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更
殤歌愴天,紙錢在空中紛紛揚揚,落到了地上。
馬車遠了,送到鎮口的河西鎮百姓翹首望去,直到看不到馬車的影子了,隻能三三兩兩地歎息著相伴而回。
從此,河西再無謝進元,再無謝家人。
載著謝進元棺木的馬車上,謝慧齊抱著在懷裏哭的二郎,不斷的拍著他的背,久久,二郎在他阿姐的懷裏也就睡了。
大郎謝晉平看著抱著小弟疲倦躺在一角的阿姐,他輕輕地靠了過去,把他阿姐往懷裏帶。
已經許多日沒好好歇過的謝慧齊睜開眼,抬頭看了動作停下的大弟一眼,抱著二郎靠在了大郎的肩上,又閉上眼睛,歎息地道,“我們的大郎大了。”
是真的大了,已經能當她的依靠了。
她何其幸也,蒼天給了她再世的生命,給了她再好不過的家人,可又是何其不幸,老天給了她最好不過的母愛父寵,卻又在十幾年後,一個接一個地奪走了她的這些所有。
而她現在已經再也不能失去她現在的這些了。
她身邊的這兩個,她輸不起他們了。
一個都失去不起了。
“阿姐……”
“嗯?”
“阿父會做的事,我都會做的。”
他終有一會會像他們阿父一樣,為他的阿姐,他的小弟,撐起這個家。
“阿姐相信你。”謝慧齊靠著他瘦弱的肩,模糊地笑了。
她相信他。
因為她會一直跟在他的身邊,看著他好好地往前走。
馬幫的行程走得並不快,因為他們一路要賣貨收貨,無論是經過鄉村也好,還是小鎮也好,隻要有人買他們的貨,或是他們要收貨,他們都會停下步子。
但一般的小買賣他們是不做的。
沿路的村莊要是有賣的東西,往往都是一個村的一個村的由一家收好,搬到馬幫經過的路上,等著他們來。
徐家馬幫跟屈家馬幫都是老馬幫了,所以對一路休息的地方也控製得好,往往一天到傍晚或者入黑,總是能走到常借宿的地方歇息,很少耽擱什麽,也很少在外麵什麽都沒有的荒郊野地過夜,足以看得出他們的老練和豐富的經驗來了。
謝慧齊走了幾日也並不辛苦,有時候馬幫走得慢了,她都會下馬車跟著走一段,練練筋骨,省得馬車上坐久了血脈不通,身上浮腫。
她並不跟馬幫的那些漢子們打交道,那領頭的徐阿叔,她也隻是領著大郎二郎去拜見的時候見過,其餘的時候,她隻在馬幫停下打尖的時候領著家人過去幫那些煮飯的嬸子們的忙。
謝慧齊跟蔡阿婆做飯都有一手,就是做的大鍋飯大鍋菜,也因火候等細節的不同,做得要比一鍋燉要好吃些。
徐家幫煮飯的那三個嬸子都是馬幫裏的人的媳婦,窮人家討生活就沒那麽多男女之防,但她們被大當家的說過,這跟著的謝大人之女跟她們不一般,要敬著些,但沒想她帶著家人幹起活來毫不眨眼,也能讓她們輕快許多,次數一多,這幾個平時默不吭聲的婦人也主動跟謝慧齊說起話來。
深山裏出來的婦人隻會說她們的家鄉話,謝慧齊會的隻是河西話和京城話,往往兩方人說起話來都得連蒙帶猜,就這樣,幾個人處得還挺高興,交流起來就是聽不懂雙方說的話,也是高高興興地你說你的,我說我的,至少情感上是不生疏了。
而跟著徐黑山的大郎謝晉平和小郎謝晉慶也是勤快不已,徐黑山收貨他們就遞秤杆,收好貨就幫著提東西。
有時候那麻袋比謝家小郎高,一趁人不注意,謝家小郎都會背著拖著往騾車上扛,別提有多懂事。
而照看他們的周圍更是比馬幫裏力氣最大的那個壯小子還要力氣大,有次馬幫裏的騾子掉山溝裏,他跳下去就把騾子一舉扛了上來,惹得後麵馬幫裏的漢子跟他切磋個不停,一來二去,也切磋出了點情義,還會教周圍幾招。
過不了幾日,徐家幫的徐黑山發現謝家人進了他們馬隊裏,居然沒給惹什麽麻煩,反而還能幫襯著他們這一行人點,他也是笑了。
這謝家人,果然是謝家人,一家大小從主子到奴婢,沒一個是不懂事的。
等到熟了,謝慧齊也會跟徐黑山說幾句話,因著她開口跟徐黑山求了教教兩個弟弟點防身之術,所以她備的那些吃食也就派上了用場,當了師傅費。
其實大郎二郎是會武藝的,他們都被他們阿父精心教過,就是父親不在家,也是隔一日就要打半個時辰的樁。
而在武藝這塊上,二郎要比大郎強些,因之前大郎想當文官,讓弟弟當武官,二郎練的時間便久一點,真論起來還要比他大哥厲害些許。
因馬幫每日早上都會練武,謝慧齊通過幾天的觀察,發現徐黑山這些人會的都是實戰經驗,也就是說這樣的人說上花俏的動作沒有,跟人打起架來,往往都是一擊即中的招法。
而這些,他們阿父是沒法教弟弟們了。
謝慧齊跟弟弟們私下說清楚了利害關係,隔日就帶了他們去拜師,但拜師沒成功,徐黑山說教他會教,但這聲師傅當不起。
怎麽說來,謝家也是官宦子弟,他這跑商的賤民當不了正經人家的師傅。
所以謝慧齊也就隻能在師傅費上補償點了。
過得幾天,謝慧齊也會在馬車停下買賣的時候下車隔著點距離聽他們講生意,她倒不是想也跟著倒騰,畢竟借著人家的光上京還這搶人家的生意也太不厚道了,也太蠢了。
她隻是想多見識點,其實算上從京城到河西的那一次,她這是第二次出遠門了,但第一次她年紀還小,一路上隻忙著照顧當時更小的弟弟們,哪有如今這樣的體力心思去看別人。
不過不搶生意,但她做點針線活賣賣,就是賣給徐阿叔也是好的,這就算不上搶人家的買賣,而跟人做買賣了。
等到十一月,北邊的天就越發的冷了,謝慧齊就拿了她們一路做的棉大衣帶著婆子和丫鬟去找徐黑山。
徐黑山把那開襟的棉衫一套到身上,嘖嘖出聲,“還真是恁個暖和,侄女兒你哪弄的棉花?”
