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於拾起了已被自己丟棄多年的名字
1
是夜,大雨如注。
一匹黑鬃馬拉著輛馬車在莽莽野道上疾馳,道路泥濘,馬蹄濺起塵泥無數,身披蓑衣、頭戴鬥笠的高大男子卻揚起馬鞭,又給了馬屁股一鞭子。
黑馬吃痛,跑得越發快了。
馬車簾子被掀開,平瀾拿著把油紙傘,屈身從車內走了出來。
駕車的陸鶴軒聽見聲響,給了她半邊冷峻側顏。
“裏麵,有點悶。”
平瀾訥訥地比畫解釋道。
陸鶴軒一句話也不說,收回了那半邊側臉,隻留給平瀾一個好看的後腦勺。
他這樣緘口不言,已經有半日光景了。
自他在閉眼等死的祁玉麵前收回劍,將昏迷不醒的葉遜背出天香樓,一路上從租賃馬車到冒雨疾奔,他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也沒有說這是要往哪兒去。
他不說,平瀾和王小二也就不敢問。
王小二是有點怵。
他這幾日突遭大變,先是被弦月神教的人找上,眼看著臥病在床的老母親被彎刀割喉,連句完整的“救命”都沒能喊出來。他驚懼又悲憤,卻被打得鼻青臉腫,渾身是血。被迫帶著弦月神教的魔頭找到了陸鶴軒一行人,結果發現他那一向沉默寡言看著好欺負的東家,居然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武林高手,連葉遜那個瞎眼老頭子也能以一敵三。
而他從一個混吃混喝的小二變成了逃命天涯的倒黴蛋。
王小二覺得,這世界實在是太玄幻。
可是一旦接受了他東家這個嶄新的設定,再去看對方,就發現對方真不是之前他以為的那樣了——時常半垂的眼皮並不是在偷懶打瞌睡,而是對敵人的一種無聲蔑視,不愛說話並不是因為性格木訥,而是因為作為一個高手,隻要能動手解決的事,絕不多廢話。
現在他東家眉峰緊蹙,臉色黑得像鍋底。
可怕,簡直是太可怕!
王小二自認沒有那個本事去招惹他,所以隻能窩在馬車裏同昏迷的葉遜待一塊兒。
而平瀾的情況,就稍稍有點複雜。
當年她一家三口被匈奴擄去後,其實隻是被軟禁了,除了行動不自由以外,並無其他威脅。
因為當時的匈奴大單於是個十分有政治遠見的人,早就意識到殺了嘉敏太子一家人,與大晁結下梁子於他們匈奴並沒有多大益處。他隻想用嘉敏太子一家三條人命換取最大的利益,譬如涼州的十三城,又或者是大晁每年獻上歲幣十萬兩、絹二十萬匹,雙方以月兒溝為界,百年不興戰事。
可事情的變故起於涼州太守,他將嘉敏太子一家人賣給匈奴人,本就犯了誅九族的大罪,眼看匈奴和大晁都有議和的傾向,假若嘉敏太子得以回朝,那麽登基後的第一道聖旨,必定是砍了他的項上人頭。
涼州太守每日每夜地睡不著覺,冥思苦想、殫精竭慮數個夜晚之後,他又做出了一個愚蠢的決定。
他私放了匈奴人入關。
玉門關一破,中原就猶如決了堤的河道,洪水**,九州大亂。
匈奴人殺紅了眼,大單於眼看攔不住,幹脆破罐子破摔,下令要殺了嘉敏太子一家祭旗。
平瀾一家三口的性命這才真正地懸在了刀尖之上。
朝廷上下忙於應付匈奴大軍的進攻,焦頭爛額之際,嘉敏太子的生死已被眾官員拋之腦後。而最後,真正救了他們的,是江湖人士。
劍聖陸無名攜妻祁昭昭、其子陸凜深入大漠,於一個暗夜裏悄悄潛入匈奴軍營,救走了嘉敏太子一家。
在那個令所有人都心弦緊繃的深夜裏,風沙、追兵、對地形的不熟,所有的不利都糾結在了一起。
陸凜和當時隻有四歲的平瀾落了單,兩個半大孩子沒了父母的幫扶,居然也在那廣袤沙漠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出去。
後來,已經是雍王爺的嘉敏太子告訴平瀾,當日陸凜背著年幼的她走出大漠,兩隻手臂上全是小刀的劃痕,用撕碎的衣裳布料潦草裹著,傷口還未愈合,將他的白衣染得血跡斑斑。
而昏睡的平瀾唇邊有血,雍王爺說,那應該是陸凜將自己的血喂給了她。
當年的陸凜,也不過是個九歲的小小少年。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陸凜放血為她止渴,救了當時她的一條小命。
然而玉門關下匆匆一別,平瀾又年紀尚輕不通人情,連一句“多謝”也未能說出口。
眨眼數年,昔日那個白胖丫頭已經出落成一個窈窕淑女,才情滿天下。而那個將她背出大漠、割腕放血的正直少年,卻成了人人口中罪惡滔天、惡貫滿盈的殺人魔頭。
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語淚先流,世間百轉千回,不過如此。
平瀾自知事起,便一直在打探劍聖一家的消息,然而隻打聽到陸無名因欺壓祁氏女曝屍荒野不得好死,陸凜屠戮祁氏滿門之後銷聲匿跡,此外皆是一些不實的坊間傳聞。
她此次離家出走,除了想要躲避議親一事,另一個最重要的目的,便是想要找到陸凜。
她遍尋多年消息未果,誰曾想,她心心念念的那個人,竟是在船上與她萍水相逢的陸鶴軒呢?
他變了太多。
當然,她當時年歲太小,並不記得陸凜的相貌如何,但在她模糊的記憶中,猶記得當年的陸凜,是一個很喜歡笑的少年,他笑起來也很好看,牙齒潔白又整齊,讓當時吃糖吃得滿口蛀牙的她羨煞不已。
但平瀾又想到他此後經曆的種種,覺得自己似乎又能明白他如今為何成了這般不苟言笑的模樣。
年少突遭大變,善惡是非全然顛倒,又身負惡名,若還能心若旁騖地大笑,那必定是冷心冷肺,心智有問題了。
當年究竟發生了何事還待以後查清,當務之急是弄清楚他們此行是往何處去,葉遜又到底是個什麽情況。
平瀾撐開油紙傘,坐在陸鶴軒身旁,明知他身上穿了避雨的蓑衣,卻不自知地將手中的油紙傘往他那邊多遞了幾寸。
還是陸鶴軒伸手將傘推至她頭頂。
“遮你自己。”
這是他這半日以來,說的第一句話。
平瀾麵上一喜,問道:“我們這是去哪兒?”
陸鶴軒側頭看了她一眼。
這眼神對平瀾來說十分熟悉,之前葉遜說她要和他們一起跑路的時候,他也是這樣費解的眼神。
平瀾一時福至心靈,脫口而出:“你不會是不想帶著我們吧?”
