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子上的人的話題已經扯了開去:“想當年……嘿、哼,我以一根魚竿力敵唐門兩大高手:唐軍和唐兵,當時唐軍外號人稱‘暗器再無第二人’而唐兵有名的是‘除非不出手,出手就沒有’,那一戰,嗬,嘿,我用魚簍和魚網足足收了他們八十四件暗器,用魚絲把他們捆成線球般的拋來拋去……那一戰過後,到今天他們還躲在唐門裏,不敢再出來現世哩!”

沈太公這樣說著,我是誰聽來可不服氣:“你好像漏說一個唐月亮。”

沈太公期期艾艾地說:“什麽唐月亮嘛……不重要的。”

我是誰的話今晚也似特別多:“你別當小雪不知道,就亂吹胡蓋自稱英雄一番!你的確是把唐兵唐軍打得像落水狗一般,隻是,唐月亮一出來,她用十三根‘無形絲’絆倒了你,再用‘中秋月裏的小雨’這等奇怪的暗器,要把你的頭發、胡子全部拔光,來為她兩個弟弟出口氣。你呀,就被她打得、在菜門市場叫著跑著。就沒得個地方讓你給躲著!”

小雪擔心地問:“那後來公公有沒有逃掉……”

沈太公怪不好意思地爭著說:“我?我才不逃哩!我打不過她,隻好破口大罵了,她就說,要我叫她祖奶奶,才饒了我,可是我這樣一把年紀了,怎能這樣叫她的,嘿、嘿!”說到這裏沈太公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了,看著小雪,要她表示同意。小雪當然一直猛點著頭,反正,誰打老公公,都是壞人,她什麽時候都是站在老公公這邊的。

沈太公見她點頭就很開心,“所以呀,我就不肯叫,那叫唐月亮的八婆就叫我哭,我說哭來做什麽,她說最喜歡看江湖好漢哭。我說你奶奶的八婆,你喜歡看,老子偏不哭。她就說要用一種歹毒的暗器叫‘夢裳’的來對付我,我說:我沈太公不是人家的對手,可以逃,可以叫,也可以認輸,就是不哭,不暗算,也不尊稱人半聲……你看,我連‘財神爺’也沒好好稱呼他半句,又怎會好聲好氣叫她做祖奶奶呢!她甭想!”

小雪不禁問道:“老公公,你不肯叫,她怎麽對付您啊?”

我是誰挺身搶答道:“那時,我就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挺身而出,和她打過!”

小雪睜著靈巧的眼睛說:“那一定把她打跑了!”

這次輪到沈太公大笑,笑到一副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生怕下次沒機會再笑的模樣兒:“他?他呀——哪濟於事!生生給唐月亮用‘十三無形絲’打得仆倒再起,起了又仆,那個臭婆娘,那個臭婆娘還笑他是大狗熊,——哈!他的外號就是這麽來著的!”沈太公真是得意洋洋,仿佛已忘掉他當時也是敗軍之將。

小雪真不敢相信,這個能負著她在天空“飛來飛去”的神仙老公公,和這位高大威猛壯碩神氣的大哥哥,都打不過人,急得直問:“那麽那個什麽婆娘有沒有給打跑了?”

她生氣唐月亮打敗沈太公和我是誰,對他的稱呼也不客氣了起來,雖然在她幼小的心靈中,並不知道“婆娘”究竟是什麽意思。

“後來呀,”沈太公笑嘻嘻地指方振眉的鼻子道:“他就來了。”

小雪聽是方振眉來了,心想他那麽大的本事,一來到就把那些女尼姑嚇到直愣愣的,一定是把那壞女人打跑了,便拍手笑道:“方叔叔來了,三個打一個,一定贏的了。”

誰知道她這一說,方振眉、沈太公、我是誰臉上都是尷尬之色。原來武林中的好漢最忌是以多勝寡,何況對方是個女子,縱然是勝了,也勝得極不光采。

“不要叫我方叔叔。”方振眉笑道:“叫我方振眉,或者跟他們叫我財神爺,這樣最親切。”

可是小雪烏溜著眼珠子,就是不明白這個人跟她所見神龕裏家家戶戶拜祭那福福泰泰的財神爺有哪一點相像?

“我來了也沒啥用,”方振眉苦笑道:“我也不是自出娘胎就有武功,同樣是一戰一戰、一層一層的打熬上來的。那時我武功雖不弱,但不太有應敵經驗,尤其遇到唐月亮這樣的高手……”

其實武林中的名俠高手,哪一個是一生下來就是高手名俠?他們奮鬥曆險的艱辛血淚,在在都可以寫成一部傳奇故事,平凡幸福的人大都一樣,但在大風大浪穩坐在濤上的人,都是有一番不平凡的遭遇。這些小雪可是還沒有懂得的。

“所以呀。我是誰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段可以挖苦方振眉的臭事,他也打不贏唐月亮,到最後竟出到一招法寶——”

“什麽法寶?”小雪問。

方振眉怪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就別來損人了!”

