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江湖與他想象的相去甚遠,所有人都像是有兩副麵孔

1

“舅舅。”

木盈盈停下步伐,喚了一聲。

背著宮離的宮無波腳下一停,回頭問道:“怎麽了?”

木盈盈娥眉微蹙:“我覺得這樣做不對。舅舅,我們應該回去幫他們。”

宮無波先把宮離放下,皺眉道:“盈盈,你糊塗了?那可是魔頭陸凜,他那是罪有應得。”

“可是,可是,”木盈盈抓了抓腦袋,“我們這一路,並未看到他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我甚至懷疑……”

懷疑當年陸凜的惡名都是江湖中人以訛傳訛,可她不敢說出來,怕宮無波責罵她。

她隻得換了個說法問道:“舅舅,你當年可曾親眼看到陸凜屠殺祁門?”

宮無波搖頭道:“未曾,當年我還未入無極門,在扶桑修習忍術,待回來時,才聽說了這樁傳聞。”

“那最開始傳出這樁傳聞的人可是親眼看見了?”

宮無波一愣。

“也未曾,事發是在第二日上午,有個專為祁門送新鮮瓜果的菜農去送每日的補給,奈何敲了半日門,都未有人來開門,菜農一時好奇心起,爬上牆頭去偷窺,卻看見了一地的屍體。後來武林盟的人去查看,在祁門門主身旁,發現了陸凜的青麵閻羅麵具,此外,牆上還用血寫著五個大字。”

“什麽字?”

“殺人者償命。”

木盈盈倒抽一口冷氣。

“當年陸無名玷汙祁昭昭,祁門門主一時心頭火起,捉了陸無名,卻未交給武林盟處置,反而私自動了刑,最後將屍體拋之荒野被野狗啃食,其手段下作的確令江湖中人不齒,但這也是他們祁門一貫的處事風格。陸凜為報父仇情有可原,屠殺滿門卻有些過分了,畢竟那三百七十二人中,也有手無縛雞之力的無辜之人。”

“那會不會是有人栽贓陷害?就憑一個麵具和一麵牆上寫的字,會不會太草率了點?”

宮無波搖頭:“應當不會,因為那一日傍晚,確實有人見到陸凜去祁門,而且,祁門門主是被一道暗器鎖喉致命,喉間有著摽梅手的痕跡。武林中隻有祁門弟子和陸凜會摽梅手,難道祁門中人會喪心病狂到殺了自己門主?所以最後大家都推斷,是陸凜動的手。”

木盈盈總覺得有哪裏說不通,但憑她的腦袋也一時想不明白。

“而且……”

她問:“而且什麽?”

宮無波像是有些難以啟齒,糾結了好半天,才道:“而且那之前陸凜就已犯下事。”

木盈盈道:“舅舅是指林飛鸞那事兒?”

宮無波瞪了木盈盈一眼,仿佛是在責怪木盈盈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竟然知曉這些事情。

“他做下那樣的事,所以後來祁門慘案出來的時候,大家對於他就是凶手的論斷,都沒有表示懷疑。”

木盈盈卻有些質疑:“舅舅,會不會是弄錯了?陸凜當年……才十四五歲吧?”

“不會。”宮無波無比肯定道。

“為什麽?”

“因為這件事情,是得了林飛鸞的印證的。”

“那也有可能是林飛鸞撒謊了呀?”

宮無波沒好氣道:“人家為什麽要在這種事情上撒謊?對她有什麽好處嗎?要知道當年她已和祁潤初結下婚事,馬上就要出嫁了,如果不是心頭實在太過悲憤,誰會冒著被退婚的風險,承認這種事?”

木盈盈一想也是,幽幽歎出口氣。

“那林飛鸞就不能是被人威脅,迫不得已隻能陷害陸凜嗎?”

一道聲音突然響起,宮無波和木盈盈二人都嚇了一跳,看見宮離揉著後腦勺緩緩從地上站起。

木盈盈嚇得結巴:“你……你醒醒……醒了呀?”

宮離一貫見人三分笑,此刻卻嘴角緊抿,眸子裏全是黑沉沉的怒氣:“再不醒,天都要黑了。”

“宮……宮離?”

木盈盈被這樣的他嚇得夠嗆,連平日裏“蠢貨”的慣用稱呼都不喊了,抖著嗓子喚了聲他的名字。

宮離卻沒有好臉色,負氣道:“你別叫我!我不認識你們這種薄情寡性之人!”

他拂袖轉身,氣衝衝地往前走。

木盈盈在後麵問:“你去哪兒呀?”

他含著怒氣回身道:“去找陸兄。你們不幫他,我拚了這條命,也要幫他!你們家真是祖傳的榆木腦袋,一個賽一個的不開竅!我且問你們,陸兄的為人如何,你們這幾天心中沒有數嗎?非得聽那些不靠譜的傳言,來斷定一個人的品性?

“若他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在知曉綁了我沒什麽用處後,為何不殺我滅口?我和他相處月餘,路上碰到所謂正派的名門義士無數,可每次都是那些自詡君子的人先動殺機,陸兄不過自保,實在逼得急了,也不過傷些不緊要之處,反倒是那些正義之士,還拿我一個被綁著的人當擋箭牌,你們可知我被他救了多少次?”

他扯了扯嘴角,問道:“你們見過這麽蠢的魔頭嗎?反正我是沒見過。”

舅甥二人被他一通話駁得說不出話來。

宮離轉身就走。

片刻後,他身後跟了一高一矮兩個心虛的人。

三個人趕到溪邊,正好看到了虛拿著一封信,呆呆地看著。

他麵前站著一個三人都不認識的人,五短身材,賊眉鼠眼,看著就冒出一股市井裏養出的機靈勁兒。

這人又是打哪兒冒出來的?

三人都是摸不著頭腦。

轉過頭,宮離又看見平瀾正抱著陸鶴軒坐在地上流淚,瞬間頭皮一炸,三步作兩步地趕過去。

“阮妹,陸兄怎麽了?”待看到她懷中陸鶴軒的臉,宮離眼前就是一陣頭暈眼花。

他勉強打起精神問:“陸兄他……”

“噓!”

平瀾含淚示意他不要說話,一雙淚眸轉向了虛那邊。

隻見了虛抖著手,好不容易將那封信看完,抬起頭時已經是滿臉淚痕。

“阿錯死了?他怎麽會死?”

那矮個男人合掌歎道:“大師,凡人皆有一死。”

“不不不。”

了虛瘋狂地搖起頭來,那速度與力道都讓宮離不禁懷疑他會把自己脖子給擰斷。

“不!我不信!一定是他偷偷藏起來了,不想讓我找到!他怎麽會死?不會的!我要去找他!要去找他的!”

信紙跌落在地,了虛扶著禪杖跌跌撞撞地向遠處走去,一邊走一邊喃喃自語,形狀瘋癲。

宮離拾起地上那張信紙,一看,上麵就簡單明了一句話——師父,玄經已毀,師兄身死,且放下執念,早日成佛吧。

這麽一行話,也不知方才了虛為何看了那麽久。

耳邊傳來平瀾壓抑的哭聲,宮離暫時回神,看見她淚雨滂沱地道:“小二哥,陸兄……陸兄快不行了……”

細碎的哭腔裏,滿是絕望。

2

眼前是一扇小軒窗,從窗外望去,可以看見一大片桃樹,桃花花期已過,隻見鬱鬱蔥蔥的葉子,不見花滿枝頭。

陸鶴軒剛醒來,茫然之間,以為自己還在夢境裏,回到了年少時曾居住過的桃花塢。

他母親很喜歡桃花,又向往男耕女織的平穩日子,父親為了討她歡心,在兩人歸隱那年,為她建造了一個木屋,並親手植下桃樹無數。

陸鶴軒年少時,在桃花塢裏,過了一段很是安穩幸福的日子。

他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關於過去的夢,怎麽如今,卻突然做起來了呢?

然而他很快發現這並不是做夢。

耳邊傳來一聲咋呼的大喊,王小二像見了鬼一樣,眼睛睜得老大。

“東家!你醒啦!”

陸鶴軒看見這張熟悉的麵孔,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好在王小二頗為體貼,打破了這份尷尬。

他自顧自地道:“看來阿蠻那丫頭確實有幾分本事,那天你半隻腳都跨進鬼門關了,她還能把你拉回來。”

阿蠻?她在此處嗎?那師父呢?