她說的“我們”,指的是她和王小二。
陸鶴軒並未回答她的問題,隻低聲說了句“藥王穀”。
平瀾一怔:“藥王穀?是要去找人醫治葉伯伯嗎?”
陸鶴軒“嗯”了一聲,揚手又是一鞭子。
“葉伯伯能好嗎?他是中了毒嗎?你為何不找弦月神教的人要解藥?”
也許是因為葉遜的重傷讓陸鶴軒也沒了頭緒,又或許是因為漆黑的雨夜容易激起人心中的那一點愁緒,平日裏說不到三句話的陸鶴軒,罕見地向平瀾解釋了起來。
他屈起一條長腿坐在車轅上,手裏把玩著那根馬鞭,靜靜道:“師父身上所中的百日枯,沒有解藥,毒液會順著經脈慢慢滲透全身,流進心肺,百日後,五髒六腑會化成血水,七竅流血而亡。”
平瀾驚愕不已:“啊?那葉伯伯他……”
陸鶴軒眉頭皺了起來,這讓他看起來十分焦躁。
“去藥王穀,找到藥神華衢就可以了。”他又低低重複了一遍,不知是在擔心平瀾沒聽清,還是在說服他自己。
平瀾看著這樣的他,突然沒預兆地開口:“十……陸、陸兄?你……你還記不記得……”
陸鶴軒心不在焉地隨口問道:“記得什麽?”
平瀾一噎,垂下眼瞼:“沒、沒什麽。”
時機還是不對,眼下他正為葉遜身上的劇毒擔憂不已,又何必拿這些陳年舊事去煩擾他?
等來日……來日再問他吧,平瀾心想。
“阮姑娘。”陸鶴軒突然開口喚了平瀾一聲。
平瀾囁嚅道:“其實不必……不必這麽客套,你叫我平瀾即可。”
陸鶴軒卻並未如她意,偏頭認真看著她的眼睛說道:“我之前便跟你說過,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每個人都自有他的去處,你我並非同路人,等天亮到了城中,你就回家去吧。”
他一貫半闔的眼皮掀起來,露出漆黑如墨的瞳仁。平瀾被這雙漂亮的眼睛看著,隻覺得臉頰發燙、頭暈耳鳴,好似下一刻就要天旋地轉,而她會跌下馬車去。
她幾乎是帶著點兒逃避意味地低下頭,小聲嘟囔了一句話。
雨點劈裏啪啦砸在傘麵上,遮去了她的聲音。
陸鶴軒隻聽見隱隱約約的“討厭”二字,便問了一句:“什麽?”
“沒什麽,”平瀾搖頭,“不過,陸兄,是天亮了嗎?我眼前,怎麽泛白光?”
陸鶴軒皺眉,這又是在說什麽胡話?
他剛想去側頭看阮平瀾怎麽了,右側肩頭突然一重,繼而一具柔軟的軀體就倒入了他的懷中,他下意識地伸出雙手摟住,鼻端盈來一股清冷寒梅香。
天際一記驚雷響起,電閃雷鳴之下,白光乍現,陸鶴軒看清自己懷中的女子滿麵通紅,嘴中還在一直不停地說著胡言亂語:“別……別丟下……丟下我……十……”
“十七哥哥”四個字,在她顛三倒四的胡話裏,化作了模糊不清的尾音。
陸鶴軒沒聽清,也沒放在心上。
油紙傘早已跌落在地,被馬蹄踩破,已經變小的雨絲落下來,打濕了她的頭發,鬢發一綹一綹地貼在額際,讓她看起來有點兒可憐。
陸鶴軒在那一刻,說不清自己怎麽想的,竟雙手將她攏得稍微近了些。
身後傳來掀簾聲,陸鶴軒回頭望去,正好瞧見王小二一臉見了鬼的神色。
“東家,我什麽……什麽都沒看見!”
王小二已經快要哭出來了,把手中的簾子像燙手山芋似的放下,快速地縮回了馬車裏。
車內傳來他破了音的大喊:“別殺我滅口!”
陸鶴軒:“……”
懷中女子身上燒得滾燙,那熱度似乎也傳到了陸鶴軒的身上,讓他渾身都不是滋味。
他想叫王小二出來把阮平瀾扶進去,然而在抽離手的時候,卻發現怎麽也抽不開。
他低頭一看,就看見了扣在自己衣袖上的幾根瑩白手指。
這情景,似乎有幾分眼熟。
片刻後,駕車的人,換成了鼻青臉腫的王小二。
2
平瀾醒來時,發現自己正在船上。
準確地說是一個竹筏。
她剛醒來腦子昏沉,眼見晴空萬裏,白雲悠悠,身側碧波**漾,還以為自己是在從金陵城逃出來那一日租賃的那艘黑船上,其後發生的種種不過是她的臆想。
然而眼前突然出現一張淒淒慘慘的臉,平瀾認出來,這是命途多舛的王小二。
王小二瞪著雙腫脹青紫的眼睛,驚喜道:“阮姑娘,你醒啦?”
平瀾眨了眨眼,才反應過來這些天經曆的事情都是真實的。
她找到了陸凜,但……話說陸凜呢?
平瀾心裏一陣慌亂,陸鶴軒莫不是真的把她和王小二丟在半路了吧?
她一骨碌半坐起來,回頭一看,陸鶴軒在她身後不遠處,正握著葉遜的手為他輸送內力。
平瀾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去。
一放下心來,她的腦袋又暈乎起來,像是跳了半日的胡旋舞,身子也乏得使不上力。
陸鶴軒道:“你最好躺著,你發著高熱。”
平瀾脫力地仰躺在竹筏上,手背蓋住滾燙的額頭,喃喃道:“果然啊……”
她那怪症果然又發作了,每當她說了什麽詛咒別人的話,若是當日靈驗,便會發上一場高熱,程度視詛咒內容輕重而定,因此她爹雍王爺嚴令禁止她說出詛咒之語。但天香樓裏祁玉趁陸鶴軒六神無主時預備偷襲,她當時什麽都顧不得,詛咒脫口而出,幸好應驗了。
不過如今她離家在外,偏偏又犯了這奇詭之症,沒了府裏的禦醫用湯藥配以珍稀的參丸養著,也不知多久才能好……
天光有些刺眼,平瀾伸手蓋住眼睛,高燒燒得她全身乏軟,無法起身去看葉遜情況,隻得出聲問道:“葉伯伯如何了?”
陸鶴軒道:“還死不了。”
平瀾:“……”
她擔憂道:“百日枯這個毒藥,是不是一定百日之後才會毒發?如今距葉伯伯中毒不過一夜,應當不會有事吧?”
“一夜?”
王小二哭笑不得道:“阮姑娘,你已經昏睡三日了。”
“胡說。”平瀾下意識反駁,“那樣我會餓的呀。”
“你吃了東西呀。”
平瀾奇怪道:“我睡著呢,怎麽吃?”