“還是您放在於家鋪子賣的那批貨呢,”謝慧齊露出點笑顏,“不瞞您說,於大伯家鋪子棉花都讓我給買了。”
徐黑山也是一樂,“嘿,敢情你還是我主顧。”
謝慧齊點點頭,笑著露出了幾顆潔白的小貝齒,“現在換徐阿叔當我的主顧了……”
徐黑山哈哈大笑,他是個爽朗的漢子,一拍大腿就道,“中,阿叔一件給你八錢銀,你看中不?”
大忻朝的八錢銀就是一兩銀,一兩銀一千個銅板,一件棉大衣的棉花要五百個銅板,布的話,裏頭的那塊要好些,算下來要五十個,外麵的那塊就隻要三十個子了,扣除掉成本,她們也掙了個四百二十個銅子的人工費,不便宜了。
謝慧齊一算腦瓜子就明了,點頭就道,“中。”
徐黑山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如果不是小姑娘年紀大了,他還真想揉揉這一本正經的小姑娘的頭。
笑罷他也認真了,道,“阿叔這裏人多,光自己人都穿不來來,一兩銀這樣子的長襟衣裳,樣子還好瞧得緊,我看你們的針腳也嚴實得很,那做工也比得上繡紡的繡娘了,阿叔也不瞞你說,你稍微換塊好一點的布料,換你們京裏至少也得三四兩銀去了,你做得了幾件就幾件,先賣給阿叔幾件,回頭阿叔在路上收了棉花,也低價賣與你,你多做些,回頭阿叔幫你在京裏找熟腳賣了把錢給你,一個銅子也不要你的,還你幫我們做衣裳的情,你看中不?”
“我看中。”謝慧齊跟著他中。
徐黑山又被她逗笑,“你這小姑娘,咋這麽精呢。”
徐黑山說的大致是河西話,但可能也因他走南闖北的多,口音還有點像謝慧齊後世所知道的河南音,別人聽得不習慣,但謝慧齊聽著是沒問題的,跟徐黑山一搭一說的,大小兩個還蠻聊得來。
謝慧齊這廂把手裏做的五件經她改造得像儒衫的棉大衣給賣出去了,回去的路上,蔡婆婆對著老天爺連拜了幾拜,“多謝老天爺啊,多謝了。”
逗得紅豆笑個不停。
而蔡婆子她還真是生怕賣不出去,大姑娘要是知道得不了什麽錢,心裏會不好受。
人一旦熟了起來,也就放得開了,謝慧齊也時常把壇子裏的好物拿出來給馬幫的人加食,那頭屈家幫的人老跑過來蹭吃的,謝慧齊知道後,也送了兩壇子的油辣椒跟辣豆鼓過去。
在屈大栓過生辰那天,當天晚上在打尖的小客棧裏,謝慧齊還借了人家的廚房,給屈大栓做了碗長壽麵讓大郎帶著小郎送過去。
謝慧齊是不遺餘力帶著兩個弟弟在眾人麵前培養好感度,跟著這群每日愛高談闊論,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漢子久了,每日臉上都不見笑顏的大郎臉上偶爾也會出現點笑意。
馬幫的人也是什麽都有,謝慧齊平時都是在後麵齊二駕的那輛馬車跟蔡婆婆紅豆紅菊她們處在一塊,但每天也會抽點時間到前麵父親的馬車裏跟陪著父親的大郎二郎說會子話,說說他們每天經的事,跟他們分析每個人是怎麽做人的。
而這些裏,誰最受人喜歡,誰最有威望,誰最被人看不起,都是謝慧齊跟他們討論的事情……
而謝慧齊知道,隻有從這些活生生的人際來往裏,大郎跟二郎才有切身的體會,才能得出最實際的經驗,才知道怎麽跟人打交道。
不至於進京後,無垢得連人的善意還是歹意都分不出來。
還好馬幫走得慢,這一路還有很長的時間讓她教他們許多東西。
過去是她太護著他們了,所幸現在一切還來得及,為時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