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亥年末,隨工作變動到了秦家坪。秦家坪地處荊山之巔,從襄陽市區駕車前往,緊趕慢趕也得近三個小時。

大半年來,數次到村,前兩次我均在海拔千米的山脊上行走,覺得秦家坪的地形甚是奇特。高高的山梁,卻大都長成環狀,從一道山梁轉至另一道山梁,每環山梁都擁圍著一個深切下去的山窩,圓圓的,靜靜的,特別藏風聚氣。從山梁上俯視,窩深皆超百米,窩底則土地平整,大者六七畝,小者三五畝,忠實承載著山窩人家的耕作營生。

那天,登上村裏製高點鴛鴦寨,陡見西側山腳下的一塊坪地足有百畝,目測距寨頂相對海拔至少有三百米。藍天下,寨高坪低,四山合圍,屋舍村路,悠然自適,觀之令人心曠神怡。村黨支部書記丁久愛介紹,這是全村最大的坪地,也是農戶最集中的地方,住戶秦姓居多,故名秦家坪。

此坪雖“大”,遠遠看去,卻仍是一處深陷在大山皺褶裏的窩地。可是,祖祖輩輩的秦家坪人,擇“窩”而居,耕於窩地,擷於窩畔,耕“擷”傳家,繁衍生息。

我知道,荊山多喀斯特地貌,溶蝕窪地發育於山頂,極易形成漏鬥地形。但我不曾想到,秦家坪的漏鬥型山窩竟然一個連著一個。一個個山窩如同放大的天坑,呈喇叭狀仰麵朝天,毫無保留地敞露著自己的一切。

這種漏鬥地形,除了造成地瘠水缺之外,還給村民出行帶來不便。因之,村裏外遷和外出務工不歸者越來越多,人口由20世紀80年代近兩千人下降至六百餘人。留下來的老弱婦殘,多以種植苞穀為生,產量低不說,成熟時還無法招架野豬強取豪奪。近年改種高山蔬菜,也往往因市場信息不準、交通運輸不便而不能穩定增收。

“窩”居山巔,冬季用水也極是困難。我結對幫扶的陶茂新臂膀有疾,靠勤扒苦做,讓微有智障的妻子和讀小學的女兒衣食無憂。春節前去他家慰問,見其堂屋橫放著一個超大塑料罐,詢問得知,內裝一噸多山泉,是他雇請拖拉機運回來的生活用水。陶茂新告訴我,節約點兒用,一罐水可管二十多天。其實,精準扶貧實施後,國家扶持兩百多萬元,在鴛鴦寨的山腰上,利用一處泉眼建起蓄水池和泵站,經過淨化,抽至海拔一千一百米的柏家埡,再順藤結瓜布建小型淨水池,解決了二十多戶群眾安全飲水問題。但冬季泉水流量減小,農戶用水不免緊張。

丁久愛講,村裏地薄林稀,資源匱乏,經濟增收存在天然短板。在市、縣扶貧工作隊支持下,利用國家扶貧項目資金,開發花椒基地,發展集體經濟;幫助返鄉創業青年秦波創建高山有機蔬菜合作社,協調農戶土地流轉,擴大種植麵積,提供技術與市場服務,帶動貧困戶增收。

丁久愛作為女支書,與黨支部一班人紮根家鄉,帶領群眾脫貧致富,可敬可佩。我坦言相告,秦家坪是漳河之源,守住這方水土,確保生態不被破壞,就是在為群眾做好事,就是在給國家做貢獻。作為幫扶單位,針對產業發展投入不足,我們從節約的行政經費中及時給予二十萬元支持,並組織幹部上門解決結對幫扶戶的具體困難。

初夏第四次進村,我徑直來到百畝大坪。這裏地平如砥,天開疇闊,村民正在忙著整理土地。東山腳下,一眼泉旁,十數戶人家層疊向上,竹林掩映,古樹雜陳,雞們在樹下覓食,小鳥在林中歡鳴。農舍呢,新舊交替穿插,新房白牆紅瓦,門闊窗亮,氣派別致。而在我眼裏,舊屋也不遜色,土牆黑瓦,簷出楹凸,木窗老門,分外古樸。在一棟“二進院”的老屋門前,我端詳著高約七十厘米的一對青石門墩,石麵上的花鳥雕刻已被歲月打磨得失去了容顏;嵌在石墩上的門框及兩扇厚實的大門,蟲眼密布,陳舊斑駁。走進大門,一前一後兩個院子的南牆均已拆除過半,院石被踩磨得青光可鑒,閣樓的板壁則一片黢黑;室內零散著一些老舊物品,一架風鬥竟獨占一屋,擺放於房間正中,牆角豎立著幾卷曬席。看來,這是一戶已經搬入新居而仍在老屋放了些雜物的人家。