陸鶴軒一肚子疑問,正要問王小二,卻見他一拍大腿,道:“壞了!東家你醒了,我得趕緊去告訴阮姑娘。”

然後就一溜煙跑了。

陸鶴軒:“……”

陸鶴軒手肘撐著床,一點一點坐起來,胸腹背部一陣劇痛,也不知是傷到了哪裏,他疼得額角冒出一陣冷汗,還在想,那日他將阮平瀾放至樹上,後來他昏過去了,也不知那膽小的丫頭是怎麽下來的,但既然王小二剛剛說要去找她,想必是沒什麽事的吧。

正思考著,平瀾就來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她是拄著拐杖來的。

平瀾一瘸一拐地走到陸鶴軒床前,無比熟練地從床下抽出個矮腳板凳,將拐杖往旁邊一放,隨後坐下。

她一手支著下頜,笑眯眯地看著他,道:“你也太欺負人了吧?這許多天我衣不解帶地照顧你,你睫毛都不動一下,等我轉身去打個盹兒,你就醒了?”

“腿怎麽回事?”

平瀾摸了摸自己受傷的那條腿,無奈道:“還能怎麽回事?摔的唄。”

陸鶴軒感覺心髒像被人攥了一下,他半晌無話,片刻後,低聲道:“對不起。”

平瀾大方一笑:“這有什麽好對不起的?來,想必你心中有很多疑問吧?我來替你解釋一下。”

她清了清嗓子:“那日你昏死過去,宮離他們也跑了,我從樹上跳下來……”

“跳下來?”

陸鶴軒額角的青筋跳了一下。

平瀾頭疼道:“好好好,是爬下來,但不小心踩空掉下來了,你不要打斷我好不好?”

陸鶴軒緊抿了嘴不說話。

平瀾繼續道:“了虛那個老禿驢,像是有什麽瘋癲之症,話也聽不進去,眼睛血紅,嚇人得很,那時候我還以為我倆必死無疑,誰知小二哥竟從天而降,給了了虛一封信,製住了他。”

“信?”

平瀾點頭:“對,就一封信,後來我也看了,信寫得十分簡單,就說《丹佛玄經》已毀,阿錯已死,叫他放下執念,然後那老禿驢就瘋瘋癲癲地走了。

“你是不是以為了虛像之前那些人一樣,是為了《丹佛玄經》而來?”

陸鶴軒點頭。

“我起初也以為是這樣。”她歎了口氣,悵然道,“其實不是,這裏麵牽扯了一段很複雜的內情。

“江湖人都知曉,多年前了虛座下一僧一道兩個弟子,僧人慧悟,另一人便是葉伯伯。陸兄,你可知道慧悟又是誰?”

陸鶴軒沉吟片刻,吐出一個人名:“阿錯。”

“正是。了虛那日一口一個阿錯,質問你他在哪裏,實屬一個烏龍。要知道,你怎會知曉他的小名,若他問你慧悟在哪兒,你興許還能答上幾句。”

陸鶴軒搖頭:“答不上,我根本不認識慧悟,隻聽說過。”

平瀾笑道:“你不認識,你父親卻認識,若正正經經計較起來,你還得喚慧悟一聲師祖。”

陸鶴軒:“什麽?”

“你也知道,劍聖是個孤兒,小的時候被一個破廟裏的瘋和尚撿去養到大,那瘋和尚便是慧悟。那時慧悟因偷盜了少林寺中的《丹佛玄經》,被中原武林樹為死敵,剛從世家圍剿中死裏逃生,一身內力盡毀,手筋腳筋也被人挑去,若不是有你父親,也不一定能苟延殘喘數年。

“他二人一起生活了很久,那時慧悟的心智也不大健全,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斷斷續續把《丹佛玄經》的要義講給了你父親聽。劍聖的確天縱奇才,僅靠一個瘋子的隻言片語,就將丹佛三十六手融入了他的劍術之中,自學成才。你的武功路數之間隱隱約約也可瞥見丹佛手的痕跡,想必是得了你父親真傳。

“此後慧悟身死,臨死前回光返照,告誡你父親萬不可在旁人麵前露出丹佛手,否則怕是會招來殺身之禍。你父親答應了,將瘋和尚埋在破廟中一棵菩提樹下,隨後出世,一劍成名。”

陸鶴軒啞然道:“父親從未跟我說過這些。”

他十四五歲的時候,還是一個愚蠢又莽撞的少年,不明白父親明明有一身絕世武功,打架的時候卻為何總是藏頭露尾,不能酣暢淋漓地把自己的本事展露出來,況且不光父親自己這樣,父親還要求他不可多管閑事,警告他須“藏拙”。

他自然不聽,為此父子二人爭吵過數回。

最後一回為此吵架的時候,他負氣出走,之後便去了青州霽雪台比武大會,一戰成名。

到如今,他才真正能理解父親這麽做的背後因由。

平瀾點點頭,轉身斟了杯茶,遞給陸鶴軒。

“興許是為了保護你吧。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天下為人父母者,總是為孩子考慮良多。總而言之,慧悟是死了,他師父了虛找了他數年,找得都快魔怔了,那日見你會丹佛手,江湖中又盛傳你有《丹佛玄經》,他自然認為是慧悟把玄經給你了。

“其實當年偷盜玄經的隻有慧悟,也是他將了虛打成重傷,葉伯伯隻是想把他師兄追回來,但奈何整個江湖都謠傳是他倆貪欲心起叛出師門,等葉伯伯反應過來時,自己已上了武林盟追殺令,沒有辦法,隻得隱匿蹤跡三年。

“三年之後,便是慧悟修成魔功重出江湖,之後又被世家圍剿。了虛找了慧悟三年,卻不料慧悟見著他就跑,事實上了虛並不會將他怎樣,因為……”

平瀾幽幽歎出口氣,攤手無奈道:“慧悟是了虛的兒子。”

此言一出,連陸鶴軒都隱隱有些震驚了。

了虛一個出家人,竟有一個兒子?

平瀾皺了皺眉,道:“那你能明白為何他要給慧悟取小名為‘阿錯’了吧?”

出家人六根清淨,紅塵盡斷,但上天竟像開玩笑似的,賜給了他一個孩子,豈不就是一個錯誤嗎?

“他找上你,並不是為了那本《丹佛玄經》,隻是想要求得自己兒子一個下落,卻不料他苦尋數年,最後得到的,是他孩子的死訊。”

平瀾最後總結道:“了虛此人,可恨,但也可憐。”

陸鶴軒默然半晌,最後問道:“這些是我師父告訴你的?”

平瀾搖頭:“非也。葉伯伯每隔半月蘇醒一次,一個月前,有一列蒙麵死士突然闖進藥王穀,正好碰上葉伯伯醒來的日子,但葉伯伯劇毒未解,阿蠻姑娘不讓他動真氣,三個人性命垂危之際,突然又出現了一路黑衣人,幫他們解決了那列死士,之後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

陸鶴軒的眉心深深皺起。

平瀾道:“我也知道此事頗為古怪,但既然他們沒事,那其中緣由隻得以後再去探究。總而言之,葉伯伯知道丹佛手重現江湖的事後,他便料到了了虛會找上你,因此趁自己還清醒著,寫了那封信,又將原委告知小二哥,讓他來替我們解惑。”

“師父人在何處?”

“也在這裏呢。”平瀾撓撓頭,“隻是……隻是他還在昏睡中。”

平瀾從袖中掏出一封信,遞給陸鶴軒。

“這是葉伯伯給你的信。”

陸鶴軒伸手接過。

平瀾拿起放在一旁的拐杖,站起身。

“你慢慢看吧,我先走了,不打擾你。”

她低著頭,站在原地理了理有些淩亂的裙子,仿佛不甚在意地輕聲道:“陸兄,你能醒來,我很高興。”

陸鶴軒一愣,抬頭看去,隻能看到她拄著拐杖離去的身影。

他嘴唇稍微彎了彎,將信紙從信封中抽出,認真讀了起來。

剛看到開頭,他嘴角就忍不住抽搐。

上麵寫著——

吾兒鶴軒:

四月未見,為師甚是想念,不知吾兒釀酒手藝有進益否?待為師醒來,定將與汝暢飲一番!

