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禽惹起禍根芽,七命相殘事可嗟。

奉勸世人須鑒戒,莫教兒女不當家。

話說大宋徽宗朝,宣和三年,海寧郡武林門外北新橋下,有一機戶,姓沈名昱,字必顯。家中頗為豐足,娶妻嚴氏,夫婦恩愛。單生一子,取名沈秀,年長一十八歲,未曾婚娶。其父專靠織造緞匹為活,不想這沈秀不務本分生理,專好風流閑耍,養畫眉過日。父母因惜他一子,以此教訓他不下。街坊鄰裏取他一個渾名,叫做“沈鳥兒”。每日五更,提了畫眉,奔入城中柳林裏來拖畫眉,不隻一日。忽至春末夏初,天氣不暖不寒,花紅柳綠之時。當日沈秀侵晨起來,梳洗罷,吃了些點心,打點籠兒,盛著個無比賽的畫眉。這畜生隻除天上有,果係也間無,將它各處去鬥,俱鬥它不過,成百十貫贏得。因此十分愛惜它,如性命一般,做一個金漆籠兒,黃銅鉤子,哥窯的水食罐兒,綠紗罩兒。提在了手,搖搖擺擺,逕奔入城,往柳林裏去拖畫眉。不想這沈秀一去,死於非命。

好似:

豬羊進入宰生家,一步步來尋死路。

當時沈秀提了畫眉,逕到柳林裏來。不意來得遲了些,眾拖畫眉的俱已散了,淨****黑陰陰,沒一個人往來。沈秀獨自一個,把畫眉掛在柳樹上,叫了一回。沈秀自覺沒情沒緒,除了籠兒,正要回去,不想小肚子一陣疼,滾將上來,一塊兒蹲到地上。原來沈秀有一件病在身上,叫做“主兒餛飩”,一名“小腸疝氣”,每常一發一個小死。其日想必起得早些,況又來遲,眾人散了,沒些情緒,悶上心來,這一次甚是發得凶。一跤倒在柳樹邊,有兩個時辰不醒人事。

你道事有湊巧,物有偶然,這日有個箍桶的,叫做張公,挑著擔兒,逕往柳林裏,穿過褚家堂做生活。遠遠看見一個人,倒在樹邊,三步挪做兩步,近前歇下擔兒。看那沈秀臉色臘查黃的,昏迷不醒,身邊並無財物,隻有一個畫眉籠兒,這畜生此時越叫得好聽。所以一時見財起意,窮極計生,心中想到:“終日括得這兩分銀子,怎地得快活?”隻是這沈秀當死,這畫眉見了張公,分外叫得好。張公道:“別的不打緊,隻這個畫眉,少也值二三兩銀子。”便提在手,卻待要走。不意沈秀正蘇醒,開眼見張公提著籠兒,要-磣硬黃穡隻口裏罵道:“老王八,將我畫眉那裏去?”張公聽罵,“這小狗入的,忒也嘴尖!我便拿去,他倘爬起趕來,我倒反吃他虧。一不做,二不休,左右是歹了。”卻去那桶裏取出一把削桶的刀來,把沈秀按住一勒,那彎刀又快,力又使得猛,那頭早滾在一邊。張公也慌張了,東觀西望,恐怕有人撞見。卻抬頭見一株空心楊柳樹,連忙將頭提起,丟在樹中,將刀放在桶內,籠兒掛在擔上,也不去褚家堂做生活,一道煙徑走,穿街過巷,投一個去處。你道隻因這個畫眉,生生的害了幾條性命。正是:

人間私語,天聞若雷。

暗室虧心,神目如電。

當時張公一頭走,一頭心裏想道:“我見湖州墅裏客店內,有個客人,時常要買蟲蟻,何不將去賣與他?”一徑望武林門外來。也是前生注定的劫數,卻好見三個客人,兩個後生跟著,共是五人,正要收拾貨物回去,卻從門外進來客人,俱是東京汴梁人,內中有個姓李名吉,販賣生藥。此人平昔也好養畫眉,見這箍桶的擔上,好個畫眉,便叫張公,借看一看。張公歇下擔子,那客人看那畫眉毛衣並眼,生得極好,聲音又叫得好,心裏愛它,便問張公:“你肯賣麽?”此時張公巴不得脫禍,便道:“客官,你出多少錢?”李吉轉看轉好,便道:“與你一兩銀子。”張公自道著手了,便道:“本不當計較,隻是愛者如寶,添些便罷。”那李吉取出三塊銀子,秤秤看到有一兩二錢,道:“也罷。”遞與張公。張公接過銀子,看一看,將來放在荷包裏,將畫眉與了客人,別了便走。口裏道:

“發脫得這禍根,也是好事了。”不上街做生理,一直奔回家去,心中也自有些不爽利。正是:

作惡恐遭天地責,欺心猶怕鬼神知。

原來張公正在湧金門城腳下住,隻婆老兩口兒,又無兒子。婆兒見張公回來,便道:“篾子一條也不動,緣何又回來得早?有甚事幹?”張公隻不答應,挑著擔子,徑入門歇下,轉身關上大門,道:“阿婆,你來,我與你說話。恰才……”

如此如此,“謀得一兩二錢銀子,與你權且快活使用。”兩口歡天喜地,不在話下。

卻說柳林裏無人來往,直至巳牌時分,兩個挑糞莊家,打那裏過,見了這沒頭屍首,躺在地上,吃了一驚,聲張起來。

當坊裏甲鄰佑,一時嚷動。本坊申呈本縣,本縣申府。次日,差官吏仵作人等,前來柳陰裏,檢驗得渾身無些傷痛,隻是無頭,又無苦主。官吏回複本府,本府差應捕挨獲凶身。城裏城外,紛紛亂嚷。

卻說沈秀家到晚不見他回來,使人去各處尋不見。天明,央人入城尋時,隻見湖州墅嚷道:“柳林裏殺死無頭屍首。”沈秀的娘聽得說,想道:“我的兒子昨日入城拖畫眉,至今無尋他處,莫不得是他?”連叫丈夫:“你必須自進城打聽。”沈昱聽了一驚,慌忙自奔到柳林裏。看了無頭屍首,仔細定睛上下看了衣服,卻認得是兒子,大哭起來。本坊裏甲道:“苦主有了,隻無凶身。”其時沈昱徑到臨安府告說:“是我的兒子,昨日五更入城拖畫眉,不知怎的被人殺了?望老爺做主!”本府發各處應捕及巡捕官,限十日內要捕凶身著。

沈昱具棺木盛了屍首,放在柳林裏,一徑回家,對妻說道:“是我兒子,被人殺了,隻不知將頭何處去了。我已告過本府,本府著捕人各處捉獲凶身。我且自買棺木盛了,此事如何是好?”嚴氏聽說,大哭起來,一跤跌倒。不知五髒何如,先見四肢不舉。正是:

身如五鼓銜山月,氣似三更油盡燈。

當時眾人灌湯,救得蘇醒,哭道:“我兒子平常不聽好人之言,今日死無葬身之地。我的少年的兒,死得好苦!誰想我老來無靠!”說了又哭,哭了又說,茶飯不吃。丈夫再三苦勸,隻得勉強。過了半月,並無消息。沈昱夫妻二人商議,兒子平昔不依教訓,致有今日禍事,吃人殺了,沒捉獲處,也隻得沒奈何,但得全屍也好。不若寫個帖子,告稟四方之人,倘得見頭,全了屍首,待後又作計較。二人商議已定,連忙便寫了幾張帖子,滿城去貼,上寫:“告知四方君子,如有尋獲得沈秀頭者,情願賞錢一千貫;捉得凶身者,願賞錢二千貫。”告示一出,滿城哄動不提。

且說南高峰腳下,有一個極貧老兒,姓黃,渾名叫做黃老狗,一生為人魯拙,抬轎營生。老來雙目不明,隻靠兩個兒子度日,大的叫做大保,小的叫做小保。父子三人,正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巴巴急急,口食不敷。一日,黃老狗叫大保、小保到來,“我聽得人說,什麽財主沈秀吃人殺了,沒尋頭處。今出賞錢,說有人尋得頭者,本家賞錢一千貫,本府又給賞五百貫。我今叫你兩個別無話說,我今左右老了,又無用處,又不看見,又沒趁錢。做我著,教你兩個發跡快活。

你兩個今夜將我的頭割了,埋在西湖水邊。過了數日,待沒了認色,卻將去本府告賞,共得一千五百貫錢,卻強似今日在此受苦。此計大妙,不宜遲,倘被別人先做了,空折了性命。”隻因這老狗失誌,說了這幾句言語,況兼兩個兒子,又是愚蠢之人,不省法度的。正是:

口是禍之門,舌是斬身刀。

閉門深藏舌,安身處處牢。

當時兩個出到外麵商議,小保道:“我爺設這一計大妙,便是做主將元帥,也沒這計策。好便好了,隻是可惜沒了一個爺。”大保做人,又狠又呆,道:“看他左右早晚要死,不若趁這機會殺了,去山下掘個坑埋了,又無蹤跡,那裏查考?