沈太公生怕旁人不說出來似地笑道:“他呀,這個白衣方振眉呀,就往街市裏的豬糞屎堆裏一滾,撲上前去要跟唐月亮糾纏,原來這唐月亮最怕髒,尤其怕男人氣,聽說她每天沐浴五次,每次要用七種不同的鮮花泡著,而且她絕不用男人碰過的東西,包括她父親碰過的東西在內,財神爺這一撒賴拚命啊——就把臭婆娘給嚇跑了,再也不敢來糾纏了!”

小雪聽得非常好笑,他見方振眉一塵不染的樣子,連想象都沒有法子想象到他沾了一身髒物瞎纏著打的情形。四人笑作一團,直到方振眉、沈太公、我是誰都收聲了,小雪還在笑。笑了一會兒,見沒有人笑了,便悄悄地收了聲,但不經意又回想到那種情形,這三個好像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給打到如此,又忍俊不住笑了起來,開始是吃吃地笑,後來忍不住笑出眼淚來。

我是誰、沈太公、方振眉看在眼裏,都很安慰。其實他們舊事重提,故意揀好笑的來說,為的是逗這小姑娘開心,希望她淡忘老奶奶的死以及她孤伶伶一人的處境。

我是誰望著粼粼波光,有些感慨地道:“……那時候,我們還不識得……”其實方振眉和我是誰倒是不打不相識(詳見《龍虎風雲》即《劍試天下》一書),小雪聽我是誰這一聲歎,幼小的心靈在想:怎麽這幾個人,大家還不相識,就為彼此拚命呢?她遂而在想:他們待自己,何嚐不是一樣,老奶奶給人害死了,他們就為自己出頭……想到我奶奶,心中又是一陣難過。

方振眉悠然蹲身下去,觀流而悠然道:“古人謂:濯足於水,不複前流……過去我們本不相識,現在相交莫逆了……”忽然之間,他雙手一起,一手一個,抓了兩個濕淋淋的人上來,就像拎了兩隻小雞一般,問:

“你們兩個,是不是也要認識我們?”

這兩人被提上木筏,全身已不能動彈,顯然是方振眉封了穴道。我是誰、沈太公見這兩人穿黑色水靠,額目深陷,顯非中原人氏,手執牛耳尖刀,分明是想在水裏做工夫,一旦割散了木筏係著的麻繩,在這大江急湍之中,三人縱武功再高,也難以活命。

沈太公勃然大怒,揪起一個人怒問:“誰叫你們來的!”如此問了兩三聲、那人咬緊牙齦卻不回應,沈太公怒火中燒,正正反反給了他幾個大耳刮子!

我是誰道:“你沒看見他被點了穴道嗎?”

沈太公連忙想解,方振眉卻道:“不必了,還有人沒有被點穴的。”

眾人不明所指。

隔了半晌,方振眉道:“梢公,你想撐我們到哪裏?”

這一句話,倒使沈太公、我是誰二人驚覺,這江水已不是來時的江水;而在茫茫江上,遠處正有一艘漆黑的帆船,船上掛著一麵漆黑的旗幟,上麵像繡著樣什麽東西,但在殘月下、波粼中看不清楚,黑色帆船正在迅即接近木筏。

那舟子停了櫓,慢吞吞地將漿停扣在木筏的滑軸上。他像沉思什麽似的,這簡簡單單的幾個動作,他都做得十分緩慢。

“談笑製敵於無形的方振眉,名不虛傳,但滿氏雙蛇水性堪稱第一,我撐舟子也經年累月,不知怎麽疏失還是讓方大俠發覺得出來?”

小雪想看清楚那說話聲音低沉的人,但卻不知在何時,沈太公、我是誰已一前一後擋著她,尤其牛一般壯碩的我是誰橫在她身前,她想看到個縫隙都難。

——同樣的也可以免於別人暗算她。

“‘舟子殺手’張恨守是江中第一殺手,水裏海上,都稱第一,滿氏雙蛇的水性奇高,我自然瞧不出破綻——隻是,閣下適才在江心,故意表示不急於載我們渡江,所以沈太公喊第一聲假裝沒聽到,我是誰喊第二聲才聽見,但沈老的內力、雖不及阿誰宏壯,但悠長遠在阿誰之上,閣下離得愈遠,愈應聽見才是……閣下既然是佯裝的,在下自然多加注意,所以才能在滿氏雙蛇它未動手割錨鑿洞前,做了一些該做的事。”