為師已知曉汝入江湖之後諸多繁事,隻能道一聲世人多蠢笨不堪,自說自話,吾兒不必與這些人身豬腦之人多作計較,唯有一人,少林了虛方丈乃為師恩師,若吾兒見了,還須謙恭有禮,但世事嗟磨,吾師這些年執念鬱結於心,早已瘋魔,若他重下殺手,吾兒不必謹記綱常倫理,全力反擊即可。

遙想當年,為師身陷毀謗,不得已龜縮三年,汝母將為師藏於祁門,時年汝母尚幼,卻已生俠義之心,十五年後,吾與汝母再次相見,伊人已覓得良人,並身懷六甲。劍聖赤子之心,與汝母親實是一雙璧人,天作之合,吾心甚慰,同遊三月後分別。豈料十五年後再度相見,便是陰陽相隔。

汝父母將汝托付於為師,此後一年,汝未曾口出一言,吾心生惶恐,恐日後地府相見,劍聖怪罪。好在吾兒懂事孝順,康健成長,如今你豐神俊朗,眉宇間依稀可見汝母當年風采,為師甚慰,料想他日黃泉得見故人,不致無地自容。

吾兒,生死乃人生常態,不必傷懷,凡事盡力而為,若有朝一日,吾兒墳前祭拜,無須哭哭啼啼,隻需汝一壺親手所釀燒刀,為師便能含笑九泉。

——汝師葉遜

一封信看完,陸鶴軒抬手摸上臉龐,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麵。

3

桃花塢與世隔絕,不受世事紛擾,時間在這裏好似都慢了下來。

宮離每日挽了褲腳下河摸魚,初時不熟練,往往濺得他身後的木盈盈滿身水,被她追得滿山哇哇亂叫地狂跑,後來倒是能摸著幾條倒黴的魚,放進魚簍裏給王小二殺了吃。宮無波一個長輩,不好好吃懶做,幹脆攬了劈柴燒火的活兒。

若不念及葉遜身上隱忍待發的劇毒,這樣的日子,算得上閑雲野鶴了。

平瀾怕陸鶴軒養病養得無聊,常去找他聊天談心,當然隻是平瀾一人在談,陸鶴軒隻默默聽著,有好幾次,直接聽得昏昏欲睡。

閑來無事時,她一時興起,探出手,擷來小軒窗外一枚翠綠的葉子,將葉子對折,湊到唇邊,一曲旋律悠揚的小調就傳了出來。

陸鶴軒低垂的眼睫顫了顫,看向她:“這曲子,叫什麽名字?”

平瀾搖搖頭,目光澄澈:“沒有名字,我胡亂吹的。”

陸鶴軒偏頭看向窗外,不說話了。

平瀾不知道的是,這首她叫不出名字的曲子,是他母親常常哼著的曲子。

祁昭昭很少有哼小調的時候,但偶爾洗手作羹湯時,會哼上那麽兩句。

眉眼冰冷的絕色女子綰起一頭青絲,握慣了各色暗器的一雙手,也能為了丈夫和孩子熬上一鍋熱騰騰的粥。

……

陸鶴軒暗自沉思著,那旋律悠揚的小調又響了起來。

一晃半月過去,按道理已到了葉遜蘇醒的時日,卻不料這次葉遜依然沉睡著,本就清瘦的臉更加尖利,看得人心疼。

陸鶴軒自能下床走動後,每日都到葉遜床前待上幾個時辰,本以為能等到他師父醒來,不曾想卻還是昏昏睡著。阿蠻說,可能是快要到百日枯發作之期,葉遜的身體已經到了強弩之末,放血之術也不能讓他醒來。

陸鶴軒聽了之後,隻沉默不語。

傍晚之時,王小二的飯做好了,卻找不到陸鶴軒,眾人都慌了,漫山遍野地找他。

平瀾找到陸鶴軒時,他在後山,正靠著一根粗壯的桃樹飲酒。

她拄著拐杖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拿起一罐沒開封的酒,掀開瓶塞仰頭抿了一口。

入口醇厚甘甜,帶著股桃花的清香,應該是用桃花釀的。

她讚道:“好酒,哪裏來的?”

陸鶴軒好半天才回答她:“地裏挖的。”

“這是劍聖釀的嗎?”

他搖了搖頭。

“是我娘。”

劍聖好飲酒,可在釀酒做飯之事上完全是門外漢,每每做了飯菜,都可媲美毒藥。祁昭昭雖是百毒不侵之身,也吃不下他做的飯菜,陸鶴軒就更不用說了,所以母子二人不得已包攬了這些家事。好在祁昭昭在做飯上很有天賦,而這桃花酒,便是她的得意之作。

“你娘手真巧,看來你釀酒的手藝,是跟她學的。”

陸鶴軒沉默不語。

平瀾猶豫許久,才開口道:“陸兄,我能問一下,劍聖夫婦葬在何處嗎?”

陸鶴軒向她看過來。

平瀾頓時一陣心虛,結結巴巴地解釋道:“我……我不是……是那個,我久仰劍聖夫婦的俠義之名,一直敬佩不已,所以想……那個……祭拜一下。”

“在下麵。”

“什麽?”

陸鶴軒道:“就葬在你腳下。”

“什……什麽?”

平瀾火燒屁股似的一躍而起,不敢置信地看向那株桃樹下不起眼的土包。

震驚半晌,她才接受了這個事實,澀然道:“為何沒有墓碑?”

陸鶴軒抿了口酒:“立那東西做什麽,怕仇家找不到路嗎?”

平瀾一噎,卻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是實話。

且不說仇家,江湖中覬覦《丹佛玄經》之人如過江之鯽,倘若立了墓碑,那各路盜墓賊恐怕會蜂擁而來,死去之人如何得以安息呢?

平瀾一時之間不知說什麽好,幹脆跪下磕了三個頭。當年救命之恩還來不及報,恩人已長眠於地底,她也隻能磕頭致謝。

本來還怕陸鶴軒追問她,卻不料他並未說什麽,隻淡淡瞥了她一眼,起身站到她身旁,待她磕完頭,將手中殘餘酒液灑到墳前。

“走吧。”

“去哪兒?”

“無極門。”

平瀾一瘸一拐地跑到他麵前伸手攔住他。

“可你傷還未好全。”

“阮平瀾。”

天色將暗,殘陽如血,天際飛過一行大雁,應是飛往南邊抵禦即將到來的嚴寒。陸鶴軒長睫低掩,竟露出些許平時瞧不見的脆弱。

“我沒有時間了。”

他低聲對平瀾道。

無極門位於鄱陽湖畔,有詩人曾寫道: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

無極門獨門掌法涵虛掌便由此得名。

要想進無極門,便先要越過百裏鄱陽湖,湖前有一垂釣老者,寒暑不誤,是進入無極門的第一重關隘,若沒有掌門宮隱的允許,老者是不會讓外人進入無極門,也不會讓門中人出去。

陸鶴軒自然是進不去的,這時候,宮離便起了作用。

無極門背山靠水,正門從水路進,宮離從小便好動頑皮,不喜門中清淨日子,常常偷溜下山,因此知道一條旁人不知道的小路。

時間已至深秋,山中楓葉悉數染紅,煞是好看。

平瀾由陸鶴軒背著,她腿腳不方便,陸鶴軒本來要她留在桃花塢,自己一人前去取藥,可抵不過她苦苦哀求,隻得帶上她,此外還有帶路的宮離,以及因那天丟下陸鶴軒不管而心生愧疚的宮無波與木盈盈。

陸鶴軒本就重傷未愈,平瀾唯恐壓壞了他,不停地問宮離:“到了沒?”

宮離抬手擦了把額頭的汗,扒開一蓬野草,露出一個剛剛好供一人通過的洞口。

“喏,這就到了。”

木盈盈彎腰看去:“你家圍牆怎會有個洞?”

宮離捋了把頭發,叉腰道:“誰家還沒個狗洞。我打頭,你們跟著我爬進來啊。”說完就趴在地上開始鑽那個狗洞。

等他鑽完,頂著一腦袋亂草正要起身時,居然看見眼前多了幾雙靴子。

他抬起頭,看見來人,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抖著嗓子喚了一聲:“爹?”

不出片刻,變故陡生!

