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當夜齊君昀去看了謝元景一眼,沒半會就回來了。
冬夜太冷,他一回來謝慧齊就拉他去泡了個熱水澡,把他洗得熱熱騰騰出來,又泡了杯安神茶塞到他手裏,她則跪坐在他身後給他擦著濕發。
“這外麵冷得太難受了,明個兒你出去給你燒個炭屜帶著。”
“明日不出門。”齊君昀閉著雙止養神道。
“那正好,能陪我一日。”謝慧齊低頭在他頸邊輕落了一吻。
齊君昀閉著雙目回頭,與她緊貼著臉輕磨了幾下,嘴裏道,“過完年,咱們去櫟武。”
“嗯。”謝慧齊沒先問為何要去。
“慧慧……”齊君昀回過頭,這次他睜開了眼,掀開茶杯喝了口茶道,“你對張異怎麽看?”
“他啊……”這是他第一次提起張異,謝慧齊想了想道,“他是個好臣子,於國有功不假,對你也忠心,如果他有瞞你什麽事的話,你也別去當回事,誰沒有私心?他護著他那兩個兒子那也是他為父之責。”
張異在官場裏打滾了一輩子,江南異動他豈能不知?沒給他們提醒,怕也是因那兩個兒子不爭氣,被人操控住了罷?
他算是被兒子們坑了,隻可憐了他的女兒們,最終成了他成全兒子的犧牲品。
隻是誰人沒有私心,誰的心不偏?謝慧齊自問她也知人性善惡,看事情也要比一般人看得透一些,但她的感情也不過是在世這間所有的常理之間,如同她為了家族和女兒那不可知的以後,不讓女兒靠近那個可能會給予她這世上最好的感情的表哥。
也許女兒這輩子都不可能再遇到比他更會喜歡她的人了,可就是明明知道,她也還是為了一己之私把他們隔得遠遠的,哪怕那個孩子一個人在京中獨立撐著他們,護著他們國公爺的安危和權力。
瞧,人性就是這麽自私。
謝慧齊不想讓她家國公爺去怪罪張異,張異這麽些年把江南治理得很好,他做出了了不起的政績,無形中救了許多的黎民百姓,有江山社稷有功,不應該著著那點過就得被推到清算。
別人可以這樣做,江南的那些官員可以把他推出來送死,但她家國公爺不能,也沒必要。
他終歸是主子,當主子的本來就要承擔得多。
“哼。”齊君昀聞言淡然哼笑了一聲,張異啊張異……
他剛知道消息的那一會,居然是還想著為他討一個公道,張異也是好本事,讓他信他信到了那時。
江南上下聯成了一氣,一點風都沒透出來,張異這私心也私得太大了。
他一生左右逢源,比誰都知道怎麽當官,居然敗在了兩個敗家子手裏,辛勞了半生,就落了這麽個下場。
齊君昀確也不想再去計較這麽多年他在張異身上花的心血了。
夜深了,齊君昀把妻子抱在懷裏,閉著眼睛想著江南的處置一夜未眠,偶爾覺察到她在懷中蠕動,便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腰。
等到清晨他也累了,他想這世上也隻有她不會讓他失望了。
她也不忍。
她心裏隻有他一個人。
謝元景幾日沒回去,梧州的大小官員也沒一個上門來,謝慧齊等了幾日都沒等到像謝元景跟何詠那樣的人物,倒覺得“熱鬧”沒兩天的日子有些空了。
她不是個很喜歡主動出擊的人,可能還是骨子裏有點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過,也是因為還沒到非要動手的時候。
二郎帶著的人馬還沒過來,她也不想拿己身涉險。
她也不是怕死,隻是折在江南這些人的手裏,她還真會死不瞑目。
外麵的人沒動靜,她也不動如山,齊國公更如是,隔三差五出去走一遭,不過,他也不再接見任何官員了,說是要靜心祭拜先帝。
天清觀占地廣袤,沒有了那些官員坐著轎子騎著馬過來拜訪也是冷清了不少。
江南是要比北方多些生氣,即便是野草也要比北方長得好些,隻是到了凋零的季節,枯敗的草木也會多增幾分蕭瑟。
