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霞走後，孫大爺直誇她是個好姑娘，將來一定能找個好婆家，他讓大家見笑了。小斌說沒事，這次徹底收拾利索了，起碼能管一陣子，以後要保持勤洗澡的習慣，家裏家外收拾整齊了，心情也會好一些。孫大爺說之前他家門前門後都很潔淨，隻是他對自己的人生失望了，不再抱任何幻想。
“和您一樣經曆的人很多，他們有的比您還痛苦，身患重病，臥床不起，那才是真正的不幸，您說話高亢有力，去了養老院，您就是他們的榜樣。聽說您還識字，會講古今，還會唱花鼓，這人生想通了，也是為自己而活，您如此這般，遠去的人他們也不會知曉，就算有魂靈，他們更不希望您如此糟蹋自己。”小斌苦心婆心的勸說，常新認為他說的有道理。
孫大爺除了那個蒜頭鼻一直發紅外，身體沒其它毛病，活個八九十應該沒問題。村裏有人經常說他像電視裏的紅鼻子老道，鼻梁上還有些細小的類似蟲眼的孔，像被蟲子咬過似的，很多人擔心會不會爛掉，可幾十年了依然高挺在他臉上。如果進了養老院，吃穿用度都是公家的，也許還能更高壽。
“我看這樣吧，既然大幹部都來勸了，我就答應去養老院，但得等我動不了的時候再去。從明年開始，我用心的種地，一年吃喝沒問題，加上公家補助的錢，日子夠過了，不擔心。”孫大爺又笑著保證，他本是多麽高傲的一個人，雖不是什麽呼風喚雨，但日子從未落於人後。如今卻讓人笑話，靠國家救濟度日，門前屋後都是好土地，隨便怎麽種都能養活自己。
“行，隻要您身體康健，那我就不多勸，有什麽困難跟鎮上反映。”小斌真正遇到了一個倔老頭。
孫大爺又笑著說，其實他這一身汙垢之前都留給了馬雲霞家，他們家人口少，加上雲霞出去讀書，每年春耕時糞水不夠，馬常貴就給燒幾缸水，讓他全身上下徹底洗幾遍，還把衣服洗得幹幹淨淨。小斌第一次聽如此趣事，常新解釋說馬大哥家貧困，買化肥要錢，這也是沒法的事。
水還沒燒開，雲霞就口吐白煙地跑回來了，小斌見她身上有泥土，幫忙去拍了拍，不小心手碰到了一起，兩人立刻觸電般的分開。小斌也是一時著急，雲霞解釋，雪地路滑，摔了一跤，沒事。鄰居聽說給孫爺爺換洗，還送了些幹淨衣服，孫大爺說自家幹淨的衣服有，就是沒舍得穿，懶得洗。
水開了，常新幫忙舀水放進大木缸裏，那情景還真像湯過年豬，雲霞就說把換洗的衣服拿出來，她給洗了。常新繼續在灶台幫忙燒熱水，小斌給雲霞幫忙提熱水。雲霞說，光洗衣服還不行，被子也要拆洗。小斌看太多了，一時半會忙不完，突然發現門後有一個半自動洗衣機。這老頭真是懶得無法形容，或許是不會使用，二人立刻興奮起來，試了試，是好的，就忍著惡臭，把尿桶端出去，撒上小灰，把髒兮兮的被子拆下來，放進洗衣機裏，隻要是見到的髒東西都搜出來給清洗。
“你一個城裏人是不是第一次見到這麽邋遢的場麵，其實，我也是第一次見，以前都是他從我們門前過，偶爾喝口水。”雲霞怕他承受不住。
“是第一次見，但我在農村呆了兩年多，心裏接受能力還挺強的。”小斌強忍惡臭，女生都能做，他也不必矯情。
“是什麽原因讓您來到鄉村，現在人都拚命往城裏鑽，您反其道而行。”她想通過說話轉移注意力。
“信念！”小斌一直是這樣告訴自己的，父親也說隻有下到基層才能真正了解百姓需要什麽，如何改變。他們當年當兵，到鄉村開荒種地，也是什麽都幹過。如今的鄉村，不管是經濟還是人的思想觀念都比父親那個年代強很多倍，隻要堅持一種信念，感覺每天都活得有價值。
“信念？什麽信念！”雲霞第一次聽這樣的話，城市的知識分子下鄉已是過去式，還能當做信念的人著實令人敬佩。
“改變農村麵貌的信念，讓農村人的經濟收入、子女教育、家庭生活都有所提升的信念！”雲霞聽著有些觸動，現在社會，除了金錢哪還有如此單純的信念，說起來容易實現起來難。