王小二像是想起了什麽,臉色頓時古怪了起來,他眼神躲閃地小聲道:“反正阮姑娘你就是吃了。”
平瀾正想繼續問他,卻聽見陸鶴軒突然道:“到了。”
三人望去,隻見岸邊一片豐美草地,綠意盎然,生機勃勃。
待竹筏停穩,王小二便欲登岸,卻被陸鶴軒執劍的手擋住了。
王小二看著灰布包裹著的逝水劍,頓時就想起了那日被割喉的黑衣人,兩腿一夾,險些嚇尿,抖著嗓子問道:“怎、怎麽了?”
陸鶴軒沒有說話,從包裹裏拿出葉遜常用的葫蘆酒壺,往外一拋,酒壺掉在了草地上。
平瀾和王小二不明就裏,但不消片刻,他們便看見方才還在地上的酒壺漸漸沉了下去,直至完全沒入草地裏。
“是沼澤地。”陸鶴軒沉聲道。
平瀾不禁一陣後怕:“以前在書中看到過,說是南地濕熱,地勢低,多沼澤,人若不小心踏入沼澤地,不到一炷香,便會塌陷進去,越掙紮,下陷越快。沼澤下的水蛭會把人血吸幹,到最後兩截腿便隻剩下覆著皮的白骨。”
王小二被她說得頭皮發麻,隻覺得自己雙腿都像是有水蛭在啃食,慌忙低了頭去看,好在褲子上並未有任何爬蟲。
“那我們該怎麽上去呢?”王小二問。
兩人都不約而同地看向陸鶴軒。他們在不經意之間已經把陸鶴軒當成了最大的依靠,陸鶴軒雖然惜字如金,卻十分靠得住,因此在做決定時,這二人總是情不自禁地朝他看去。
陸鶴軒走到平瀾身邊,她因身子使不上勁,還坐在竹筏上。
隻聽他低聲道了一聲“得罪”,平瀾還未反應過來,他就已伸出一隻手臂,將平瀾從竹筏上拉了起來,下一刻,那隻有力的右臂便摟在了平瀾的腰間。
“啊!做做做……做什麽?”她慌裏慌張地問道,一顆心仿佛要從胸腔裏蹦出來似的。
頭頂傳來陸鶴軒好聽的嗓音:“抓緊。”
話音剛落,平瀾的腳下便騰空了。
這是輕功——“踏雪”。
整個人都懸空的感覺不太美妙,平瀾忍不住亂想。
她就像一隻受驚的貓,顧不得什麽男女大防,兩隻手臂拚命地攀住陸鶴軒的脖頸。
陸鶴軒悶吭一聲。
呼嘯的風聲中,平瀾聽見他在耳邊輕聲道:“倒也不用這麽緊。”
平瀾:“……”
幾個起落之間,陸鶴軒已經帶著平瀾進了湖對岸的密林。
落地之後,他放開平瀾,整了整被她抓歪的外衣領口,對她道:“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去把他們帶來。”
平瀾垂著頭不發一言。
“聽見了嗎?”
依舊是沒有反應。
陸鶴軒皺眉,低頭去瞧她,見她表情愣怔,雙目無神,問道:“你怎麽了?”
他看了看四周環境,高樹參天,草木莽莽,不禁有些了然:“若是害怕,便閉上眼睛,數十個數,我就回來了。”
平瀾還是沒有回答,陸鶴軒沒了耐心,也不想再管她,正欲轉身時,她扶著身側大樹,扭頭“哇”的一聲,翻江倒海地吐了起來。
陸鶴軒:“……”
沒過多久,昏迷的葉遜也被陸鶴軒背了過來。
脫力的平瀾和葉遜一起靠著樹,她不禁在心中道:難道陸鶴軒也要背王小二過來嗎?
不知道為什麽,光是想想這一場景,她就覺得很是怪異。
事實證明,是平瀾想多了。
因為王小二,是被陸鶴軒揪著後脖領子拎過來的。
甫一落地,王小二:“嘔——”
陸鶴軒:“……”
王小二嘔吐的地方恰巧是平瀾之前嘔吐的那處,平瀾趁陸鶴軒回去接人,還專門挑了兩片寬厚的葉子給遮蓋住,但經王小二這麽一吐,地上真是慘不忍睹。
平瀾別過臉,覺得自己此生的臉麵算是丟盡了。
四人再次啟程,王小二將胃中存貨吐了個幹淨,精神萎靡地問陸鶴軒:“東家,這破林子東南西北都一個樣兒,咱們該走哪條路啊?”
陸鶴軒沒說話,背著葉遜徑直往前走,王小二隻好扶著平瀾趕緊跟上他的步伐。
王小二早已認為他們四個人是一條繩上綁著的螞蚱,他對陸鶴軒也很是尊敬服從,但陸鶴軒本人好似將他們看作是可有可無,一路上話語極少,也從不解釋。
王小二心中不禁產生一種真心喂了狗的背叛感,但他不敢大聲說,隻從鼻腔中含含糊糊埋怨道:“嘁,什麽都不說,萬一走錯了怎麽辦?東家這不是把我們當傻子嗎?”
他自以為說得很小聲,殊不知陸鶴軒是習武之人,耳力頗好,就算是說得再小聲,陸鶴軒也能聽見。
但陸鶴軒目視前方,眼中沒有任何波瀾。
被王小二扶著的平瀾被迫聽了一耳朵的絮叨,終於忍不住開口小聲說道:“小二哥,你看,這草叢裏有被人踩踏過的痕跡,我們順著走,應當是沒錯的。”
說完,她頓了頓,又說道:“陸兄隻是不喜多言,並非將我們當成傻子,你莫要再說了。”
走在前麵的陸鶴軒,眼睫突然顫了一顫。
王小二得了平瀾囑咐,也不再抱怨。三人都各自低頭行路,林中寂靜,仿佛連飛鳥擦過樹梢的聲音都聽得清。
這場景著實有些詭異。
王小二內心驚惶,猶如一隻驚弓之鳥,東張西望,生怕冒出個什麽魑魅魍魎。
就在這時,走在前麵的陸鶴軒突然腳步一頓,逝水劍又擋在了王小二的身前。
王小二嚇得麵色慘白:“怎麽了?又怎麽了?”
寒光一閃,逝水出鞘!
陸鶴軒劍尖向下,從亂草中挑出一個什麽東西,平瀾還未來得及看清,隻見他揮劍當空一劈,地上便多了一地零碎。
有竹篾、削尖的木樁以及一些竹刺,極其尖銳。方才他們若是腳步不停一直走下去,那麽竹尖將刺入腳心,那種疼痛簡直讓人不寒而栗!
平瀾打了個寒噤,問:“這是暗器?”
陸鶴軒卻倏地一扭頭,捏起一根竹刺飛速向旁邊擲去,同時一聲暴喝:“什麽人,給我出來!”