這就是名揚天下的江南,謝慧齊在梧州住了大半個月後,心道這就是異鄉的感覺,寒風打在身上不僅刺骨,連心都要容易更冰冷一些。
她覺得這冷她都捱不住,便又讓管事的去丈夫找好的紮營處多送了些精煤,又給這五千精兵臨時多加了一身的棉衣。
她心中算著一本本的帳,下麵的人卻忙得腳打顫,連齊奚也因要過問定篤的事情太多,不再坐於母親膝下,而是帶著管事們日日忙於瑣事。
她風風火火,謝慧齊見她精神比之前要好得太多了,便也安下了心來,私下也跟齊君昀道,“女兒以後要是要的天地越過一般人家的閨女,她如果不想當個規規矩矩的名門閨秀,咱們不要攔她。”
而且,這其實也是他們夫妻欠她的,他們已經攔了她的一種可能性,不能連另一處都攔了。
為人父母者是要引導兒女,扶助他們走向他們希翼的路,而不是死死地攔住他們。
她說了,齊君昀便想也不想地點了頭,道,“好。”
如果這是她想要女兒得到的,那他就給他們的女兒。
十二月過了幾天,南水,南揚,櫟武的消息陸陸續續送達,謝慧齊開始專看他們年後要去的櫟武的消息,這幾天齊君昀沒出去,齊望齊潤除了練武讀書的時間,便也跟在了父母身邊。
謝慧齊就順便教了他們關於處置事後江南官員家族的事務,這一教她也是看了出來,三兒子看著溫善隨和,但主意下比得人快,就是要處決人時要取人性命他也不會多問為什麽,看似霸道蠻橫的小兒子卻在麵對人命的時候要頓一頓,要她解說為何如此處置的原因,許是她之前訓得太過,讓他顧忌人生死的道理說得太多,他本身沒有慈悲之心,卻還是在事關人命的時候下意識就要細想下。
說起來她這幾個兒子其實都不怎麽像她,其實連女兒都不太像她的,隻是他們不怎麽像她,卻也被她教得不像這個世道的公子小姐。
謝慧齊也不知道這對他們的以後來說,是幸,還是不幸。
她也是隨著他們的長大才意識到她到底不是這個年代的人,她就是活在這年代也努力活成了自己的樣子,終歸也是活出了自己的痕跡,這些畢竟對身邊的人還是有影響力的,可她畢竟不是這個年代的人,而他們這些被影響的人卻還是活在這個年代……
就是小麥小綠小紅她們這幾個姑娘在她的縱容下,現在也變成了比許多男人都要有本事的女人,她們處理事情的決斷力甚至不亞於她們當管事,在外麵見識頗多的丈夫。
與眾不同,那就代表同類太少,年輕時還有意氣風華作為撐點,一腔熱血還在,不嫌時光吝嗇,便等老了,身邊沒了可以理解的人,那就要與孤獨相隨了。
她不知道他們以後的伴侶,陪著他們走人生路的人,會不會像他們的父親之於她一樣……
如果不是,說來就是她的不是了。
江南的冬日讓謝慧齊變得有些憂鬱了起來,等知州府的喬氏求到她麵前的時候,她甚至有點想國公府那個她的安樂窩了。
喬氏求謝慧齊,不是因她自己。
她回去後說她家大人為祭先皇留在了天清觀靜心,能想出這般借口的婦人本不就是愚笨之人,由之後齊國公也拿了這個理由出來說道拒客如此也看得出,她也是個嘴裏能說漂亮話的人。
謝慧齊知道喬氏回去這般說後,其實是在心中高看了她一眼的。
隻是沒幾天,當喬氏為她的兒子求到了她麵前來,謝慧齊無奈地笑著搖了頭。
喬氏的兒子說要走,要離開梧州,隱名埋姓活下去,但他無法脫身,梧州的人他擺脫不了,他沒法帶著她跟妻兒遠走高飛,他在喬氏麵前露了哀淒之意,喬氏便自告奮勇地求到了她麵前來了。
“我兒說他可以把他知道的道出來,”喬氏那木然的臉難得的透出了焦慮之意,連那死魚一樣的眼睛也鼓大了起來,眼睛中還有著狂喜,“他說隻要能出梧州,能讓我們一家人能過小老百姓的日子,他什麽都說,什麽都做。”
“他是這麽說的?”謝慧齊輕聲地問她。
“是,是,是……”喬氏激動地不停點頭。
“那,”謝慧齊說到這頓了頓,她有些不忍心了,因此,她的聲音更輕了,“之前你被人打的時候,他在哪?”
