繹而至,就是為了呷到一盅銀針。
每一根銀針的價錢,超過了黃金。
此時此刻,小蕭雲的心情異常愉悅,甚至比他獵殺一頭野豬還要心滿意足。他深受老爺子和母親的影響,小小年紀便嗜茶如命,為此,還特意改編了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那首舉世聞名的小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飲茶故,兩者皆可拋。
好茶程度,可見一斑。
他用小手指觸了一下,試著水溫,無論觸到哪兒都是溫暖的。
然後閉上眼睛聞了聞,呷了一小口。水痕剛剛打濕嘴皮。
茶是奇妙的東西。
尤其是這種在一個完全隔絕了汙染的地方生長出來的茶。
他熟練地輕晃著茶杯,讓茶香徐徐沁出,動作極其優雅,像是品了幾十年茶的老茶客,繼而輕輕啜上了一口。
母親靜靜地看著他,如水雙眸**漾著濃濃的愛意,一片寂靜,仿似一朵夜晚中悄悄綻放的玫瑰,那樣的寧逸。
這樣的寂靜甚至是有顏色的。
像茶般碧綠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