平瀾和王小二往旁邊看去,果然看見了幢幢樹影之中,有一片黑紅衣角,陸鶴軒一根竹刺扔過去後,那躲在暗處的人快速移動了起來。
寂靜的樹林裏傳來一陣鈴鐺聲響,丁零丁零,讓人聽得兩股戰戰。
陸鶴軒將葉遜放在樹旁,一個騰躍,眨眼人就不見了。
王小二扶著平瀾,牙關打戰:“鈴鐺聲響,這是黑白無常在索人魂呢,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東家這般莽撞,怕是有去無回。”
平瀾燒得兩眼昏花,聞言訓道:“胡說什麽,他才不會有事。”
果然,沒過多久,陸鶴軒就回來了,手中還提了個人。
等他將人放在地上,平瀾這才看清,那是個姑娘,並非什麽黑白無常。
王小二:“……”
姑娘長得眉清目秀,除了臉蛋白了點兒,同王小二口中的黑白無常沒半點相像之處。她頭上無朱釵簪環,僅是以黑亮的長發編成數股小辮,再以彩色絲帶裝飾,項間戴著銀製項圈,身上的裙子黑紅相間並繪著蕨枝花朵,兩截皓腕和足踝上則是戴著鈴鐺鏈子。
這應該就是當時那陣鈴聲的來源。
逝水的劍尖指著她,陸鶴軒沉聲問道:“說,你是何人?”
地上的姑娘嚇得拚命搖頭,身子蜷縮,恨不得將自己縮成拳頭點大兒,她掩麵訥訥道:“%¥@@*&^$……”
陸鶴軒無語。
平瀾仰天長歎。
得,繼仇家千裏追殺、葉遜昏迷不醒之後,他們又麵對了一個要命的難題——語言不通、溝通無效。
場麵一度十分尷尬,連三人中拿慣了主意的陸鶴軒都狠狠愣住了,拿著劍的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很是為難。
王小二嘀咕道:“這姑娘,莫不是腦子有問題吧?答得牛頭不對馬嘴……”
他話未說完,隻見他東家突然轉過頭來盯著他。
王小二被他東家如鷹隼般銳利的眼神看得頭皮發麻,打著哆嗦問道:“怎麽了?”
陸鶴軒:“你聽得懂她說的話?”
這很難嗎?
王小二道:“聽得懂,她是苗疆人,說的苗語,我有個遠房姑婆,也是苗疆人。”
“她說的什麽?”
王小二皺著張傷痕累累的臉道:“她說……不要和她說話。”
陸鶴軒皺眉:“問她是何人,方才為何鬼鬼祟祟。”
王小二將陸鶴軒說的話用苗語向那名女子重複了一遍。
那女子嘰裏呱啦說出一長串。
王小二道:“她說她叫阿蠻,就住在這藥王穀裏,今日是出來捕獵的,方才那‘暗器’,是她用來捕野豬的,見我們快踩到了,本來想丟個石頭提醒我們,結果東家你……”
如此看來這姑娘也不是個壞人,陸鶴軒收劍入鞘,又道:“讓她帶我們入穀。”
王小二轉達了,名為“阿蠻”的姑娘點了點頭,倒像是挺好講話的樣子。
她撐著手從地上站起來,王小二伸手欲扶,阿蠻卻唯恐避之不及,趕忙躲開了去。
王小二摸著鼻子訕訕不已:“我有那麽可怕嗎?”
靠在大樹上的平瀾好心安慰他:“也沒有……小二哥,看多了也就習慣了。”
王小二:“……”
一行人跟在阿蠻身後,阿蠻走在前麵,突然問了一句話。
王小二自覺翻譯:“東家,她問我們入穀是要找誰。”
“藥神華衢。”
王小二跟阿蠻說了,阿蠻回了他一句話。
王小二腳步一頓,不知是誰的靴底踩到了一截枯枝,“啪”地發出一聲輕響。陸鶴軒不知為何,心頭突然不祥地跳了一下。
他聽見王小二的聲音響起——
“東家,阿蠻姑娘說,藥神早在三年前,就死了。”
3
藥王穀,竹屋。
阿蠻坐在竹床邊,在葉遜手臂處施好最後一枚銀針,再用一把輕巧匕首劃破葉遜食指,濃黑的血液很快流了出來。
王小二就在下方拿著陶碗小心地接著。
平瀾在一旁看得揪心。
三日前,他們進入藥王穀,卻被帶路的阿蠻告知,藥神華衢早已死去多時。
本來以為已到山窮水盡之時,眾人都有些心灰意冷,可沒想到華衢雖不在了,卻有個繼承了他衣缽的小徒弟。
這名小徒弟正是苗疆女阿蠻。
阿蠻醫術精湛,一劑藥下去,很快就治好了平瀾的傷寒之症,可對葉遜身上的百日枯還是束手無策。
她坦言,若是她師父還在人世,興許還能有些辦法。
但藥神華衢早已離世。
沒過多久,毒血已盛滿了半個陶碗,阿蠻為葉遜止了血包住,王小二端著碗毒血正想倒進竹床旁的一個小陶罐裏,卻被阿蠻及時製止。
阿蠻用苗語道:“別倒裏麵,血有劇毒,那裏麵有我養的蠱蟲,會毒死它。”
王小二:“……”
這女人在睡覺的床邊養蠱蟲,真是不知讓他說什麽好。
阿蠻拿過王小二手中的陶碗,將毒血放到外麵去處理。
陸鶴軒坐在床邊,為葉遜掖好被子。
他垂著頭,臉上表情看不太清,惹得王小二大氣也不敢出。
平瀾歎了口氣:“真沒其他法子了嗎?”
阿蠻稱自己醫術不精,救不回葉遜的命,隻能施以銀針之術,每隔三日為葉遜放上半碗毒血,如此葉遜昏昏睡上十五個日子,便會醒來一回。
但即便是這樣,也不過是將葉遜剩下的壽數延長至半年以後。
百日枯嘛,不管是百日還是半年,總歸是要枯的。
恰逢阿蠻處理完毒血,走進屋,說了一句話。
王小二聽了麵色一喜,趕忙道:“東家,阿蠻說這世上還有一樣東西可解百毒,是……”
“不用你說,我知道。”陸鶴軒打斷王小二。
他理了理葉遜灰白淩亂的頭發,隨後站起身淡淡道:“祁門每隔百年,便會出一名百毒不侵的女子,其血液可解百毒。”
語罷,他朝阿蠻深深一拜:“阿蠻姑娘,陸凜半年之內,定會尋回解藥,還請姑娘在穀內多多看顧師父,姑娘大恩,若他日有需,陸凜當萬死不辭。”
他言辭懇切,劍眉斜飛入鬢,雙目亮若寒星,薄薄的眼皮不似平日裏懶懶地闔著,臉上也脫去了往常的憊懶神色,清亮的眼眸裏滿是堅定。
阿蠻雖聽不懂官話,卻愣愣地點了點頭。
平瀾看著這樣的他,不知為何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
昔日天香樓裏,葉遜中毒倒地,仇人彎刀在側,他拾起了曾發誓不肯再碰的逝水劍。
今日,在藥王穀的小竹屋裏,他拾起了已被自己丟棄多年的名字。
那個被平瀾熟知的名字。
“十七”是乳名,後來劍聖獨子醜名從江湖傳至廟堂,她才知道他的名字。
從父姓陸,取名為凜。
陸無名為他取名為凜,大抵是希望他日後能成為凜然於天地間的大丈夫。
可惜這個名字與殺人如麻、冷血殘忍掛上了鉤。
好在,今日,陸鶴軒重新找回了他自己的名字,這個曾經他父親賜給他的名字。
距離葉遜中毒,已經過去六七日,時間緊迫,不容陸鶴軒再耽擱,因此他決定即刻啟程,平瀾也跟他一起動身。
陸鶴軒說,他會將她送至附近城鎮。
平瀾聽了此話,隻低著頭沉默。
王小二本也應該一起走,但他對陸鶴軒說:“東家,我娘被那群黑衣人給殺死了,我也沒地方去,幹脆留在這穀裏,照顧葉師傅吧。”
陸鶴軒聽了,並未多言,隻隨他去了。
因此,入穀的四個人,到了出穀時,隻剩下陸鶴軒和平瀾兩個人。
路上,平瀾打破沉默,問道:“陸兄,祁門不是人都死絕了?”