高牆之後的陸鶴軒聽得這一聲喊,便知道事情不妙,剛要帶著平瀾使用輕功遁走,卻不料自己丹田處竟一片凝滯,緊接著腿腳一麻,他帶著平瀾跌倒在地。

“陸兄!”

“魔頭!”

平瀾和木盈盈均是一聲大喊。

陸鶴軒一手撐著地,頭上冷汗涔涔,目光猶如利箭,“嗖嗖”射向站著的宮無波:“為何?”

宮無波抱拳,目光躲閃,麵露歉然:“對不住。”

木盈盈先是一愣,隨後反應過來。

她難以置信道:“舅舅?你下毒?”

有人飛身上牆,隨後落地。

木盈盈看去,各大世家門派,除了一向很少摻和江湖中事的樓氏一族,差不多各大掌門都在,其中還有她師父同塵師太以及她父親木瀟。

木瀟看見她就是眉頭一皺,斥責道:“盈盈,還不快過來?”

木盈盈本在猶豫,可看見她師父同塵師太眉間隱隱有責怪之意,被師父支配的恐懼使得她趕緊塌肩縮背地走了過去。

木瀟低聲叱道:“回去再跟你算賬!”

木盈盈一抖,頭埋得更深了。

平瀾扶住陸鶴軒,冷眼看向這一群人:“我還道正道人士行事是多麽光明磊落,原來也會使下毒這些個卑鄙手段!”

“姑娘此言差矣。”一頭戴高冠,穿著絳紫色寬袍廣袖,年約五十的男子突然開口說道。

此人正是軒轅世家家主,前任武林盟盟主軒轅覺。

隻聽他繼續道:“須知凡事分個對症下藥,同他這種畜生,講什麽光明磊落?”

平瀾氣得咬牙:“你——”

“軒轅兄!”

平瀾一腔咒罵的話被另一人打斷。那人身穿白色長袍,頭發一絲不苟地納進冠裏,眉目之間依稀能夠看出和宮離有點相似,應該就是他那盟主父親——宮隱。

宮隱麵露不滿:“軒轅兄,口下留德。”

軒轅覺拂袖冷哼一聲。他高鼻厚唇,生著一張國字臉,本應該是一副寬厚憨直的麵相,看向陸鶴軒的眼神卻無比惡毒,這讓他整個人看起來都陰騭了幾分。

平瀾初時有些不解,隨後靈光一閃,突然想起來陸鶴軒和軒轅覺之間還真有點過節。

當年青州霽雪台比武大會之後,軒轅覺的獨子軒轅磊橫死,而陸鶴軒,則被懷疑是殺人凶手,不過最後終究也隻是懷疑,眾人也拿不出什麽一錘定音的證據。

平瀾知曉陸鶴軒為人,知道一切不過捕風捉影而已,軒轅覺卻仿佛認定了陸鶴軒就是殺害他兒子的凶手,也不知道他腦子裏究竟是灌了多少糨糊。平瀾正想出言諷刺,懷中的陸鶴軒卻突然抖了一下。

她慌忙低頭去看他,見他麵如金紙,額上生了更多冷汗,將額發都打濕了。

“陸兄……”

“十筋軟骨散,你娘頗通藥理,想來你也不遜,應是知道它藥勁霸道,越動真氣與之抗衡,藥效會發揮得越快。”宮隱麵含微笑,頗有涵養地道,“是不是,陸凜老弟?”

垂著頭的陸鶴軒用盡全力抬起頭,衝著宮隱揚起一個明俊的笑。

“我可真是知道得太清楚了,宮盟主。”

“宮盟主”三個字,被他一字一句地念出,隨後他眼睛一閉,力竭地昏過去了。

再度醒來時,入目就是黑黢黢的牆頂。

身上依舊麻滯,隻有眼珠能動,想來宮無波應該是下了不少藥粉,這種事情他倒是做得比插魚幹淨利落許多。

陸鶴軒正思考著這裏到底是何處,就聽見旁邊傳來一道聲音。

“你醒了?”

嗓音綿軟,帶著一股促狹之意,是他所熟悉的平瀾的聲音。

“你怎麽在這兒!”陸鶴軒十分意外。

平瀾善解人意地將他從石**扶起來,他才看清自己是在一個暗牢裏,漆黑無比,唯有案桌上一盞油燈,照亮了四周,背後的牆壁崎嶇不平,是一整塊漆黑的石頭,耳邊還傳來潺潺水聲。陸鶴軒推斷,這裏應該是無極門以某處隱秘山洞開鑿出來的水牢。

平瀾衝他擠眼:“你昏睡了三天,三天裏那宮盟主來了無數次,我隻說你還在睡著,他便打道回府了,好像還隱隱瞪了宮無波那狗賊一眼,我覺得他應該是嫌宮無波藥下得太猛誤了他的事。”

她捂嘴笑得幸災樂禍,絲毫沒發現自己的處境實在是不應該還笑得出來。

陸鶴軒再次問她:“你怎麽在這裏?”

平瀾聳了聳肩:“我不在這裏要在哪裏?”

“你身上沒有武功,又是生麵孔,他們自然知曉你不過一介無辜之人,不會把你也關進來。”

平瀾眨眼,無奈道:“好吧,你真聰明,他們是想要放了我來著,是我死乞白賴非得跟你在一起。”

她還有句話沒說,那便是峨嵋那老太太問她陸鶴軒是她什麽人的時候,她臉不紅氣不喘地說他是自己的夫君。不過她不敢如實告訴陸鶴軒,就算此刻陸鶴軒被下了藥不能動,對她的威懾依然很大。

陸鶴軒覺得自己丹田之處無名升騰出一股氣,那股氣盤旋來盤旋去,最後逼得他開口訓道:“胡鬧!”

平瀾鼓了鼓腮幫子,轉過身背對他,不理他了。

兩人沉默對峙良久,最終還是陸鶴軒敗下陣來,軟了聲音道:“給我倒杯水吧。”

平瀾嘴上“哼”了一聲,手上卻不耽誤地倒了杯水,湊到他唇邊喂他喝下。

陸鶴軒喝過水,嘴唇被水浸潤,看著沒那麽慘白了,透出股生氣來。他半垂著眼皮,像他一貫的那副懶散模樣,看向平瀾的眸光卻甚是溫柔。

“你不該蹚這渾水。”

平瀾笑得肆意:“不該蹚也蹚了。”

她放下手中的杯子,探身過去,眼神裏閃著好奇:“欸,陸兄,你和我說說吧。”

陸鶴軒掀起眼皮:“說什麽?”

“說說你的過去。”

“過去?”他靠著石壁,閉上眼睛,低歎道,“那可是好長一段故事。”

4

“我沒錯!”

少年的陸凜脾氣倔得宛若一頭牛,跪在桃樹下一臉逆反:“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行的是正義之事,何錯之有?”

陸無名被他氣笑了,抱臂看向地上跪得筆直的少年。

“你拔刀相助沒錯,拯救被惡霸欺辱的良家少婦也沒錯。但我有沒有和你說過,不許用摽梅手,不許露出你的武功路數!”

少年陸凜嘴角扯出一絲冷笑,昂首問他爹:“那父親您教我武功做什麽,武功學了就是要用的,您若想讓我做個庸碌無為的懦夫,當初又何必教我?”

陸無名一怔,隨後失望地搖了搖頭:“十七,你心性太過爭強好勝,日後怕成問題。”

少年被父親臉上失望的神情刺痛,失去理智的他口不擇言道:“哼,是父親您軟弱無能,什麽都要藏頭露尾,枉為君子。”

“你說什麽?”陸無名瞪大眼睛,擼起衣袖就要揍陸凜,可少年依然緊抿著嘴,避也不避,一副不服輸的表情。

陸無名也沒想著真打他,一隻手尷尬地伸在半空中,嘴上還罵罵咧咧道:“嘿,你這臭小子,為父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說的這是什麽混賬話呢。”

陸凜不搭腔,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

陸無名被兒子鋒利的眼神看得有些悻悻然,轉頭看見一旁作壁上觀的祁昭昭,立馬如見了救星一樣。

“看我今天不打得你三天下不來床。”他作勢要動手,又轉頭朝祁昭昭使了個眼色,“我要打了啊,昭昭,你不要攔我。”

然而祁昭昭完全沒有要去攔的意思。

陸無名隻得摸了摸鼻子,放下了手。

陸凜越發瞧不起自己的父親,冷笑一聲,從地上站起來,就要離開。

陸無名見狀問道:“你去哪兒?”