這個叫做‘趁湯推’,又叫做‘一抹光’。天理人心,又不是我們逼他,他自叫我們如此如此。”小保道:“好倒好,隻除等睡熟了,方可動手。”

二人計較已定,卻去東奔西走,賒得兩瓶酒來,父子三人吃得大醉,東倒西歪。一覺直到三更,兩人爬將起來,看那老子正——睡著。大保去灶前摸了一把廚刀,去爺的項上一勒,早把這顆頭割下了。連忙將破衣包了,放在床邊。便去山腳下掘個深坑,扛去埋了。也不等天明,將頭去南屏山藕花居湖邊淺水處埋了。

過半月入城,看了告示,先走到沈昱家報說道:“我二人昨日因捉蝦魚,在藕花居邊,看見一個人頭,想必是你兒子頭。”沈昱見說道:“若果是,便賞你一千貫,一分不少。”便去安排酒飯吃了,同他兩個徑到南屏山藕花居湖邊。淺土隱隱蓋著一個頭,提起看時,水浸多日,澎漲了,也難辨別。想必是了,若不是時,那裏又有這個人頭在此?沈昱便把手帕包了,一同兩個徑到府廳告說:“沈秀的頭有了。”知府再三審問,二人答道:“因捉蝦魚,故此看見,並不曉別項情由。”

本府準信,給賞五百貫,二人領了,便同沈昱將頭到柳林裏,打開棺木,將頭湊在項上,依舊釘了,就同二人回家。嚴氏見說兒子頭有了,心中歡喜,隨即安排酒飯,管待二人,與了一千貫賞錢。二人收了,作別回家,便造房屋,買農具家生。二人道:“如今不要似前抬轎,我們勤力耕種,挑賣山柴,也可度日。”不在話下。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過了數月,官府也懈了,日遠日疏,俱不提了。

卻說沈昱是東京機戶,輪該解緞匹到京。待各機戶緞匹完日,到府領了解批,回家吩咐了家務起身。此一去,隻因沈昱看見了自家蟲蟻,又屈害了一條性命。正是:

非理之財莫取,非理之事莫為。

明有刑法相係,暗有鬼神相隨。

卻說沈昱在路,饑餐渴飲,晚住曉行,不隻一日,來到東京。把緞一一交納過了,取了批回,心下思量:“我聞京師景致,比別處不同,何不閑看一遭,也是難逢難遇之事。”其名山勝概,庵觀寺院,出名的所在,都走了一遭。偶然打從禦用監禽鳥房門前經過,那沈昱心中是愛蟲蟻的,意欲進去一看。因門上用了十數個錢,得放進去看。隻聽得一個畫眉,十分叫得巧好,仔細看時,正是兒子不見的畫眉。那畫眉見了沈昱眼熟,越發叫得好聽,又叫又跳,將頭點沈昱數次。沈昱見了,想起兒子,千行淚下,心中痛苦,不覺失聲,叫起屈來,口中隻叫:“得有這等事!”那掌管禽鳥的校尉喝道:

“這廝好不知法度,這是什麽所在,如此大驚小怪起來!”沈昱痛苦難伸,越叫得響了。

那校尉恐怕連累自己,隻得把沈昱拿了,送到大理寺。大理寺官便喝道:“你是那裏人,敢進內禦用之處,大驚小怪?