而且江湖上還盛傳是他所殺。
“那我們去何處尋這個百毒不侵的女子呢?”
陸鶴軒道:“錯,不是我們,是我一個人,阮姑娘,你該回家了。”
平瀾吐了吐舌頭,隻當沒聽見。
她又問:“如果這個女子也死了怎麽辦?”
“她是死了。”
平瀾奇道:“陸兄為何如此肯定?”
陸鶴軒沉默良久,就在平瀾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卻突然說道:“因為這名女子,是我母親。”
陸凜母親祁昭昭,表字蘅菀,出自祁門旁支,貌若雪山神女,清冷不染塵埃。曾有個閑人編了個勞什子《江湖美人排行榜》,祁昭昭不負眾望榮登榜首,即可遙想當年美人風姿。
但紅顏向來薄命,祁昭昭二十歲那年,即被劍聖陸無名拐去,其後遭受百般淩辱,苦不堪言,生下孽子陸凜造成日後的祁門慘禍。
卿本佳人,奈何從賊。
陸凜十四歲那年,祁門找回了祁昭昭,但她不堪受辱,自盡身亡。
以上,便是江湖中對祁昭昭的一些說法。
傳言不可盡信,在平瀾看來,這一番長篇大論裏,也就隻有關於祁昭昭外貌的描述是真的,其餘全是鬼扯。
因為在她模糊的印象中,陸無名和祁昭昭的關係是十分親近的。
世人未曾像她一樣親眼見過,不相信也是情有可原,但此種說法本身就是百般漏洞,試想一下,倘若祁昭昭真的是不堪受辱自盡了,那為何早不自盡晚不自盡,偏偏要等到孩子都十四歲了再自盡?
這不是很不合理嗎?
所以說其中章節禁不起推敲。
但暫且不論祁昭昭的死亡真相如何,陸鶴軒此時這般雲淡風輕地提起自己母親之死,平瀾隻覺心髒像是被螞蟻啃噬了一下,麻麻的疼意蔓延開來。
“你莫要……莫要難過,我爹曾說過,若將死去之人永遠銘記於心底,那他就不算真正的死去。”
陸鶴軒無語地瞥她一眼,諷刺道:“那你爹還真是會自欺欺人。”
林中有早開的木樨花,因他人生得高大,穿林拂葉時,嫩黃的花蕊紛紛灑下,他拂去肩頭的落花,眼中不見半分悲痛。
“於我而言,人死了就是死了,沒有什麽記得便還活著的說法。”
平瀾當然知道這隻是安慰人的話,人死如燈滅,哪裏有什麽記得他便還繼續活在這世間的道理。但當年她年幼失母,雍王爺拿了這話來安慰她,當時的她有被治愈到,如今她對陸鶴軒說這話,也不過是希望他能稍稍有些安慰。
隻可惜陸鶴軒不吃這一套。
有些人,寧願活得痛苦,也不願自欺欺人,所求不過“清醒”二字。
兩人一時無話。
過了一會兒,平瀾反應過來,問他:“那既然……伯母已經……又去哪裏找她的血呢?”
既然佳人芳魂已逝,早已化作一抷黃土,又哪裏來的解百毒之血呢?
陸鶴軒看了平瀾一眼。
誠如他師父所言,阮平瀾這人,有時雖遲鈍了些,但問問題總能切中要害,也算是個人才。
他眼中閃過一絲明顯的恨意,很快又歸於平靜。
“她的血有大作用,祁門為了以防萬一,曾貯藏了不少。後來祁氏一族覆滅,雖毀去了大半,但總有一瓶流失出去,打聽一下,興許能得其蹤跡。”
貯藏了……不少?
平瀾聽到這句話,不知為何,心頭一跳。
4
出了藥王穀,兩人來了一座名為“夔川”的小城,陸鶴軒一路不言不語,直接領著平瀾來了當地縣衙。
縣衙高門大戶,門口兩座石獅子怒目圓睜,威風凜凜。
平瀾此時就扒著其中一座石獅子幹號。
“不不不!我不進去不進去!你不能這樣的!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我絕對不進去!”
她此時頭發散亂、狀若瘋婦,若被她皇叔見了,定要斥責一聲有損皇家顏麵,若被她父親見了,定會嚇得手上夜明珠掉一地。
哪裏都不缺看熱鬧的人,平瀾在縣衙前做出這樣一番舉動,很快周圍就聚集了一撥無所事事的百姓,還不時有人指指點點,給後麵不明就裏的人解釋——
“小娘子鬧呢,怕是她夫郎要與她和離,她不肯呢。”
人群裏有人問道:“作甚要和離?”
有大娘嗑著瓜子分析得頭頭是道:“還能作甚?小夥子變心了唄。這男人啊,就沒一個好東西!”
隱隱約約有人歎息:“這小娘子生得貌美,就這樣天仙兒似的人物,這位兄台還能變心,小生委實佩服。”
有人調侃道:“江秀才,見你如此憐香惜玉,不若你去與那兄台說,讓他將那貌美小娘子讓與你如何?”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哄笑。
那位江秀才不由得又羞又窘,臉紅到脖子根兒。
無形中成了眾人口中拋妻棄子陳世美的陸鶴軒:“……”
平瀾還在抱著石獅子吼得驚天動地:“我不去!”
陸鶴軒扶了扶額,覺得一陣頭疼。
他上前幾步,想去拉平瀾,又覺得有些不妥,一隻手進退兩難,停在半空頗為尷尬。
最終,他還是決定不要去拉扯,幹巴巴地勸道:“你下來吧。”
平瀾十分警戒,漆黑的眼珠警惕地盯著他:“你是不是要把我拉進門去?”
正有此打算的陸鶴軒:“……”
“我沒有。”他臉不紅氣不喘地道,“你先下來再說。”
平瀾想起,幼時她犯了錯爬到樹上,雍王爺也是用此種語氣和神態勸她下去,可待她下去了,就是一頓罰。
平瀾頓時兩手將石獅子扒得更緊:“不!我不下來!我們一路風塵仆仆趕到夔川,連口熱飯都還沒吃上,你就要送我走,陸鶴軒,你沒有良心!”