陸凜才不理他,走到祁昭昭身邊,冷硬的神色軟了幾分,跪在地上給他娘磕了幾個頭。

抱拳時發現自己手中還拿著父親給他削的桃木劍,他心中越發生氣,陸無名從不允許他用真正的劍,孩童時他還能拿著一柄小小的桃木劍耀武揚威,長大後這桃木劍就成了個笑柄,讓他常常被人笑話為長不大的稚童。

哼!誰要用桃木劍!

他右手倏地一甩,桃木劍被他擲到了地上,劍身斜插入泥土裏,染上了些許汙泥。

祁昭昭並未責備他,隻是在他頭頂溫柔地輕撫了幾下。

“去吧,十七,別惹事。”

“後來呢?”

平瀾撐著腮,看向石**入神的陸鶴軒。

他像是陷在了回憶中,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眼睫一抖,漆黑的眼珠轉了轉。

“你去了哪裏?”平瀾問。

“很多地方。”

他謹記著祁昭昭的叮囑,也抱著一絲賭氣的情緒,買了一扇青麵閻羅麵具戴在臉上,四處行俠仗義。

那一陣子,他去了很多地方,風雪呼嘯的漠北,煙雨如花的江南。他也救了很多人,那些妙齡女子無一不是羞紅了俏臉,追在他身後說要以身相許,把他嚇得連夜跑路。

他還結識了許多酒肉朋友,一群半大少年聚集在一起談天說地,發著拯救天下的春秋大夢。

他去的最後一個地方,便是青州,霽雪台。

那時正逢十年一屆的武林大會,大會原是為了選拔新一任的武林盟盟主,這群少年也知道憑自己的本事自然是當不上盟主,隻是去比武大會上看看各位前輩的英姿,開開眼界也是好的。

陸凜本不想去,奈何那群人一拖二拽的,硬是把他拉去湊了這個熱鬧。

到了青州霽雪台,比武大會開始之前,是三天的流水宴,陸凜頂著一張麵具,其實很是惹眼,很多人過來相問他出身姓名。陸凜嫌煩,幹脆尋了處僻靜的地方,棲在一株桃樹上躲個清淨。

春日和煦的陽光灑在他的臉上,很是舒服,就在他閉著眼睛昏昏欲睡之際,耳畔突然傳來一聲女子的低泣聲。

“軒轅公子,求你不要這樣。”

陸凜睜眼望去,看見那名軒轅公子強抱著那名正在哭泣的女子,涎笑道:“林姑娘,跟著我有什麽不好的,等這次我成了武林盟主,從此你便是盟主夫人。”

林姑娘哭得梨花帶雨,本就長著一對柳煙眉含情目,此時看著越發楚楚可憐了。

“軒轅公子,我已經……已經許了人家了……”

“嘁,那有什麽的,你就算是嫁了人,我也能把你搶過來。來來來,我看此地景致不錯,適合本公子與你成就一番好事。”說完,軒轅公子就低頭預備去親懷中那名女子。

陸凜折了一片桃葉正準備出手,卻不知從哪裏突然衝出個男童,猛虎下山似的往那軒轅公子的側腰就是一撞,竟把他撞開了。

男童惡狠狠地瞪著軒轅公子,像隻齜著牙的小豹子。

軒轅公子被撞開,見對方是一個小孩子,很是憤怒:“哪裏來的小孩?”

女子顧不上哭了,慌忙把那孩子藏在身後,懇求道:“軒轅公子,這是我弟弟,你不要……不要和他一個小孩子計較。”

男童從她纖細的背後伸出頭,“啊啊”地衝軒轅公子喊了幾聲。

陸凜這才明白,這小孩是個啞巴。

一個啞童,一個弱女子,簡直是落盡了劣勢。

他手下微動,一片桃葉挾風擲出,精準地劃破了軒轅公子那張色欲熏心的臉。

上麵鮮血直流,印著一個清晰的六瓣梅花形狀。

“你用了摽梅手?”

“嗯。”

不過他並未故意與他父親作對,而是……習慣使然。

摽梅手他從小就會,幾乎是從會說話起就能使出一手極佳的暗器,這已經變成了呼吸一樣自然的事情。因此他很多時候常常忘記父親的教誨,手下不自覺地就使出來了。

他那時還不知道,陸無名不許他在人前用摽梅手,是為了遮掩他母親的蹤跡。

祁昭昭隻要出門在外,常年戴著幕離,他從前以為是母親美貌,怕因此招來很多是非。其實並不是,祁昭昭遮住臉,隻是以防被人認出來。

她是祁門叛徒。

“我之前就告訴過你,我娘是百毒不侵之身,這樣的人,能給祁門帶來很多便利,她本來就是祁門旁支的女兒,不受重視,祁門門主拿她母親做威脅,強迫她做了很多她不願做的事。她最後做的一件事,便是拿回了失蹤很久的《丹佛玄經》。”

平瀾震驚了:“我以為玄經是在你父親那兒。”

“慧悟從圍剿中逃出生天已是僥幸,玄經早不知所終。後來祁門得到消息,玄經在一處山穀裏,那片山穀地處南方苗人所在之處,穀中瘴氣橫生,蛇蟲鼠蟻皆帶劇毒,隻有我娘才能拿到。

“可惜我娘拿回來之後,卻發現自己的母親早已身亡,祁門從此沒了能桎梏她的枷鎖,她帶著玄經叛出了祁門。”

平瀾猶疑道:“那這玄經……”

陸鶴軒道:“沒了。”

“沒了?”

“後來祁門暗中布下天羅地網,我娘被父親所救,為了報答他,便把《丹佛玄經》獻給了他。父親隻粗粗翻閱了幾眼,就明白了自己的武功原來是融入了丹佛手。他是一個沒什麽名利心的人,我小的時候曾見過他撕紙生火,現在想來,應該就是那本江湖人搶破頭的玄經。”

平瀾:“……”

她抽了抽嘴角,由衷地讚道:“劍聖真是……別出心裁。”

陸鶴軒心情難得好了起來,他彎了彎嘴角:“他一貫如此。”

平瀾也不由得露出一個笑:“所以,你救下的那個姑娘,是……”

陸鶴軒抬眸看她一眼:“林飛鸞,姓軒轅的沒幾個,想必你也猜到了。”

平瀾摸了摸鼻子:“呃,是軒轅覺的那個寶貝兒子,軒轅磊吧。”

藥效仿佛散去了一點兒,他點了點頭。

“不錯。”

他順手救下一個女子,正如救之前那些弱女子般,本以為沒什麽不同,他也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卻不料為之後的事埋下了禍根。

那日在場的不隻是他們幾個,趴在草叢中暗中偷窺的,還有一人。

林飛鸞的舅舅——林逾靜。

林家擅龜息大法,他蟄伏在草叢中,陸凜和軒轅磊這兩個身負武力的人都未曾發覺他的動靜。他雖是林飛鸞的舅舅,但林家子孫眾多,旁支之下還有旁支,他這便宜外甥女兒也不知隔了幾層血緣,說來並不親昵,他生性冷血,在草叢中眼睜睜看著軒轅磊欺辱林飛鸞竟也不出手。

這麽一看,就看出了古怪。

那便是陸凜這不知打哪兒來的小子,居然會祁門概不外傳的秘術——摽梅手!

彼時林家雖是交州三大姓,卻還是得依附祁門過活,並非如今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樣子。

他看見這新奇事,轉頭就去告訴了祁門門主祁征鴻。

祁門治下頗嚴,從未出過摽梅手外傳的事情,唯一的可能,便是當年叛出家門的祁昭昭,將摽梅手教給了別人。

如此一來,那這突然橫空出世的小子,必然和祁昭昭有什麽關聯。

陸凜在神不知鬼不覺之間,已經被祁門數雙眼睛密切盯著了。

三天流水宴一過,比武大會正式開始。

軒轅世家是鑄劍名門,祖上也出過不少名人,那一劍劈了魔僧寂空的軒轅青衣便是其中之一,由此可見軒轅氏的劍道並非浪得虛名。

軒轅磊站在擂台上,剛把一男子踢下台。那男子年約三十,比軒轅磊大了十來歲,竟也敵不過他,還被他一腳踢至高高的擂台之下,丟盡臉麵。

一時之間,竟無人敢上去應戰。

軒轅磊由此更加得意,竟說出了一句猖狂之語。

平瀾好奇道:“他說的什麽?”