“那您可以選擇八仙、長安、雲福這樣四通八達的村鎮，為何來汆糴？”汆糴不是一般的貧窮，就說向陰村，一畝地收下的糧食隻能當集鎮中心附近的三分地。
“汆糴鎮離縣城遠，地處偏僻，經濟落後，思想落後。記得大學的時候有一場辯論賽是辯論我們是否已結束饑餓。城裏孩子說他們有房有車，有齊全的家用電器，早已過上小康生活，饑餓不可能存在。之所以貧窮，饑餓是因為農村人太懶，腦子太笨。這給農村來的孩子精神上擊打和壓力不小，他們爬出大山也是為了將來能過這樣的生活，錄取分數線本來就比城裏人高，步步為艱。他們一點都不懶，早上天不亮出發讀書，天黑到家，沒有任何課外輔導教材和補課老師，他們就隻能死記硬背書上的東西，能走出來就是千裏挑一。辯論賽以農村依然貧窮饑餓的觀點取勝，可現實是被鄙視的。”
小斌回憶和勝麗那場辯論雖然勝了，但卻哭了。農村人就算千辛萬苦進了城市，和他們坐在同一個教室裏，享受平等的教育，可心靈上永遠得不到平等對待。城裏人畢業後，隨便找個關係就能進好單位，而農村人發配原地或更偏僻的地方。城裏人老了有退休金，農村老年人有的90歲了還在種地。而今變化更是無法比擬，城市裏不出門就可以利用互聯網購物，聊天，而鄉下，一半以上的家庭連一樣家用電器都沒有。
“您真偉大，我們也辯論過，道德與溫飽，管仲說‘國多財則遠者來，地辟舉則.民留處，倉稟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雲霞看著他說，開始不敢正眼看幹部，現在知道他在為這個樸實而偉大的夢想而努力，由然起敬。
“言重了，在基層工作挺好。”小斌心裏明白，他還帶著勝麗的夢想，如果不是因為庭亮，她一定會完成學業，將來回報鄉村。兩人打掃了房間，又開始打掃院子，小斌說把雪堆起來，剛好能做一個大雪人，就當給自己放假，忙裏偷閑，玩一玩。雲霞說可以，能和領導一起做這些事，是榮幸，小斌笑了笑，這口氣和勝麗太像了。
“我其實也挺叛逆的。”雲霞看著雪人越堆越高，想起往事，就隨意說了說，“我讀初中的時候，也是和朋友一起玩堆雪人，我們玩得正高興的時候，媽媽突然來告訴我，有提親的人馬上要到門口了，我驚嚇得立刻從另一條路逃跑了，晚上在朋友家借宿。那次，把我爸媽氣壞了，差點沒打斷我的腿。”雲霞麵帶笑容的說，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畢竟都過去了，現在是大學生，父母再也幹涉不了。
“你這是和愚昧思想做鬥爭，他們現在是不是特驕傲，出了一個大學生。”小斌來汆糴這麽久，如此健談還是第一次，大概真把她當成勝麗當年的影子。
“這都要感謝勝陽哥和勝麗姐，是他們改變了我的人生。不然，我父母年收入不到2000，怎麽過日子。我家是貧困戶，您是知道的，其實，我也納悶，為什麽我家土地到戶到現在還一直借糧食吃。幸虧有退耕還林補助，不然以後還會一直借借借。”雲霞也不忌諱，他們家開始四口人吃飯，吃不飽有理由，弟弟去世變成三個人吃飯還吃不飽，直到自己讀高中了，家裏隻剩兩個飯口，依然要借糧食，就十分納悶。別人家的日子越來越好，隻有她家越來越差。
“很快，你也畢業了，日子會好起來的。”小斌安慰，這些年已經好了很多，但貧困不可能一下全部消除。
“是，往後，大家的日子都會好起來的，謝謝您們一直的努力。”雲霞這才發現，向陰村之所以窮，除了地理環境，還因人的懶惰。孫大爺、他的父親，還有常新叔等。常新叔一年四季打工，賺的錢都不知給什麽人花了。家裏不缺吃，完全是兩位老人起早貪黑幹出來的。