有何冤屈之事?好好直說,便饒你罷。”沈昱就把兒子拖畫眉被殺情由,從頭訴說了一遍。大理寺官聽說,呆了半晌,想這禽鳥是京民李吉進貢在此,緣何有如此一節隱情。便差人火速捉拿李吉到官,審問道:“你為何在海寧郡將他兒子謀殺了,卻將他畫眉來此進貢?一一明白供招,免受刑罰。”李吉道:“先因往杭州買賣,行至武林門裏,撞見一個箍桶的擔上,掛著這個畫眉,是吉因見它叫得巧,又生得好,用價一兩二錢,買將回來。因它好巧,不敢自用,以此進貢上用。並不知人命情由。”勘官問道:“你卻賴於何人!這畫眉就是實際了,實招了罷。”李吉再三哀告道:“委的是問個箍桶的老兒買的,並不知殺人情由,難以屈招。”勘官又問:“你既是問老兒買的,那老兒姓什名誰?那裏人氏?供得明白,我這裏行文拿來,問理得實,即便放你。”李吉道:“小人是路上逢著買的,實不知姓名,那裏人氏。”勘官罵道:“這便是含糊了,將此人命推與誰償?據這畫眉,便是實際,這廝不打不招!”再三拷打,打得皮開肉綻。李吉痛苦不過,隻得招做“因見畫眉生得好巧,一時殺了沈秀,將頭拋棄”情由。隨將李吉送下大牢監候,大理寺官具本奏上朝廷,聖旨道:李吉委的殺死沈秀,畫眉見存,依律處斬。將畫眉給還沈昱,又給了批回,放還原籍,將李吉押發市曹斬首。正是:

老龜煮不爛,移禍於枯桑。

當時恰有兩個同與李吉到海寧郡來做買賣的客人,蹀跛不下,“有這等冤屈事!明明是買的畫眉,我欲待他申訴,爭奈賣畫眉的人雖認得,我亦不知其姓名,況且又在杭州。冤倒不辯得,和我連累了,如何出豁?隻因一個畜生,明明屈殺了一條性命。除我們不到杭州,若到,定要與他討個明白。”

也不在話下。

卻說沈昱收拾了行李,帶了畫眉,星夜奔回。到得家中,對妻說道:“我在東京替兒討了命了。”嚴氏問道:“怎生得來?”

沈昱把在內監見畫眉一節,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嚴氏見了畫眉,大哭了一場,睹物生情,不在話下。

次日沈昱提了畫眉,本府來銷批,將前項事情,告訴了一遍。知府大喜道:“有這等巧事。”正是:

勸君莫作虧心事,古往今來放過誰。

休說人命關天,豈同兒戲。知府發放道:“既是凶身獲著斬首,可將棺木燒化。”沈昱叫人將棺木燒了,就撒了骨殖,不在話下。

卻說當時同李吉來杭州賣生藥的兩個客人,一姓賀,一姓朱,有些藥材,徑到杭州湖墅客店內歇下,將藥材一一發賣訖。當為心下不平,二人徑入城來,探聽這個箍桶的人。尋了一日,不見消耗。二人悶悶不已,回歸店中歇了。次日,又進城來,卻好遇見一個箍桶的擔兒。二人便叫住道:“大哥,請問你,這裏有一個箍桶的老兒,……這般這般模樣,不知他姓什名誰,大哥你可認得麽?”那人便道:“客官,我這箍桶行裏,隻有兩個老兒:一個姓李,住在石榴園巷內;一個姓張,住在西城腳下。不知那一個是?”二人謝了,徑到石榴園來尋,隻見李公正在那裏劈篾。二人看了,卻不是他。又尋他到西城腳下,二人來到門首,便問:“張公在麽?”張婆道:“不在,出去做生活去了。”二人也不打話,一徑且回。正是未牌時分,二人走不上半裏之地,遠遠望見一個箍桶擔兒來。有分直教此人償了沈秀的命,明白了李吉的事。正是:

恩義廣施,人生何處不相逢?

冤仇莫結,路逢狹處難回避。

其時張公望南回來,二人朝北而去,卻好劈麵撞見。張公不認得二人,二人卻認得張公,便攔住問道:“阿公高姓?”

張公道:“小人姓張。”又問道:“莫非是在西城腳下住的?”張公道:“便是,問小人有何事幹?”二人便道:“我店中有許多生活要箍,要尋個老成的做,因此問你。你如今那裏去?”張公道:“回去。”三人一頭走,一頭說。直到張公門首。張公道:“二位請坐吃茶。”二人道:“今日晚了,明日再來。”張公道:“明日我不出去了,專等專等。”

二人作別,不回店去,徑投本府首告。正是本府晚堂,直入堂前跪下。把沈昱認畫眉一節,李吉被殺一節,撞見張公賣畫眉一節,一一訴明。“小人兩個不平,特與李吉討命,望老爺細審張公。不知恁地得畫眉?”府官道:“沈秀的事,俱已明白了,凶身已斬了,再有何事?”二人告道:“大理寺官不明,隻以畫眉為實,怎敢告擾?望乞憐憫做主。”知府見二人告得苦切,隨即差捕人連夜去捉張公。好似:

數隻皂雕追紫燕,一群猛虎啖羊羔。

其夜眾公人奔到西城腳下,把張公背剪綁了,解上府去,送大牢監了。次日,知府升堂,公人於牢中取出張公跪下。知府道:“你緣何殺了沈秀,反將李吉償命?今日事露,天理不容。”喝令好生打著。直落打了三十下,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再三拷打,不肯招承。兩個客人,並兩個伴當齊說:

“李吉便死了,我四人見在,眼同將一兩二錢銀子,買你的畫眉。你今推卻何人?你若說不是你,你便說這畫眉從何來?實的虛不得,支吾有何好處?”張公猶自抵賴,知府大喝道:

“畫眉是真贓物,這四人是真證見,若再不招,取夾棍來夾起。”

張公驚慌了,隻得將前項盜取畫眉,勒死沈秀一節,一一供招了。知府道:“尋頭彼時放在那裏?”張公道:“小人一時心慌,見側邊一株空心柳樹,將頭丟在中間。隨提了畫眉,徑出武林門來,偶撞見三個客人,兩個伴當,向小人買了畫眉,得很一兩二錢,歸家用度。所供是實。”知府令張公畫了供,又差人去拘沈昱,一同押著張公,到於柳林裏尋頭。哄動街市上之人無數,一齊都到柳林來看尋頭。隻見果有一株空心柳樹,眾人將鋸放倒,眾人發一聲喊,果有一個人頭在內。提起看時,端然不動。沈昱見了這頭,定睛一看,認得是兒子的頭,大哭起來,昏迷倒地,半餉方醒。隨將帕子包了,押著張公,徑上府去。知府道:“既有了頭,情真罪當。”取具大枷枷了,腳鐐手扭釘了,押送死囚牢裏,牢固監候。

知府又問沈昱道:“當時那兩個黃大保、小保,又那裏得這人頭來請賞?事有可疑。今沈秀頭又有了,那頭卻是誰人的?”隨即差捕人去拿黃大保兄弟二人,前來審問來曆。沈昱眼同公人,徑到南山黃家,捉了兄弟兩個,押到府廳,當廳跪下。知府道:“殺了沈秀的凶身,已自捉了,沈秀的頭見已追出。你弟兄二人謀死何人,將頭請賞?一一承招,免得吃苦。”大保、小保被問,口隔心慌,答應不出。知府大怒,喝令吊起拷打半日,不肯招承,又將燒紅烙鐵燙他,二人熬不過死去,將水噴醒,隻得口吐真情,說道:“因見父親年老,有病伶仃,一時不合將酒灌醉,割下頭來,埋在西湖藉花居水邊,含糊請賞。”知府道:“你父親屍骸埋在何處?”兩個道:

“就埋在南高峰腳下。”當時押發二人到彼,掘開看時,果有沒頭屍骸一副,埋藏在彼。依先押二人到於府廳回話,道:

“南山腳下,淺土之中,果有沒頭屍骸一副。”知府道:“有這等事,真乃逆天之事,世間有這等惡人!口不欲沒,耳不欲聞,筆不欲書,就一頓打死他倒幹淨,此恨怎的消得!”喝令手下不要計數,先打一會,打得二人死而複醒者數次。討兩麵大枷枷了,送入死囚牢裏,牢固監候。沈昱並原告人,寧家聽候。

隨即具表申奏,將李吉屈死情由奏聞,奉聖旨,著刑部及都察院,將原問李吉大理寺官好生勘問,隨貶為庶人,發嶺南安置。李吉平人屈死,情實可矜,著官給賞錢一千貫,除子孫差役。張公謀財故殺,屈害平人,依律處斬,加罪淩遲,剮割二百四十刀,分屍五段。黃大保、小保,貪財殺父,不分首從,俱各淩遲處死,剮二百四十刀,分屍五段,梟首示眾。正是: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舉意早先知。

勸君莫作虧心事,古往今來放過誰。

一日文書到府,差官吏仵作人等,將三人押赴木驢上,滿城號令三日,律例淩遲分屍,梟首示眾。其時張婆聽得老兒要剮,來到市曹上,指望見一麵。誰想仵作見了行刑牌,各人動手碎剮,其實凶險,驚得婆兒魂不附體,折身便走。不想被一絆,跌得重了,傷了五髒,回家身死。正是:

積善逢善,積惡逢惡。

仔細思量,天地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