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孤峰顛,鳥鳴澗

月掛中天夜色寒。

春天的到來並沒有讓雲浮山暖和多少,反而因為雪正在融化,夜晚更加清冷。

夜很靜,也很空曠。

那隻不知名的鳥又叫了,一聲聲,叫的很緊。這叫聲在夜空中顯得淒涼,讓人揪著心。

這裏是雲浮山的一座孤峰,最僻靜的一個角落,與三千尺潭遙相呼應。

峰底是一片剛冒青綠的草甸,其中仍夾雜著些許未融的白雪,點綴其中,煞是養眼。孤峰坡勢不陡卻顯巍峨,是一道足有百來米高的陡坡,坡上鬱鬱蔥蔥地密布著青竹,它們的根紮在深層的土裏,枝梢橫斜交錯,密密匝匝,如劍般刺向天空,呈現在黑色的背景下,靜若處子。

孤峰上站著一個小男孩,穩穩當當地紮著馬步,兩隻小手各吊著一塊偌大的石頭,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小臉龐因為疲憊而沁著清涼汗水。他身後不遠處,一棵蒼勁鬆樹下,坐著一個渾身籠罩在黑暗中的人,透不出半點光明來,仿佛隻是這人世間的一道影子。

“影子,我吊這石頭都已經三個小時了,可以放下了嗎?”小男孩顫聲問道,卻不敢有多大動作,生怕又將手裏的石頭弄到晃晃悠悠,那道冰冷的影子又要揚起手中的彈弓,射出的核桃又準又狠,神鬼具怕。

影子淡淡道:“你想開槍,必須要練指力。”

“那要練到什麽程度?”

“你能用手指把核桃破開。”

“……”

小蕭雲聞言苦叫一聲,卻也不氣餒,冥神靜氣,用道家呼吸法將疲憊所帶來的呼吸不適盡量減到最低,晚風拂在臉上,依舊寒氣逼人。

“武功學的怎樣了?”影子開口問道。

小蕭雲領會他的意思,緩緩道:“還行吧,燕老教的招式都記住了,接下來就是將那些招式逐一融會貫通就可以了。”

影子嗯了一聲,問道:“他明天就走?”

“嗯,他說在這住了挺長時間了,是時候走了,他還叫我去寧州呢。”

“哦?你怎麽說?”

“我說不想去呀,寧州沒有小動物,也沒有這麽多植物,我會舍不得的。半山腰那棵小櫻桃也會不同意我去的。”

“目光短淺!”影子聲音冰冷無物,隱隱有些怒意。

“可是寧州確實沒有這裏好呀。”

沉默片刻,影子忽然拋出一句:“少主,你不屬於這裏,你的舞台將是整個世界。”

“整個世界?”

“沒錯。”

小蕭雲泛起一個自嘲微笑,輕聲道:“這個世界本就像一卷卷書,有些書淺顯易懂,你可以看得明白;有些書卻如無字天書,是你怎樣努力也無法領悟其中奧妙的。我的觸角能觸到整個世界嗎?”

一片安靜。

許久,影子緩緩道:“威廉·詹姆斯說:人的難題,不在於他想采取何種行動,而在於他想成為何種人。”

小蕭雲開心地笑了起來,道:“影子,能聽到你說這麽長的句子,真是有種撥開雲霧見月明的感覺。”

影子咳嗽一聲,道:“好了,時間夠了,放下吧。”

小蕭雲如蒙大赦,放心兩塊石頭,放鬆著酸軟的小手和大腿。

他轉身望向那道影子,輕聲道:“影子,你知道我的身世嗎?我很想知道為什麽有這麽多人暗殺我。”

“不知道。”

小蕭雲苦笑一聲,道:“他們為什麽要暗殺我?我隻是個小孩而已。”

影子冷聲道:“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小蕭雲歎了口氣,望向蒼穹,幽幽道:“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裏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鬥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

影子皺了皺眉,道:“辛棄疾的《水龍吟》?”

“嗯。”小蕭雲負手而立,站於峰沿,顯得老成十足,“影子,你說這無邊的黑幕在什麽地方是個盡頭?”

“有光明的地方。”

“你說的很對。媽媽跟我說過:‘小七,你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注定要閃亮的。隻是因為你身旁有太多黑暗,所以你一直覺得自己屬於黑暗。但是,正因為你存在於黑暗中,所以才會更閃亮。’終有一天,我要照亮整個黑幕。”小蕭雲微微一笑,靈氣頓現。

影子的語氣終於有了變化,鬼魅般地帶有一絲摸不著的喜悅,道:“少主,你一定是最亮的啟明星。”

小蕭雲輕笑一聲,張開雙臂,對著黑色的蒼穹大聲地吼了一句:“黑夜,你等著吧,終有一天我會用我的光芒照亮整個世界!”吼聲氣衝霄漢,回**在群群青山中,傳到很遠的遠方,驚起了幾隻棲息在樹枝上的小鳥。

這聲吼是發泄,是豪言,是自信,是霸氣。

放眼而望,濃濃的夜色中,隱藏著峰巒林立、怪石崢嶸的雲浮山群山。

眾山群石,或如仙女端坐,或如巨蟒出洞,或雄踞如獸,或筆立如旗。

忽然,那隻不知名的鳥兒再次鳴叫而起。

不知為何,今晚這鳥兒的叫聲特別淒婉,那聲音高一聲低一聲沒有間歇。

它的聲音,像月光一樣清脆,讓夜色變得很冷,群山變得昏暗。

“影子,聽到了嗎?”小蕭雲望著黑森森的群山問道。

“嗯。”

“我很想知道這是一隻什麽樣的鳥兒。我常常在想,為什麽這鳥兒在深夜裏哀叫,它似乎在尋覓著什麽。它在呼喚什麽呢?我不知道。每當我循著鳥兒的叫聲,尋找它的身影時,總看不見它棲息在哪裏。”小蕭雲緩緩說道,小手指輕輕揉開眉頭,“這癡癡的鳥兒為什麽總在深夜這樣苦苦的尋覓呢?它是在尋找它的伴侶?還是它在大聲的傾訴衷腸?”