“啊……”喬氏木然地張了口,她先是不解,但慢慢地,她眼睛因鼓大亮起來的那點光也漸漸地淡了下來。
他在哪?
她不知道。
她沒有看見過他。
這年輕夫人什麽意思?
“我對不起他的……”年輕的夫人不說話,喬氏垂下了眼,看著自己那雙藏於袖下的手道,“對不起他,我是他娘,沒有帶大他,是我對不起他。“
“好,你對不起他,那你被打的時候,他在哪?”謝慧齊還是隻問了這一句。
母子天性,她跟她家國公爺這麽多年來確實沒在人麵前吵過一次架,他們夫妻恩愛,即便是兒女也拿著他們鬥氣開玩笑,但她也知道,前次她的小兒子在她麵前告他阿父的狀,說他留美人過夜,可背後卻是那天當他知道消息就馬上去找了他阿父,還把那送來的美人兒狠狠地訓了一通,訓完美人兒,他又去找送人的官員去了,一個一個,他哪一個都沒放過……
那才是當母親的生的兒子。
就是她小時候在河西鎮的時候,大郎二郎那麽小的孩子,知道他們阿父在外頭吃了對他們阿父認生的百姓虧,一個小讀書郎,一過不過堪堪隻會走路的小兒,也會拿起家中的扁擔想去幫他們阿父的忙。
哪有孩子不護著被人欺負的父母的?就是欺負的那個是自己的父親,可那不應該隻會更心疼嗎?
“他,他……”喬氏茫然了。
那木納,蒼老,肥胖的臉上一片的茫然無措,那種蒼白的茫然讓站在謝慧齊身邊的麥姑姑和紅姑姑都別開了眼,不忍多看。
“我幫你,”謝慧齊終究還是殘忍地道,“一是為了我自己,二也是為了讓你也出一口氣,但不是為了讓你兒子來算計,坑害我的。”
一個能任她被人欺辱了這麽多年的兒子,怎麽可能帶她遠走高飛。
她愛他,可他愛她嗎?
“他,他不知道的……”喬氏那眼白比眼球多的眼睛裏木然地流出了淚,她流著淚,但沒有泣聲,眼睛隻是一串接一串地掉了下來,“他不知道你幫我的。”
他沒有騙她。
年老的婦人就像個小孩子一樣地說話,一樣地哭泣——謝慧齊不知道殘忍的時光在她身上留下了怎樣刻薄的痕跡,但她看著喬氏,那心卻疼痛了起來。
“他知道的,”謝慧齊站了起來,走到她身邊,低下頭給坐著人拿帕了擦了眼淚,淡淡道,“我知道你兒子經常在外麵說你跟謝大人相敬如賓,夫妻和睦,我之前想見你,還想拿捏你拿住謝元景,那些我聽說的你跟謝元景夫妻感情好的話有一半是出自你兒子之口,你說,這樣一個信口雌黃的人,我怎麽信他會帶他熟視無睹了二十多年的母親去過小老百姓的日子?”
天清觀裏還住著上百個不知道是哪家的探子的道士,這其中豈會沒她兒子的人?
“你別亂說,你不知道!他不知道!”喬氏卻癲狂了起來,打掉了謝慧齊幫她擦淚的手。
“夫人……”
丫鬟們在叫,謝慧齊搖了搖頭,輕揮了下手,讓她們別大驚小怪。
“對不住了。”謝慧齊輕言了一句,也不知是說給被揭破事實卻不願意承認的喬氏聽,還是說給自己聽,不過她也不在乎這個,說罷轉過身,又坐回了主位。
“回去吧。”她依舊溫言道。
她無意刁難一個什麽都沒有的老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