“他說——”陸鶴軒停頓了一下,才道,“看來劍中英才,盡出在我軒轅家了。”

“嗬!”平瀾忍不住嘲諷地輕哼了一聲。

陸鶴軒覺得有些好笑,因為當時的他,也是這麽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

當時無人出聲,盡管大家內心頗不讚同軒轅磊,但為了顧及老盟主的麵子,不約而同地選擇在心底鄙視。唯有陸凜劍走偏鋒,那一聲嘲諷的冷哼在鴉雀無聲的人群裏,尤其鮮明。

所有人向後望去,看見了抱著雙臂懶散站著的他。

台上的軒轅磊一見是不久之前壞了自己好事的小子,不由得露出一個冷笑。他為了遮擋陸凜留在他臉上的傷痕,在側臉上貼了一塊狗皮膏藥,配著那古怪的笑,簡直是不忍直視。

“怎麽,小子,你有意見?”

陸凜誠實地點頭:“有意見。”

“你!”軒轅磊被噎了一下,氣得暴跳如雷,“你有什麽意見?”

陸凜道:“我隻知道劍聖似乎不姓軒轅。”

“劍聖?”軒轅磊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他老人家都銷聲匿跡多少年了,想必是江郎才盡,唯恐後人恥笑,躲在哪個犄角旮旯裏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陸凜掌心握緊,被麵具遮去一半的臉上卻綻出一個明朗的笑來。

眾人聽見這神秘少年高聲道:“其實何必劍聖,單隻論我,便能在三招之內打敗你。”

一語既出,四下震驚。

帶他來的那些少年怕他口出妄言,待會兒下不來台,紛紛來扯他袖子,被他置之不理。

軒轅磊又驚又氣,同時還有一種隱隱的興奮。他劍鋒一指台下的陸凜,道:“那你便來試試。”

人群中自發生出一條小道,陸凜背著手慢條斯理走上台。

上去之後,軒轅磊問他:“小子,你的劍呢?”

“同你比畫還要用什麽劍?”他飛身上樹,折來一根桃枝,“用這個就行。”

少年身姿修長,手執一柄桃枝,因春日裏正值花期,那柄他隨手折來的桃枝梢頭,還棲著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在日光下越發妖嬈,占盡風雅。

4

那場比武,陸鶴軒當之無愧地勝了軒轅磊。

平瀾好奇的卻不是這個。

她問:“你真的三招之內打敗了他?”

陸鶴軒搖了搖頭。

“不是?”

“是兩招。”

平瀾:“……”

陸鶴軒不僅隻用兩招就打敗了軒轅磊,還依葫蘆畫瓢地將軒轅磊也踢下了台,之後還衝著地上狼狽至極的軒轅磊挑眉笑道:“軒轅劍術,不過爾爾。”

這嘲諷把軒轅磊氣得七竅生煙,竟連世家公子的體麵也不顧了,在台下破口大罵:“小子,你給我等著!我一定會殺了你!”

陸凜輕笑:“那你來啊,還不知道是誰殺了誰。”

誰知這句有口無心的話,之後便成了日後被抓在人手心裏的小辮子。

當天夜裏,軒轅磊橫死在自己房中。在他死不瞑目的屍體旁邊,還有一人,那便是對此一無所知的陸凜。

平瀾問:“你怎麽會出現在那裏?”

“哼,那便要問宮大盟主了。”

平瀾傻眼,這裏麵還有宮隱的事嗎?

陸鶴軒看出她眼底的疑惑,解釋道:“那日被軒轅磊踢下去的人,正是宮隱。”

平瀾這才恍然大悟。

比武也是三天,陸鶴軒打敗了軒轅磊,本應繼續迎戰,但他誌不在盟主之位,即刻就下了台,身影一閃就不知去了何處。

是宮隱跟上他,向他道謝,並邀他飲酒。

陸凜隨父親,好飲酒,因此便跟宮隱去了。

宮隱一口一個“陸凜老弟”叫得十分親熱,卻直言自己不便飲酒,隻以茶代酒敬了陸凜許多杯。

這些世家名門總有些講究的臭毛病,當時的陸凜並未細想,隻品嚐杯中美酒。

不知何時,他才發覺身體上的異樣,丹田處一片凝滯,手腳酸麻,他催發內力,竟一下子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就和死去的軒轅磊四目相對了。

等他藥效散去之時,門外突然嘩啦闖入一大波人,隨後就是老盟主軒轅覺的一聲痛哭。

捉賊拿贓,陸凜簡直是百口莫辯,看見宮隱了,才記起自己有個證人,連忙道:“我之前一直與他在喝酒。”

豈料宮隱竟一臉意外和無辜,道:“你在說什麽?這位小兄弟,你怕是認錯人了吧?我並未和你一起飲酒啊?”

祁門門主祁征鴻也為宮隱做證:“沒錯,宮隱老弟此前一直在我院中做客,如何分身乏術去與你飲酒,何況他身上並無酒氣,可見你這孩子滿口胡言亂語。”

陸凜也不記得自己辯解了多少次,總而言之,無人信他,包括那些帶他來的朋友。

畢竟那日他所說的話是人人都聽見了的,軒轅家從不與人交惡,也隻有他,才和軒轅磊有過節。

其實仔細想想,這其中也不乏疑點,比如仵作驗明軒轅磊是在一個時辰前死亡,那陸凜既然都殺了軒轅磊,何必還在凶案現場待上一個時辰之久,等人抓包,這十分不合常理。

但當時痛失愛子的軒轅覺被仇恨蒙蔽了雙眼,顧不上這許多不通情理之處,當場就要斬殺陸凜,可是被祁征鴻攔了下來。

當然,祁征鴻也沒安好心。

祁征鴻說自己門下有一旁支庶女,遭了陸凜的玷汙。這話說出來沒幾人信,畢竟當年陸凜年紀尚且十分輕,一個毛頭小子懂什麽,但架不住林逾靜舌燦蓮花,說得跟真的一樣。

真正說服眾人的,是林飛鸞的證詞。

自此陸凜惡名纏身,被祁征鴻抓回祁門處置。

被抓回祁門暗牢,陸凜才知道祁征鴻安的什麽心。並非是像他口口聲聲說的,為林飛鸞討一個公道,暫且不論欺辱林飛鸞的惡人不是陸凜,就算是陸凜做的,一個八竿子都打不著的林家女兒,還是個庶出,即便被人欺辱了,又關他們祁門什麽事?

他真正打的,其實是《丹佛玄經》的主意。

陸凜被祁征鴻縛在暗牢裏,手筋腳筋悉數挑斷,用盡了酷刑,逼問他祁昭昭是他什麽人。

陸凜是個硬骨頭,痛極了也隻是和著血吐出截斷牙,不吭一聲。

最後,祁征鴻都被他弄得沒脾氣了,挑著他的臉道:“你以為不說我就不知道了嗎?你這張皮子,生得和你那天生賤骨頭的娘一模一樣。”

陸凜頓時發怒,激起一陣鐵索晃**的當啷聲,祁征鴻的手指都差點被他咬到。

祁征鴻收回手,笑罵了一句:“果然是那賤女人的兒子,連咬人的習慣都一樣,狼崽子。”

陸凜翻了個白眼:“老匹夫。”

祁征鴻大度地沒跟他計較,反而道:“我看你那天使出的兩招很是眼熟。”

他思考了片刻。

陸凜緊張得連手指都蜷縮了起來。

“啊,我想起來了。”祁征鴻笑眯眯道,“梨花滿地,對不對?劍聖陸無名聞名天下的絕招,小子,你是劍聖的徒弟?”

陸凜緊抿了嘴瞪著祁征鴻。

祁征鴻一抬手,招來一個人,笑道:“去,傾盡全力,給我找到劍聖陸無名,給他傳個消息。”

屬下躬身問道:“主上,什麽消息?”

“就說,”祁征鴻笑得宛若一匹狡猾的老狐狸,“他的愛徒,在我府上做客,本尊誠邀他一同入席。”

“你父母他們去了?”