圍觀群眾紛紛指責:
“連口飯都不給吃,這小夥子確實沒良心。”
“就是就是,看著人模人樣的,不承想竟是這樣的人。”
“知人知麵不知心啊。”
沒良心的陸鶴軒:“……”
他將手攥成拳湊在唇邊幹咳了一聲:“你下來。”
平瀾盯著他不說話。
“我帶你去吃飯。”
“真的?”依舊是半信半疑的神色。
“真的。”
話音剛落,那抱著石獅子不肯鬆手的人立即放了手,背著手從石墩上跳下來,雙腳輕盈著地。她眼底疑色盡消,如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狡黠笑意,宛若三月枝頭海棠初綻,帶出一片融融春光。
“走吧。”
陸鶴軒短暫地愣了一下,隨後跟上她的腳步。
兩人走出看熱鬧的人群,經過一作書生打扮的青年,陸鶴軒下意識瞥了一眼。
平瀾問:“你瞪他幹嗎?”
陸鶴軒:“我哪有?”
平瀾:“你就是瞪了。”
陸鶴軒冷笑:“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書生,我何故要瞪他?”
平瀾道:“哦,可是我沒說你瞪的是書生啊,我說的是你在瞪那個屠夫伯伯呢。”
陸鶴軒:“……”
某人的耳根又開始發燙。
且說這二人尋了個館子臨窗坐下,陸鶴軒點了一桌子菜,雞鴨魚肉俱全,香氣撲鼻。
他遞給平瀾一雙幹淨的筷子:“吃吧。”
平瀾十分懷疑他的下一句便是“吃完好上路”。
站在一旁的店小二和氣笑道:“兩位客官,菜都給二位上齊了,那小的這就下去了。”
平瀾抬手:“且慢。”
“客官可還有吩咐?”
“你們這兒,廚房在何處?”
店小二:“啊?”
平瀾轉頭對陸鶴軒道:“你在此處不要走動,我馬上回來。”
陸鶴軒正執著杯子喝茶,聞言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隨她去。
平瀾走到半途,腳下一拐,又回到桌旁,她想要去拿陸鶴軒放在身旁的逝水劍,卻不料逝水用玄鐵打造,重逾百斤,她不僅沒能提起來,反而還一個趔趄險些跌倒。
她鬆開逝水劍柄,摸了摸鼻子,轉而抱起了陸鶴軒放在長椅上的包袱,對陸鶴軒揚了揚。
“以防你趁我不在偷跑,這個先由我保管。”
說完,她就隨店小二去了廚房。
目睹了全程的陸鶴軒:“……”
他十分想要告訴阮平瀾,那包袱裏,除了幾件破布衣裳之外,什麽都沒有。
陸鶴軒坐在窗邊支著頤,右手五指不緊不慢地輕叩著桌子,目光遙遙放至窗外。
窗外一條筆直長街,有貨郎挑著貨沿街叫賣,還有各色點心簪子鋪,熙熙攘攘,熱鬧不凡。
有一身形壯碩的婦人揪著自己孩子的耳朵大聲斥罵,那孩子抽抽噎噎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見此情景,陸鶴軒不由得覺得有些好笑。他這些年習慣喜怒不形於色,就算心底覺得好笑,臉上也不會真正笑出來,但若細細端詳,便能看出他清亮的眼底攢了點若有似無的笑意,猶如春回大地之時,崖邊青鬆之上寥寥一點殘雪,淺淺淡淡,風過無痕。
那孩子還在不停哭鬧,許是被他號得心煩,婦人大掌拍了他屁股一下,同時厲聲吼道:“還哭!再哭就把你送給大魔頭陸凜!”
那孩子聲音拔高,哭得越發傷心了。
大魔頭陸鶴軒:“……”
他扯了扯嘴角,眼底笑意散去,最終又恢複了往日的波瀾不興。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聲喊——
“陸……陸兄。”
他轉頭,看見阮平瀾端了一個白瓷盤,盤中盛了七八塊條狀糕點,白白胖胖壘在一塊,擺放得頗為精心。
鼻端傳來一股糕點特有的甜膩香味。
平瀾笑得燦若朝霞,雪白的腮上有幾道鍋底灰,可她自己卻不知道,看著有點滑稽。
她嘿嘿笑道:“牛乳糕,你嚐一嚐。”
5
陸鶴軒下意識地拒絕:“不用,我……不喜甜食。”
平瀾一愣,道:“可這是牛乳糕呀。”
牛乳糕不就是甜食嗎?聽名字就很甜。
陸鶴軒不懂,隻能堅持道:“我不吃。”
見平瀾臉上失望之色極為明顯,他隻好又畫蛇添足地說了一聲:“謝謝。”
平瀾將盤子放在桌上,自己在長凳坐下,將頭埋得低低的。陸鶴軒不禁懷疑她那柳枝兒一樣的細脖頸會因此折斷。
他聽見她小聲說了一句,內容不變,還是那句“這是牛乳糕呀”。
陸鶴軒心想,難道這是她尤為鍾愛的一道糕點?
他不想去探究,隻以一種公事公辦的語氣道:“阮姑娘,飯菜都要涼了,你還不吃嗎?”
平瀾低著頭問道:“吃了,你是不是就要送我去縣衙?”
陸鶴軒大大方方地承認:“是。”
平瀾抬起頭來,眸子晶亮,斬釘截鐵道:“我要和你一起去為葉伯伯找解藥。”
陸鶴軒皺眉:“為何?”
平瀾道:“那當然是為了葉伯伯。”說完又小聲哼道,“反正不是為了你。”
她這句話從鼻子裏哼出來,陸鶴軒沒有聽清,他眼下正為這位姑娘任性的決定頭疼不已。他頭一回知道了“焦頭爛額”四個字怎麽寫,也懶得去管她那些嘀嘀咕咕。
“阮姑娘,此行艱險,師父更與你非親非故,你何必要摻和進來?更何況你無武藝傍身,恕在下直言,你會給我添很多麻煩。”
這人在瞎說什麽大實話!
平瀾氣得腮幫子鼓起,忽然想到了什麽,狡黠一笑:“我雖不會武功,但我也是有用處的。”
“比如?”陸鶴軒虛心請教。
“比如我有錢,且是非常非常非常有錢。”她笑吟吟道,“那請問陸大掌櫃,你有嗎?
“出門在外需得花錢,若你帶著我,需要掏錢的時候,我二話不說就上。你看,我的用處是不是很大?
“若你不帶著我,嘿嘿,那你衣食宿行恐怕都成問題,就比如現在,陸兄,你有銀子付這食資嗎?”