“我們再努力也有遭老百姓誤解的，見官就說是貪官。”小斌隨口一說，發現自己說錯了。作為幹部，就該是榜樣，不能在百姓麵前發牢騷，大概從內心把雲霞當做是勝麗一樣的朋友。開始半年，他心底確實有很多失望和委屈，好多次想放棄打道回府，可父親一直默默支撐著他，直到現在才領悟真正的意義，隻要百姓笑了，他們受多少苦累都是值得的。
“不在其位，自然就不會換位思考，說實在的，我從小也會被灌輸這樣的理念，您可千萬別多心。但我現在長大了，看事情都會一分為二的去思考。”雲霞實話實說。
“當然不會，如果我貪戀權位，一畢業就可在西安上班，隻是，我希望鄉村在保持原生態的情況下可以迅速進步。”雲霞的話也給了他一個台階下，他現在是真正的喜歡鄉村，熱愛鄉村。
“退耕還林就是在保護原生態，這些年的茶葉、絞股藍、蠶絲，發展的挺好。”雲霞是從別人家看到了進步，不過他家在勝陽的幫助下也算是聲譽上的進步。一聽是大學生家庭，嘲笑聲少了，羨慕聲多了。
“你可別說養蠶了，現在好多人開始不養了，出門打工，甚至把桑樹都砍了燒柴火。”小斌為這些農戶可惜，養蠶每季隻有四十多天，男的出門打工，婦女其實也可以養，砍掉確實是一種經濟浪費。
“其實，你那辯論賽，人家說的對著呢，勤快的人出去打工，懶的人留在家裏繼續窮。”賺了錢的人戶，一下覺得養蠶其實是小錢，可養可不養，不如砍掉利落。雲霞頓感小斌肩上的責任重大，而自己卻無能為力。雪人堆好了，兩人看著笑著的雪人滿意的拍了一下手。
小斌高興之餘，被對麵剛才走下來的山吸引了。雲霞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就問這山像不像一隻伸出的大腳，有人說是佛腳，有人說是和尚的腳。小斌點頭，這向陰村的山怎會如此神奇。雲霞又讓他看對麵的一個小山頭，像極了一位小和尚。因此，大家認為這兩座山肯定是老和尚和小和尚演化而來的。就因一隻腳伸出來，導致山下一年四季光照少，所以才叫向陰村。
小斌頓覺，這一趟沒白來，認識了酷似勝麗的女孩，還見識了汆糴別樣的風景。河對麵不歸汆糴管轄，但也是和向陰村一樣窮困。他們住在這樣陰暗暗的山溝裏，他又有何通天的本事幫助他們改變命運？
屋裏常新幫孫爺爺剃了頭發和胡須，戴上軍大帽，穿上幹淨的衣服和帶棉解放鞋，高大魁梧的老爺爺出現在他們麵前。這才是雲霞記憶中的樣子，他的兒子也是大個子，一次能背200斤上下山。
幾人忙活大半天，才發現肚子餓得不行，雲霞見碗筷也是髒兮兮的，就讓他們去她家吃飯，孫爺爺說，碗筷洗一下就可以，麵條酸菜都有，簡單的吃一頓，他餓了，等不及了。雲霞問小斌敢不敢吃，小斌說沒事，她做事他放心。常新說鍋裏有開水，把碗筷放裏麵加熱消毒，另一個鍋煮麵。說動起來也是快，雲霞撈出野油菜酸菜，味道飄出來，小斌吞了一下口水，野生的油菜做麵臊子，隻有山上的農戶才有，單位吃的是白菜酸菜，味道完全不同。
不一會兒，四人一人一大碗麵條上桌，小斌佩服雲霞做事的能力，跟變戲法似的，味道剛剛好。桌上還有一小碗豆腐乳，也是從壇子裏剛舀出來的。孫爺爺說這是他請人做的，小斌一嚐，味道香醇正宗，辣味也剛剛好，雲霞也不客氣的吃了起來。常新誇雲霞能幹，孫爺爺也不停的誇，雲霞見小斌在場，有些臉紅，這都是因為他父母從小讓她什麽都做，鍛煉出來的。
飯後，雲霞把碗筷收拾幹淨，小斌又幫忙把被單衣服晾在堂屋火堆旁，雲霞說等被單幹了，她過來給縫被子，孫爺爺感激不盡，這被子幾年都沒洗了。三人離開，孫爺爺硬漢的眼睛再次濕潤，雪地裏哢擦哢擦的聲音漸漸遠去，院子就留下他和一個雪人。那雪人微笑著看著他，他不缺錢，缺伴兒，來年養一條狗，再養一隻貓作伴，說萬物都有靈性，那還是看這個人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