“自然是去了。”

陸鶴軒靠牆泛出一個苦笑。

他們一路殺進暗牢裏,周身浴血,他父親的那柄化春山沾滿了鮮紅的血液,母親一向潔白如新雪的裙邊,也染上了血汙。

之前還罵他“臭小子”的父親,屈身背起滿身傷痕的他。

他已經很久沒有被父親背過,長大後的他不理解父親,父子倆之間總是爭吵,關係也愈漸疏遠,那些在父親肩頭玩耍的孩童時光仿佛已經遠去。

可時至今日他才知道自己其實並未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父親的肩膀如此寬闊,還不是他那副細骨架可以比擬的。

少年伏在自己父親肩頭,痛哭流涕。

陸無名勸慰他:“阿凜,別哭,為父帶你回家。”

帶人趕到的祁征鴻剛巧聽到這句話,這才回過味來:“原來這小子不是你徒弟,是你兒子啊。”

他衝祁昭昭怪笑道:“好本事啊,昭昭。”

祁昭昭揮劍衝了上去。

她本不擅用劍,更加擅長下毒和暗器,可這些都是祁門教的,在祁征鴻這個祁門掌門人眼中,著實不夠看。

陸無名執劍加入了戰局,他武功高深,可背著陸凜就有些受到掣肘,因為他得護著陸凜不被背後暗器所傷,一心二用,劍術就不能發揮到極致。雖然最後還是殺出了重圍,但陸無名夫婦二人也身受重傷。

他們幾乎是拚了半條命,將陸凜藏在了一處農家門口的柴堆中。

祁昭昭點了陸凜的啞穴,陸凜知道他們是要替他引開身後源源不斷的追兵。他睜著眼睛苦苦哀求他們不要這麽做,可祁昭昭隻是摸了摸他的頭,破天荒地笑罵了一句“臭小子”。

那個充斥著刀光劍影的夜晚,至今都是陸凜午夜最深沉的噩夢。

月影幢幢,他躲在柴堆裏,口不能言,動也不能動,滾燙的眼淚一顆一顆地滾落,耳邊傳來一陣又一陣的腳步聲,是一道催命符。陸無名和祁昭昭最後看了他一眼,用柴和稻草將他遮擋住,隨後起身離去。

他就在柴堆的間隙中,眼睜睜看著他們離去。

第二天,聞訊趕來的葉遜,在柴堆裏發現了發著高熱、奄奄一息的他。

那一場高熱,讓陸凜纏綿病榻半月之久,這期間他昏昏沉沉,嘴裏斷斷續續喊的,全是“爹”和“娘”。

等他完全清醒之時,葉遜告訴他,劍聖夫婦已經身亡。

此後的事情就如平瀾所知道的,祁門突然宣揚劍聖陸無名衣冠禽獸,誘拐了門中聖女祁昭昭,並做出不軌之事,比武大會上打敗了軒轅磊的那名少年正是他們的孽子,名為“陸凜”。祁昭昭不堪屈辱自盡,陸無名則被祁門處置,屍體被扔之野外遭野狗啃食。

可平瀾不知道,祁征鴻為了物盡其用,並未讓祁昭昭死得太過痛快。她的血於祁門有大用處,他們用繩索縛著她,在她手臂、小腿之處割了數道口子,讓鮮血慢慢地流到預先備好的瓷瓶中,這期間還要用參湯和靈藥吊著她,鮮血流幹之前不能讓她死了。因為屍體僵硬後,脈搏停止跳動,全身血液凝滯不能流動,這對她這樣珍稀的解百毒之血來說,無疑是一種浪費。

陸凜被挑斷的手筋和腳筋尚未接好,躺在**不能動,得知自己爹娘死訊,拚了命地想下床去搶回屍體,嗚咽痛哭的聲音宛如一頭受傷的小獸,聽得葉遜都忍不住眼眶一紅,在他麵前鄭重發誓,說既然劍聖夫婦把他交付給他,讓他拜他為師,那他這個做師父的,一定會把他爹娘的屍體帶回來。

陸凜此前從未正正經經看過這個便宜師父一眼,那一天他卻抓緊了葉遜的袖子,滿眼懇求地看著葉遜。

少年此前的驕傲盡數粉碎,他不知道還該不該去信任別人。他信任宮隱,宮隱卻在他的酒杯中下了軟筋散;他救了林飛鸞,她卻化身毒蛇猝不及防地反咬了他一口……這個江湖與他所想象的相去甚遠,所有人都像是有兩副麵孔。

但他隻能相信葉遜。

葉遜也並未辜負他的信任,背回了他爹娘的屍體。

祁昭昭的屍體已經被放幹了血,整個人像是縮小了十寸,一層薄薄的皮肉裹在骨頭上,形狀恐怖,一點也看不出曾經絕代風華的影子。

陸無名則更恐怖,是放在麻布袋裏背回來的,零零碎碎一大堆。

而葉遜呢?

祁門故意將陸無名的屍體扔去野外,在周圍數裏布下埋伏無數,為的就是守株待兔。

那個愛喝酒,臭棋簍子一個,整日嬉皮笑臉的老頭,為了與少年的一個承諾,賠了一雙眼睛。

5

故事說到此處,平瀾已經淚流滿麵。

陸鶴軒也久久才回過神來,這是他時隔這麽久第一次談起往事,他本以為自己已經遺忘了,卻沒想到父母死前的慘狀依舊鮮明地保留在他腦海裏,從沒忘記過。

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他抬頭望著黢黑的石頂,淚從眼角滑落,流進他的鬢發裏。

良久,他輕聲對平瀾說:“我年少的時候從未恨過一個人,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那樣強烈的恨意。”

那股恨意強烈到了什麽地步呢?若是將其化為實質,那必定是一股鋪天蓋地的熔漿,帶著劇烈的高溫,人若進到裏麵,身上的皮膚仿佛會像糖漿一樣即刻熔化,頭發頃刻之間就會化為飛灰。

但這股恨意若不能宣泄出來,就隻能他自己生受著,他每日徹夜不能安眠,胸腹之中一片滾燙,那股燙意到了喉間,讓他話也說不出來。傷勢好全之後,他拿著葉遜那把佩劍驚蟄,沒日沒夜地練劍,在一個雷雨交加的深夜,趁著葉遜熟睡,背劍去了祁門。

半夜,祁征鴻枕著自家小妾的玉臂,被一聲尖叫驚醒。

門外有下屬來稟報,說祠堂出事了讓他趕緊去看看。祁征鴻一把推開睡得正熟的美嬌娘,下床穿了鞋趕去祠堂。

剛跨入門檻,就聽見他那原配夫人一聲尖厲刺耳的慘叫——

“我的兒啊!”

與此同時,天際降下一道響雷,閃電將整個祠堂照得透亮,他的長子腸穿肚爛,躺在他妻子的懷中,鮮血淌了滿地,一雙眼睛還驚恐地大睜著,死不瞑目。

屬下取下廊柱上一封便箋給祁征鴻看。

上麵寫著:明日午時,來取爾等狗命。

字跡鮮紅,乃用血液寫成,看著頗為不祥。祁征鴻哆嗦著手,腳心升騰起一陣涼氣,他整個人如墜冰窟。

翌日午時,陸凜果然如約而至。

春雨纏綿,淅淅瀝瀝下了兩天,到了第二日,依舊在下。

陸凜一襲黑色勁裝,袖口紮得緊緊的,露出一雙修長纖細的手。他是少年人的身量,一身的骨頭還未經風沙磨礪,骨肉亭勻,肌理分明,很是好看。

他頭上戴著鬥笠,一隻腿屈膝坐在祁門祠堂的供桌上,那腿老長老長,供桌那樣高,他另一隻腿還能輕易地踩著地下的人。

驚蟄劍就放在他的身旁,他百無聊賴地抓起一個牌位,細細琢磨了會兒,又隨手擲開。

地上踩著的那人被他捅了一劍,終於忍不住哀叫起來,他像是嫌煩,抽出驚蟄輕巧一劃,那人便悄無聲息地沒了性命。

他身後的牆上用血寫著“殺人者償命”五個大字,配著這麽一番鮮血淋漓的場麵,十分應景。

祁征鴻帶著門中所有人趕來時,看到的就是這麽詭譎的景象。

白日裏祁征鴻也曾試過將一家老小偷運出府,可門中人但凡是跨出門口半步,當即便被暗器所殺。陸凜神出鬼沒,連祁征鴻這個祁門門主,都摸不清他的位置,最後隻能待在府內。

祁征鴻第一次發現陸凜武功的高深之處,什麽樣的人,能入機關森嚴的祁門如無人之境,來無影去無蹤,讓人防不勝防。

祁征鴻額頭冒著冷汗,一步一步走到陸凜麵前,手上捧著一個盒子,他的得力屬下亦步亦趨地跟著他,手上也捧著一個四四方方的檀木盒子。

陸凜撐著劍,打開那個盒子,看見裏麵裝著的東西,先是一怔,隨後嘴角漾出一個笑來。

聽到這裏,平瀾不禁問:“那裏麵是什麽?”