走出大門,我同村幹部及駐村工作隊的同誌交流,像這種典型的荊山古民居,具有鄂西北楚國發祥地獨有的遺風,是曆史積澱下來的民間建築藝術品,如果片麵拆舊複墾,一拆了之,將來想恢複或重建都難。應將其視為寶貴的旅遊資源,結合美麗鄉村建設,與村裏其他古民居一並爭取修繕、保護立項資金,實行保護性開發,最大限度地修舊如舊,恢複原狀原貌,實現對珍貴建築遺存的永續利用。

我們邊走邊議,先後察看了蔬菜種植基地和安全飲水設施。我問,聽說村裏有條小河在什麽地方?秦波說他老家就在河邊,很高興願做向導帶領前往。

順著平疇,我們往西而行,藍天當空,青山如濯,除了知了一聲緊追一聲地鼓噪,四周一片靜寂,哪有河流的蹤影?轉過一個山彎,腳下平坦的簡易公路驀然變成了盤旋而下的繞山便道。但見高坡之下,一抹農舍白牆透過綠樹,靜謐曠適;一溪碧波自北而南,響流空靈;夾岸田如旋梯,依山緊貼。這景象使我想到了《桃花源記》“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的描述。隻不過,我們是在山林的底端而非桃林的盡頭,見到的也非“小口、有光”而是幽穀的清麗與寧靜。

疾步下到穀底,明淨透亮的河水一下子漫過我的心田,讓人頓感身心舒爽。詫異,感佩,陶然,都不足以表達此時這條深藏於荊山的小河帶給我的感觀體驗。我甚至想,莫非秦家坪的漏鬥地形,把眾山容涵之水都“漏”來了這裏?大自然的奇妙或許就是這樣讓人折服的吧。

問起河名,秦波說叫總龍寺河,因其上遊收納了黑龍洞、黃龍洞二水,古時源頭修有一寺,故得此名。

指著對岸梯田畔上的一幢舊屋,秦波說那就是他家老房子。他在這裏長到十八歲,南下打工,靠著山裏人特有的吃苦精神,做了車間負責人。五年前,他在深圳接到母親哭訴的電話,即將成熟的苞穀一夜之間被野豬啃食殆盡,他在電話那頭也流下淚來,發誓要讓父母遷離總龍寺河。於是,他加倍努力工作,掙足一筆錢後,立馬在縣城買了房子,安頓好父母,又南下打拚。這幾年有了些積蓄,父母也過上了安穩日子,心卻總被秦家坪所牽。他說自己的根在這裏,在外漂**終感根基不牢。他說老家山雖高,但生態環境、空氣質量好,發展有機蔬菜有著無可比擬的優勢。他迅速組建合作社,投資三十五萬多元流轉土地、購買有機肥、旋耕機等生產資料,完善批發市場設施;聯係農戶入社、貧困戶用工優先、宣講有機種植技術、注冊網店銷售,等等,未雨綢繆,能想的先想到,能做的先做到……

看著奇美的風景,聽著秦波平靜的話語,我突然感到,山清水秀之地必出靈心慧性之人。年僅三十出頭,秦波卻有如此家鄉情結、胸襟視野、創業定力,讓我刮目相看,也讓我看到了秦家坪真脫貧、脫真貧的希望。

踩著“石步子”過得河去,下行不遠,一處短瀑嘩嘩歡唱,使碧流掛上了一串串雪白的珍珠。河水在此既然有落差,聰慧的古人便有利用。岸邊台地上,利用水能帶動水車水碓,再利用峽裏的毛竹製造祭祀火紙的遺址清晰可見。

來到白牆農舍,屋角的一棵麻稈柳枝繁葉茂,古貌蒼然;稻場下,依坡就坎搭建著牛欄、豬圈,兩扇石磨迭置於場邊,似在委屈著主人的遺棄……兩年前,祖居於此的馮氏兩兄弟外遷,人走屋空,畜舍廢用,房前屋後的土地也長滿了荒草,凋敝狀貌與眼前的青山綠水形成鮮明反差。村委成員李金佳說,峽裏原本住著七戶人家,現在僅剩秦大維等三戶;人走地不走,留下來的住戶種不過來,隻好任其荒蕪。秦波說,本想把這些荒地流轉過來與自家的地一並種植西紅柿,可搬遷戶都已委托他人代管,顧慮鄰裏關係,他不便硬性流轉。