“很好。”那舟子緩緩解開了蓑衣。蓑衣下,有一柄劍。他的劍甚為奇特,粗、寬而長、大,而且掛劍的姿態,更為詭異。

通常人都把劍懸在右腰側,或腰背係掛,或以背負,但此人的闊劍,卻在腰帶當中一插,亦即是說,劍鞘直貼胸腹鼠蹊,而劍鍔幾乎頂著下巴。這樣的掛劍形式,無疑是最難拔劍的方式。

沈太公看到他這樣子的掛劍方式,左瞧不順眼,右瞧也是不順眼,便笑眯眯地道:“你這劍好掛不掛,掛在喉嚨下,像肚兜兜一樣——”

他話未說完,舟子猛一仰身,他這一仰身,姿勢奇特,後腦幾觸及地,“嗆”地一聲黑暗中虹芒乍起,厲芒射向沈太公。

在這刹那間,這人已拔出武器,閃電般攻出一招;我是誰前麵,小雪站中間,沈太公站在最後,但那人一出手,已繞過我是誰、閃開小雪,飛襲沈太公!

沈太公陡地住口,身形驀地倒飛出去!

隻見灰色寬袍在江麵上一晃而回,沈太公又落回木筏上。

厲芒已不見,厲芒已回到鞘內。

劍鞘依然掛過蓑衣人密鈕勁裝內,上頂咽喉,下齊膝。

沈太公一晃而回,但臉上戲謔的神態已不見。

他下頷三尺多長的銀白胡子,被切去近尺長,在厲芒掠起的刹那,他已倒飛,他以躲避劍刺的最佳身姿倒掠而出,但對方自劍鞘所撥出來的,是刀,而不是劍。

他僥幸躲開這一刀,背上已驚出了一脊冷汗。

方振眉忽然發話了,冷冷地,不像他平時講話的溫柔敦厚:“張恨守,你來做什麽?”任何人欺淩他的朋友,他就不會再跟對方禮貌客氣。

黑暗中,張恨守的語音令人想到他木然的臉孔:“你知道,我是一個殺手。”

方振眉道:“我隻知道你是一個人。”

張恨守停了停,緩緩道:“我來的目的,”他指了指躺在木筏上的滿氏雙蛇:“跟他們一樣。”

方振眉道:“殺人?”

張恨守搖頭。

沈太公雖猶有餘悸,但依然笑道:“這倒奇了。中原殺手舟中刺客張恨守不來殺人,難道是做媒來著?張恨守雙目又爆出了厲芒。

方振眉搶著問:“請問來意?”

張恨守:“買東西。”

方振眉問:“用什麽買?”

張恨守道:“一艘采蓮船,一把切夢刀,一百顆貓兒眼,外加孤山斷橋方圓九十裏。”

“采蓮船”又名銷金窟,采蓮船上美女如雲,是千金難買、萬金難求的一宵的,船上女子,縱不是天下最美的,也可以說是最媚的,何況,越是買不到的東西,越多人渴求著不惜一切也要買到手來。

一艘“采蓮船”,等於有三十位黃金換不到的活色生香的女子。但一把“切夢刀”,卻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寶貝。

因為誰有了切夢刀,不但功力加倍,而且還有極其綺麗的傳說:誰有了切夢刀,便揮刀斬不斷寸寸柔情,天下多情的美麗女子,都會向切夢刀的主人垂青慕愛。

——這豈不正是年輕男子朝思暮想要成為的人物?“貓兒眼”,是鑽石中的精品,往往十顆名鑽,換不到半顆“貓兒眼”,而今卻有一百顆!

至於“方圓九十裏”的地業,田宅永遠是財產的象征,而且比銀票、黃金還更擁有活力和權力。何況這占地處是“孤山斷橋”,這風光明秀的蘇杭勝地,如在此處置家,足可令世人羨煞;如在彼處興起,則如王業鴻圖,正處臥龍之地。

采蓮船、切夢刀、貓兒眼、孤山斷橋——方振眉笑了,“是誰出得起那麽大的手筆?”

張恨守瞪著他,在黑暗裏看不清他竹笠下的臉孔,但可以見到他令人一直寒到心深處的炯炯眼神。

“你一定要我說?”

“采蓮切夢貓兒眼,外加姑蘇勝地斷橋孤山,這樣的手筆,聽來像夢吃,若不說出買主,誰知道是真是幻?”