陸鶴軒:“……”
好的,他沒有。
二人出了飯館,平瀾跟在陸鶴軒身後一路往縣衙方向走。
“陸兄陸兄,你考慮一下啊,我就是你的隨身錢袋,這買賣包賺不賠呀。”這是卑微的語氣。
陸鶴軒不為所動。
“陸兄陸兄,我保證打架時躲得遠遠的,不拖你後腿,關鍵時刻為你舍身保命,如何?”這是商議的語氣。
陸鶴軒不為所動。
“陸兄陸兄,你……你若執意不帶著我,我便……轉頭就去找弦月神教的人,告訴他們你在哪兒。”這是威脅的語氣。
陸鶴軒冷笑一聲,腳下步伐越發快了。
平瀾走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後又累又氣,把手中小包袱一扔,站在原地扶腰氣急敗壞地喊道:“陸鶴軒!你給我站住!”
陸鶴軒……這下終於有所動了。
他停下,側身朝平瀾回望過來。
他身後花花綠綠一片喧囂,長身佇立在長街,回身看向她的眼神專注又溫和,平瀾一怔,心跳若擂鼓。
她想起從前學的一首詩: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既然見到了你,我心中怎能不歡喜?
隻可惜陸鶴軒的語氣卻委實算不上溫和。
“阮姑娘。”
客客氣氣一聲阮姑娘,冰冷不近人情,含著無聲的譴責,姿態強勢且不容拒絕地把他們化作了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他不記得牛乳糕便算了,此時還喚她“阮姑娘”?
平瀾覺得委屈又氣憤,就好像所有的事都隻有她自作多情地記著,於別人而言,根本就是小到不值一提的小事。
她原本想硬氣一回,扭頭就走,叫陸鶴軒看看,自己在他麵前,也是有風骨的人。
然而腳下像是生了釘子,將她釘在原地,她鼻頭一酸,眼淚簌簌地掉落了下來。
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控訴道:“都說了、說了叫我平瀾就行,什麽阮、阮姑娘,你才是姑娘,你全家都是姑娘!”
陸鶴軒:“……”
她哭得傷心極了,卻突然聽見旁邊爆發出一陣洪亮的哭號,蓋過了她的啜泣聲。
平瀾紅著眼偏頭看過去,正好看到一個胖孩子對他娘親吼道:“我不要……不要去大魔頭陸凜那裏,他吃人肉……嗚嗚嗚……不要去……”
平瀾一聽,哭也不哭了,走到那小孩麵前,躬身道:“喂!小胖子,你怎麽說話呢?你見過陸凜吃人肉嗎?禮記有言,君子不唱留言,不折辭,不陳人以己所能。你聽過沒有?再說,陸凜就算吃肉也不可能吃你,吃到嘴裏滿口肥膩,倒盡胃口。”
那孩子被她這一通長篇大論說得一愣一愣,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平瀾期待他痛改前非,卻看見他又“哇”的一聲暴哭起來。
平瀾:“???”
孩子娘親也被說愣了,反應過來後雙手叉腰做茶壺狀,厲聲質問道:“嘿,你這小姑娘,我家孩子招你惹你了?小小年紀嘴這麽壞,他還隻是個孩子啊,又懂什麽!”
平瀾滿臉謙虛:“我知道他是個孩子,所以我不是在替您教訓他嗎?”
大娘一噎,惱羞成怒,碗口粗的胳膊掄圓了,眼看著就要給平瀾一個耳刮子,卻在半途被一隻手給攔截了下來。她抬頭看過去,就看到一雙平靜但蘊含威壓的雙眼。
“做什麽?”男人淡淡問道。
他手上力氣極大,捏著大娘的手腕,她隻覺自己的腕骨劇痛,再看那男人黑沉的眼眸,氣勢瞬間弱了下來。
好在他並未握太久,很快就放了手,大娘手臂一揮,攬過自家孩子,如驚弓之鳥般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陸鶴軒的眼神朝平瀾看過來,平瀾脖子一縮,心虛不已。
“你看、看我作甚,我這不是在給你添麻煩,我是在維護你的聲譽。”
眼前那人並未說什麽,隻雲淡風輕地看了她一眼,隨後撿起她扔在地上的包袱,轉身向前走去。
平瀾跟在他身後提醒:“陸兄,你走反啦,這不是去縣衙的方向。”
陸鶴軒頭也不回:“誰說我是要去那裏?”
不是去那裏?
平瀾心底不可控地泛濫出一股蜜,甜得她眉眼彎彎,笑容洋溢,問:“那我們是要去哪兒呀?”
“交州,西嶺。”
6
兩人自揚州夔川一路南行,前往交州。
車馬未免顛簸緩慢,但葉遜所剩時日隻有半年,陸鶴軒先是要打聽祁昭昭殘存之血的下落,究竟有沒有都還尚不可知,因此時間緊急實在不容耽擱。
陸鶴軒帶著平瀾去馬市挑了兩頭膘肥體壯的快馬,他未曾詢問平瀾是否會禦馬,因為曾看過平瀾騎驢。既然會騎驢,大抵馬也是會騎的。
平瀾還正巧會騎馬,每年秋日她皇叔都會組織一次圍獵,而每次拔得頭籌的都是她,連太子也屈居她之後。因此太子總是被她皇叔調笑連一弱女子也不能勝,還是滾回去讀他的聖賢書吧。
大晁重文輕武,太子誌在文理,原也不是什麽大錯,隻是他年紀輕好勝心重,回去便勤練馬術,卻不料馬突然發狂將他甩了下去,兩條腿都給摔斷了,從此隻能輪椅出行。
不過這些都是題外話。
且說陸鶴軒、平瀾二人一路輕騎南下,不過半月光景,便入了交州。
途中兩人遭遇了不少追殺,隻因那日天香樓一戰,人多眼雜,魔頭陸凜重回中原武林的消息一日千裏,甚囂塵上。
有人聞風喪膽,有人戰戰兢兢,還有人摩拳擦掌。
因為此前江湖中便有傳言,陸凜發狂,皆是練了丹佛三十六手的緣故。換言之,那本傳言中練之則可一統江湖、稱霸天下的《丹佛玄經》,就在魔頭陸凜手中。
說起這《丹佛玄經》,便又是另一段很長的往事。
相傳當年玄奘西天取經之時,曾從天竺古國帶回一本古法秘籍,正是《丹佛玄經》,帶回來後,卻束之高閣從不翻閱,並列為藏經閣禁書。
但有時候,人就是一種具有十足好奇心、又富有冒險精神的存在。若不列為禁書還好,列為禁書之後,偏偏就有一名勇士去打破禁錮。
這人,便是玄奘座下三千弟子中的一人——寂空和尚。
他不僅翻閱了《丹佛玄經》,還按照上麵教授的法子苦練內功心法,一身丹佛三十六手移花接木,猶如千麵觀音,讓人應接不暇。
寂空和尚靠著丹佛手行走江湖,後來更是隻身入魔教,隻憑一人一缽一禪杖,便覆滅了魔教。
消息傳來,震驚了整個武林,這種力量實在太過恐怖。
因此他滅了魔教之後,江湖中人更多的不是感激,而是懼怕,寂空和尚從此也被稱之為“魔僧”。
滅了魔教之後,寂空和尚似乎也平靜下來,眾人提著的心漸漸放下,但是沒有休眠的火山還是會爆發,正如擁有極致力量的寂空和尚。
那一天,終究還是到來了……
寂空和尚不知何故走火入魔,大開殺戒,中原武林幾乎被他殘殺大半,死傷無數。是後來的少林、峨嵋、軒轅、無極、樓氏五家合力鎮壓,才將魔僧寂空斬於劍下。
那時武林凋敝,百廢待興,這五家也就成了江湖五大門派世家,其中又以軒轅出力最多被江湖中人奉為武林世家之首,寂空便是卒於當時軒轅家家主軒轅青衣的魍魎劍下。
寂空身隕之後,他懷中那本《丹佛玄經》便經過眾人的商議,交由少林將之放於密室。
此後百年太平過去,終於有一天,出事了。
少林了虛方丈座下,有一僧一道兩個弟子,僧人慧悟乃一棄嬰,自小由了虛撫養長大,拜了了虛為師。道者乃俗家弟子,後來棄佛從道,了虛也由得他去,此人正是葉遜,也便是祁玉口中的“穀陽子”。
後麵的事也正如祁玉所言,這一僧一道攜了《丹佛玄經》叛師出逃,了虛也被他們打成重傷,此後三年銷聲匿跡幾不可聞。
三年後,邪門的事情發生了,穀陽子蹤跡不明,那慧悟和尚研習《丹佛玄經》,也走火入魔了,此後中原武林又是一場浩劫。
也正是那一年,西嶺祁門與武林五大世家門派一起鎮壓魔頭慧悟,由此鯉魚跳龍門,一躍成為江湖世家之一。
同樣是魔頭作亂,武林各路人馬合力鎮壓。但與之前不同的是,這一次,叫慧悟給跑了。
眾人又是擔驚受怕,生怕哪一日慧悟卷土重來,那時,又將會死多少人?