我理解秦波的顧慮,更看重他對老家的情懷。

回步溯河而上,兩人輪番向我介紹峽裏的風光。除了山頂壯觀的秦家寨外,沿河還有金線吊葫蘆、馬蹄潭、峽門口、雄鷹展翅、棺材岩、出水洞、龍虎洞等若幹景點。

在馬蹄潭邊,秦波清理幹淨一枚形似馬蹄的石窩,讓我們看全了同對岸對稱布局的四枚馬蹄印。兩岸各兩枚,岸下是碧澈的潭水,岸上仿佛有馬躍潭而去……大自然就是這樣神奇——順著西岸的馬蹄印往山邊看去,竟有一條俯衝而來的青石馬道,而潭東岸的蹄印“吃石”極深,似是負重之馬經年累月躍潭過河踏踩出來的深深印痕。

出水洞呢,名為洞卻無洞可見。一泓碧水極有規律地**著漣漪,自山根裂隙湧出。為何無洞而稱出水洞呢?傳說很久以前,峽裏有戶人家,每年驚蟄過後都會到洞口網撈流魚。有年驚蟄之夜,戶主夢見仙人相告,次日洞有魚出,但最先遊出的三條大魚萬萬不可撈取。戶主次日來到洞前,果見三條大魚依次遊出,放走前兩條後,戶主覺得第三條再放走很可惜,便張網而撈,大魚入網瞬間,突然電閃雷鳴,暴雨傾盆,洞上岩石整體坍塌,洞口從此堵塞,再無魚出。

相比出水洞的神秘,龍虎洞則向我們展示了荊山溶蝕地貌的奇妙。龍虎洞地處山腰,實為相隔不遠且內部構造可能相通的一山二洞。龍洞入口當頂,岩石在溶蝕作用下,幻化為一條昂首洞外的石龍,龍頭惟妙惟肖,龍身隱於洞壁。洞不甚深,有水外沁;坡狀石麵上,無序分布著多個微型水池,無池不有水,無水不清冽。精致,奇巧。

虎洞隻因曾經有虎盤踞而名,卻比龍洞更加讓人稱奇。未及到達洞口,即聞半空泉響。及至洞前,但見一座底端直徑足有三米、高約五米的深綠色洪鍾,如同天賜一般,倒扣於洞門之右。洪鍾上部,距洞頂約兩米之處,一股山泉如下垂的素練,直抵洪鍾頂部。泉之叮咚,回旋洞壁,響徹山崖,妙若天籟之音。在秦波與李金佳的幫助下,冒著不斷濺起的水珠,我攀爬至洪鍾上端,竟見一長滿苔蘚的天然石盆,妥妥置於鍾頂,精準承接著洞頂垂泉;叮咚叮咚,水滿盆溢,均衡滋潤著鍾之周身。時光永恒,億年如斯,溶蝕之物竟堆積起一座如山洪鍾,以“泉落石長”破了“水滴石穿”之規。

大自然的神工鬼斧讓人匪夷所思,讓人喟歎萬千。

可是,如此優質旅遊資源卻深藏幽穀沒有開發。前幾次來村,總說村裏資源匱乏,發展艱難。看來是我們調研不夠,沒有把秦家坪的古山寨、古民居、漳河源串聯起來,更沒有把村裏的高山風光、涼夏氣候、有機蔬菜、原始養殖作為一種資源,從生態旅遊視角係統思考,為村裏發展出主意、想辦法——這個失誤不小。

秦波說,老家的風景是召喚他回鄉的原因之一,他看好總龍寺河的開發。我說,難得你有故鄉情懷,有長遠眼光,先把有機蔬菜產業做好;近期我們請旅遊專家進村做個規劃,利用市裏全域推進美麗鄉村建設政策,算好生態旅遊資源價值,以此招商引資,逐步把漳河源休閑旅遊搞起來。到時候,你的合作社該更名為農旅公司了!

話說到此,大夥一時都興奮起來,在憧憬中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稿於2020年5月,原載《長江叢刊》202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