“好,我說,”張恨守道:“但說了你們就不能不賣。”

他沒有回頭,但用手筆直一指,道:“人頭幡。”他指向後麵,後麵那艘黑船,已漸駛近,船頭上的旗幟漆黑一片,猝然間,乍起一陣青幽的光芒,黑帆上竟若隱若現,出現了一隻骷髏頭的形狀。

小雪嚇得咬著牙,才沒叫出聲音來。

方振眉望去,隻見黑船上帆布獵獵勁飄,但船上邊半個人影也沒有。

“是‘人頭幡’的司空退?”

張恨守沒有答他,隻問:“你賣不賣?”

“賣什麽?”

“一個人。”

“誰?”

“她!”張恨守用手一指。

小雪嚇得向後一縮,躲到沈太公背後去了。張恨守指的正是她。

方振眉笑了:“她?”

“怎樣?你把她送上船來,立刻就是采蓮舟、切夢刀、一百顆貓兒眼、孤山斷橋的主人了。”

方振眉道:“謝謝你,再見。”

張恨守怒道:“什麽意思?”

方振眉道:“就是不賣了的意思。”

張恨守的手慢慢搭上了劍柄,用一種出奇的慢、但誰都知道他抑製著憤怒的聲音問,“你跟她有什麽關係?”

方振眉道:“非親非故,隻是她是我朋友的朋友,亦就是我的朋友。”

沈太公笑道:“我賣魚賣蝦,有時也賣賣鳥,就是不賣朋友,大的小的男的女的會武功的不會武功的,都不賣。”

我是誰冷冷地接道。他隻說了一句活。

“你滾吧。”

張恨守冷笑,這時江風甚勁,他隻說了一句話:“你不賣朋友就得賣你自己一件東西。”他是向方振眉說的。

“什麽東西?”方振眉怪有趣地問。

“手指。”張恨守一字一句地道,“你右手的中指。我隻要這一根手指。”

“你隻要賣出這根手指,所有東西,仍是你的,”

他說著的時候,大家都靜了下來。突如其來地寂靜了下來。

好一會兒才聽到我是誰大笑,他的大笑聲震得江上波濤仿佛漾起一陣急湍:“誰都知道白衣方振眉武功最精妙處是一根手指:右手的中指。你買了他的手指,等於是買了我們全部人的性命。”

“是的,”張恨守的聲音沉得似一口十丈高一丈厚的黃鍾:“我正是要買你們的命,你們全部人的性命。”

方振眉道:“這世界上沒有什麽活著的東西可以買其他活著東西的命,命是自己的,誰都有理由活下去!”

張恨守冷冷道:“但貓要老鼠的命就可以,逮著了,拋著、弄著、把著來玩也一樣可以,弱肉強食,成存敗死,是自古亦然之道理。”

沈太公冷笑道:“隻怕你才是耗子,我們是貓——”

話來說完,張恨守猛一仰首,“錚”地一聲,劍已出鞘,化為刀光,直襲沈太公!刀勢如一片極其灼熱而速度又極其之快的厲芒,刹間已到了沈太公的胸膛,這一刀比前一刀更快何止於倍,沈太公身形甫動,刀鋒已侵衣襟。

就在這時,“啪”的一響,刀斷為二。

方振眉右手中指,疾敲在刀身上;張恨守的刀,就像冰棒,遇到了火焰,自行折斷。

張恨守一愣,這時,他手上隻剩下了半截刀。

他看著自己的刀,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沈太公笑了。他眯著眼睛道:“就算你是貓,這回也遇上狗——一頭好獵犬了……”

方振眉扯了扯他的衣袖,暗示沈太公不要再調侃下去。這時,隻聽張恨守張喉唱著一首歌,歌聲雄邁、有力、低沉、餘哀無盡,像古之魯人,對大江東去、歲月無常的洪荒天地,所唱的哀悼一般。

我是誰忽道:“小心,他唱畢就自盡。”他明白世上有一種人,是殺手也好、是義士也不好,寧死不敗,一擊不中,則是他燦若流星之芒已終告結束,最後一刀以自盡來回複生命的黑暗!

沈太公忍不住道:“要是世間的貓凡是給狗咬了一口,就沒麵目見江東貓老自殺去了,世上的貓就可要絕種了。”

張恨守沒有理會他,繼續唱下去,他的歌聲已至一半。

方振眉忽道:“要他不死,還有一途。”

沈太公即問:“什麽辦法?”

方振眉一指那艘已靠的頗近的黑色大船,道:“咱們衝上船去!在他歌聲未完前,擒下他的主人——既然主人也一樣不敵,座下刺客又何須要死!”

方振眉後麵的幾句話說得特別響亮:“要真的是值得為他效死的好主人,就不該讓座下好手隨隨便便就把性命丟掉!”

隻聽那大黑船上有人陰陰地笑了一聲:“好計劃,不過,要他不死,也隻有你們衝上來一途了。”

這時舟子的悲歌,已至後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