但令人意外的是,一晃數年過去,慧悟再無音信,連同那本《丹佛玄經》,也一同消失了。
直到多年以後,祁門放出消息,《丹佛玄經》在劍聖陸無名手中。
聽到這裏,平瀾困惑不已:“按葉伯伯所說,幾十年前祁門還被江湖中人嗤之以鼻,那為何祁門說出來的話,大家都深信不疑呢?再退一萬步講,假若《丹佛玄經》真是在你父親手中,那為何人人都相信你父親傳給了你?”
陸鶴軒垂著眼沉默半晌,隨後才開口道:“我十四歲那年,青州霽雪台之上,舉辦了一場比武大會。”
此言一出,平瀾微微睜大了眼。
這場比武大會她知道。
恐怕天下人人都知道,因為正是在這場比武大會之後,風光霽月、郎豔獨絕的劍聖陸無名,從此成了人人喊打的**魔人渣。
十年前,在青州奉常,時任武林盟盟主的軒轅獨朗在金剛頂霽雪台舉辦了一場比武大會,目的是選拔新一任的武林盟主。
陸凜真正出名,便是在那一場比武大會之上。
白衣飄飄的少年郎,戴著青目獠牙鬼麵具,不出一炷香,便把軒轅獨朗的獨子軒轅磊挑於台下,一戰成名。
那時平瀾才九歲,正是年幼不知事的時候。等到她後來一心想要找到劍聖一家,通過各種話本說書聽到這一段時,世人的評價已經從誇陸凜後生可畏到罵他下手殘忍、不留情麵,難怪日後做得出屠殺老弱婦孺的禽獸行徑。
平瀾我行我素慣了,心中自有一把衡量是非善惡的標尺,因此聽也隻聽前半截,旁人對陸凜的評價不幹她事。
多少個冰涼如水的深夜,她坐在檀香繚繞的書房裏,懸筆畫下一幅又一幅的鬼麵少年單手執劍的模樣。
那些都是她腦海中的想象,今天,是第一次由當年事件的主角陸鶴軒來為她掀開一角。
“世人皆信我有《丹佛玄經》,隻因在那場比武大會上,我用了丹佛手。”他執杯淡淡道。
平瀾更加意外:“所以你會丹佛手?那本秘訣真的在你手上?”
陸鶴軒抬眸深深地看了平瀾一眼,而後道:“我沒有。”
沒有,然後呢?
平瀾等了他很久的下文,他卻緘口不言了。
她突然有些明白為什麽陸鶴軒名聲這麽差了,沒有做過的事,別人問起,他就簡簡單單一句“我沒有”,不去爭辯,也不拿證據,別人信了才是有鬼。
但不管是他有還是沒有,江湖中人相信他有就是了。
魔頭陸凜重出江湖的傳言一傳出去,新任武林盟盟主宮隱即刻就下發了盟主令,趁魔頭還未掀起腥風血雨之前,趕緊將其擒住。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陸鶴軒身懷《丹佛玄經》是江湖中人人深信不疑的事情,因此除卻武林盟的正義之士之外,還有一些歪門邪道也來打《丹佛玄經》的主意。
這就導致,從夔川入交州的這一路,陸鶴軒和平瀾很是狼狽。
當然,追殺他們的人更狼狽。
也正是這一場場的追殺,讓平瀾看清了陸鶴軒的真正實力。
陸鶴軒嫌她拖後腿,碰上人來找碴常常趕她去一邊,她便隻能隨便挑個草叢石頭就地一蹲,躲得遠遠地瞧著。
有時候蹲著蹲著,陸鶴軒就贏了。
長身玉立的青年收劍入鞘,敵人倒了一地。
他邁著長腿朝平瀾這方走來,撥開雜亂的草叢,見平瀾依舊蹲在原地,便開口不耐煩地催促:“還不起來?”
平瀾皺著臉眼淚汪汪地看著他:“我那個……腳麻了。”
陸鶴軒:“……”
你也是個人才。
話至此處,平瀾總結,所有的一切,都是由一本《丹佛玄經》所引起。
她不禁問道:“一本書生出多少是非,那既然如此,當初這本書問世之時,斬殺魔僧寂空之時,為何不把這本書給毀掉呢?”
一本書而已,就算再怎麽邪性,總歸是紙做的,扔進火堆便完事,為何還讓它引起諸多血案?
陸鶴軒唇邊泛出一個冷笑:“毀掉?他們怎麽可能會毀掉?你不習武,便不知道一本秘法對習武之人的**有多大,冠冕堂皇將其束之高閣,多少人心生鬼胎又誰人可知?就算沒了了虛,也會來個了實。說到底,這些自詡名門正派之人,不過是偽君子而已。”
平瀾被陸鶴軒說愣了,第一反應竟是陸鶴軒今日居然同她說了這麽多話,當真是可喜可賀。第二反應是陸鶴軒說這話時的眼神讓她很不適。
她曾在她皇叔那裏看到過這種眼神,她皇叔看著坐在輪椅上的太子時,便是這樣,那是一種極深的失望。
陸鶴軒究竟是經曆了什麽,才會有此種眼神呢?
平瀾突然有些難過,笑著扯開話題:“話說我們為何要在茶館待著?”
陸鶴軒垂眸看著杯中碧綠的茶水,臉上神色難辨。
“等一個人。”他低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