“我不懂鳥語,不清楚。”

小蕭雲輕闔雙目,淡淡道:“影子,你知道嗎?我常常在夜深時,聽著鳥兒幽怨的叫聲不能入睡,我為鳥的深情而感動,卻也被這叫聲弄的滿心憂傷。我羨慕那隻被呼喚的鳥兒,擁有一份如此執著的癡愛,我甚至嫉妒這隻鳴叫的鳥,它能夠自由的四處呼喚,它在叫,不停的叫,雖然叫聲很淒然。”

沉默良久,影子說道:“少主,天上的星星不止一顆,你不孤單。”

小蕭雲聞言輕笑而起,卻並沒有接上影子的話題,輕聲道:“‘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王維的這首《鳥鳴澗》倒是十分應景啊。那隻鳥兒鳴叫而起,一個世界就像緩緩打開的一卷地圖一般,一點點展現出來。這‘像月光一樣清脆’的鳥鳴聲轉化成了讓這森林蘇醒過來的一種內在力量,那是一種內斂的、平靜的、深沉的但同時又是無比開闊的生命之力,那是一片心靈的棲息地。”

“少主,你辛苦了。”影子緩緩拋出一句。

他明白這個隻有八歲的小男孩經過的事情是常人無法想象的,這讓他小小年紀便變得成熟,變得睿智,同時也變得滄桑。他不能像一般小孩那樣的玩耍,不能像一般小孩那樣到學校讀書,每天陪伴他的都是艱苦的訓練以及浩瀚的書海,剩下的就隻有這雲浮山的一點一滴了。

小蕭雲笑了一聲,回頭道:“影子,你才辛苦,你救了我這麽多次命,我不知道要死多少次才能還你。”

影子淡然道:“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救你,我活;救不了你,我死。”

小蕭雲凝眉想了想,平靜道:“當年媽媽抱著我逃到杏花村的時候,是老爺子派你去救我們的?”

半晌,影子說道:“是。”

“老爺子為什麽知道我在杏花村,為什麽知道有人要殺我?”

“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我媽媽的來曆嗎?為什麽她要抱著我逃到杏花村?”

“我不知道。”

“為什麽我爸爸不要我們兩個?什麽人在幕後操縱這些殺手?”

“我不知道。”

小蕭雲隱隱有些怒意,質問道:“那你知道些什麽?”

“我知道我可以死,你不可以。”

小蕭雲聞言一怔,旋即恢複平靜,哂哂一笑,道:“影子,不好意思,我的語氣重了些。”

“沒關係,你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小蕭雲撓撓小腦袋,有些欲說還休,片刻鼓起勇氣道:“影子,你能不能讓我看一下你的廬山真麵目,這個想法已經糾纏我好多年了。我隻看一眼,行嗎?”

“可以。”

“真的?”小蕭雲顯得有些欣喜若狂。

“嗯,不過看完之後,你就再也看不到其他東西。”

“……那當我沒說。”

“那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好。”

影子起身走來,將一支狙擊槍遞給小蕭雲。

那把冷冰冰的、黑黝黝的金屬物件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小蕭雲卻沒有感到特別費力,隻是心中一種神聖的敬畏感油然而生。

因為在這個國度,槍支管理異常嚴格,要摸到真槍都必須是軍隊或者警察。

平常人家,也許除了在被槍斃的時候可以見到真槍外,這輩子估計都難以見到了。

“要想練好槍,必須和它交上朋友。”影子淡淡道。

“交朋友?”

“就是對它異常熟悉,每一個部件,每一寸肌膚都要了然於胸,一摸到它就知道它今天的狀態怎樣。”也許隻有在教課的時候,影子才會講這麽多話。

話音剛落,僅僅十六秒,影子就輕描淡寫般地將一支狙擊槍分解並組裝完畢。

小蕭雲甚至連他是從那個部件開始拆的都沒有看清,速度快到令人難以置信。

影子將他禦用的狙擊槍背在身後,淡漠道:“今晚是你第一次學槍,就先從拆裝槍支開始吧。等你熟悉了槍支,再教你怎麽測距,怎麽瞄準,怎麽保證流暢的運行這些基本的東西。”

“那我什麽時候才算和它交上朋友?”

“比我剛才做的那串動作更快。”

小蕭雲苦笑道:“……這太難為人了,你玩槍玩了這麽多年才能達到那種入神的境界,我怎麽能做得到?”

“沒有什麽是你做不到的。”影子的語氣似乎帶著一絲驕傲。

小蕭雲微笑地點點了頭,收斂心神,深深呼吸,望著手中的狙擊槍,喃喃自語道:“再劣的駑馬,我也要將你馴服。”

此時,春夜月光下的雲浮山十分靜謐迷人,陡坡上的青竹被晚風輕輕地吹拂著,發出沙沙地聲音,如同一曲天然交響樂。幾隻深夜未眠的小動物踏著竹間的未融小雪緩緩走著,不知是被這美妙的竹葉磨沙聲吸引,還是被峰頂的金屬拆裝聲吸引,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孤峰顛上,小蕭雲正一絲不苟地熟悉著槍的每一個部件,每一寸肌膚,一有不懂便詢問那道影子,孜孜不倦。

清冷月光斜斜鋪灑著,那個映射在地上、略顯矮小的身影逐漸高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