“頭顱。”

“什麽?”平瀾一時懷疑自己聽錯了。

陸鶴軒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點頭道:“你沒聽錯。”

平瀾的臉色難看起來,推測道:“林飛鸞的?”

陸鶴軒向她投去一個讚賞的眼神:“聰明。”

沒人能知道陸凜打開盒子的那一瞬間內心的感受。

不久之前,林飛鸞還兩頰生暈地站在桃樹下向他道謝,手上還牽了她那啞巴弟弟,小啞巴說不出道謝的話,但滿眼都是感激之意,最後還伸手拽了他衣袍一下,以表孺慕,卻忘記自己手髒兮兮的,陸凜潔白的外袍上瞬間印出一個黑乎乎的巴掌印。

林飛鸞羞愧不已,手忙腳亂地壓著小啞巴向陸凜道歉:“對不起啊,公子,真的對不起啊。”

她將頭埋得低低的,搞得陸凜對她最深刻的印象便是那一頭瀑布似的青絲。可此時,那柔弱女子的頭,就眉眼柔順地放在那個四四方方的盒子裏。

祁征鴻的手一直在顫抖,臉上全是懼怕。

陸凜看著祁征鴻,突然覺得一陣莫名的好笑。

林飛鸞不過是一個受祁征鴻擺布的可憐蟲,或許是自己弟弟的命被祁征鴻掐在手裏,或許是為了自己那個出自祁門的未婚夫,說了一些言不由衷的謊話,祁征鴻卻認為用一介無辜之人的血軀呈貢給他,就能平息他的殺父殺母之仇。

他越發覺得可笑,忍不住抱著劍大笑起來。

麵前那些祁門中人,其中還有一些婦人和孩童,彼此攙扶著,被他怪誕的舉止嚇得瑟瑟發抖。

懷中那柄驚蟄,由陸無名親手所造,送給自己的師伯葉遜,是一把頗有靈氣的好劍,許是感知到自己製劍人的慘死,又沒飲足仇人鮮血,發出一陣又一陣不滿的低鳴。

陸凜垂著眼,手指緩緩地撫過劍身。

祠堂內因為他這個動作,氣氛瞬間劍拔弩張起來。

陸鶴軒的述說卡在了一個要命的關節,平瀾按捺不住地問:“之後呢?”

他卻把問題拋給了她:“你很聰慧,不如猜猜,接下來發生了什麽。”

平瀾思忖片刻,答道:“我猜,你隻殺了那最該殺的人。”

陸鶴軒微微笑了一下,案桌上的燭火映在他漆黑的瞳仁裏,宛如跳動的火把,透出些許的暖意。

他確實隻殺了一個人。

握上驚蟄劍柄的一刹那,陸凜突然記起兒時母親的教導。

成君子者,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他若被仇恨蒙蔽雙眼,殺了在場所有人,豈非與祁征鴻成了同一類人?

心念電轉之間,他已做出決定。

一枚梅花鏢從他手中擲出,玩了一輩子暗器的祁征鴻沒料到陸凜會突然發難,飛鏢剛好插入他的脖頸,鮮血噴射出來,飆出丈遠,直到死前,他的眼睛還大睜著,似乎是不敢置信自己就這麽死了。

身後亂成一片,陸凜像是聽不見那些哭喊嘶號聲,旁若無人地走進雨裏,消失在雨幕中。

“啪啪啪……”

一陣拍掌聲傳來,平瀾側頭看去,看見宮隱神態悠閑地從暗處踱步而出。

走至牢門前,他和顏悅色道:“說得好,陸凜老弟,一別十載,你自證的本事可大有長進了。再不比當年的那個小孩子,紅著眼到處求人相信自己。”

陸鶴軒還未說話,平瀾便忍不住譏諷道:“宮盟主也著實讓人刮目相看,偷下藥粉已經足夠為人不齒了,沒想到如今還聽起壁角來了。”

陸鶴軒聽了,竟反常地笑出了聲。

聲音低沉悅耳,帶著藏不住的愉悅之意。

平瀾頓時新奇不已,看見陸鶴軒唇邊淺笑未收,著實好看,一時心中竟生出個無比荒謬的想法,若能將陸鶴軒藏到一個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時時看著他這樣笑就好了。

宮隱“嗬嗬”一聲,他一抬手,吩咐道:“去把那女人敲暈。”

身後屬下抱拳領命,正要打開牢門。

陸鶴軒卻不緊不慢地道:“你若傷她一根汗毛,宮盟主,我保證你要的東西,一定拿不到。”

“慢!”宮隱喝止住屬下,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哦?你知道我要什麽?”

陸鶴軒道:“世人為了《丹佛玄經》搶得頭破血流,本以為宮盟主與眾不同,沒想到卻也是俗人一個。”

宮隱絲毫不計較他言語之中的冒犯,微笑道:“下半卷果然在你這裏。”

下半卷?

難道不是全本都被陸無名點火燒了嗎?何來上半卷下半卷之說?

宮隱此言一出,陸鶴軒和平瀾二人心中同時疑惑不已,但都頗有默契地沒有表現在臉上。

陸鶴軒大抵是想誆宮隱,等自己恢複體力,沒想到宮隱卻絲毫不懷疑他話語的真實性,立即上鉤,當下便質問陸鶴軒那所謂的“下半卷”在何處。

陸鶴軒雲山霧罩地同宮隱兜了幾個圈子,宮隱僅存的耐心耗盡,竟抓住暗牢欄杆,驀地低吼道:“快說,你究竟將經書藏在了何處!”

這一吼儀態盡失,把他武林盟主的儒雅溫和氣質散了個幹淨,饒是淡定的平瀾,都不免被嚇了一跳,隻覺得這宮盟主喜怒無常,性格實在太過極端。

突然,外麵有人稟報:“主上,有人求見。”

宮隱頭也不回地道:“不見!”

外麵那人卻閑庭信步地走了進來,隻聽他含笑道:“宮盟主的麵子越發大了,如今竟是連人都難以見到。”

平瀾心思一動,莫名覺得這聲音有幾分耳熟,有些好奇來者究竟是何許人也。

隻見來者披著一身黑色鬥篷,寬大的兜帽遮住了他半張臉,看不清五官。她正想細看,那人卻突然像是有所察覺,往後退到了陰暗處,腰間一塊貔貅玉佩晃過她的眼睛,她皺了皺眉。

宮隱看見來者,神色有所收斂,警示性地瞪了陸鶴軒一眼。

隨後兩人走了出去,宮隱神色舉止之間還頗為恭敬。那人的聲音聽起來似乎並不比宮隱年長,而且宮隱貴為一門之主,又是武林盟盟主,按理說不會有讓他卑躬屈膝的人存在,總之看著很是怪異就對了。

他們走後,過了半炷香,平瀾正想問陸鶴軒那所謂的“下半卷”究竟是怎麽回事,然而話才剛打了個頭,陸鶴軒就衝她使了一個眼色。

這麽長的時間以來,平瀾早就和他建立起了深刻的默契,他一個眼神,平瀾就知道他是在說外麵還有人,此刻不是談話良機。

她心中“咯噔”一聲。

宮隱難道是留了個耳報神在外麵?

就在她忐忑不安之時,隻聽黑暗中突然傳來一個刻意壓得極低的聲音。

“陸兄?阮妹妹?”

話音剛落,平瀾就看見宮離一張紅撲撲的風流臉蛋從昏暗的燈光底下冒出來,那一刻,平瀾有一種恍若看到了自家親爹的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