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伯倫是阿拉伯旅美派的代表作家。他以文學創作表達對東、西方民族和文化的思考,追求超越東、西方文化的境界,被西方人稱為“東方刮來的一陣強風”[1]。

一、生平與創作

紀·哈·紀伯倫(1883—1931)出生於黎巴嫩北部風光秀麗的山村。當時黎巴嫩作為敘利亞的行省並入土耳其奧斯曼的版圖,黎巴嫩人不堪異族壓迫,紛紛移民美洲。紀伯倫一家在1895年定居美國波士頓。兩年後他又隻身前往祖國學習民族語言文化,直到中學畢業後返回美國。期間探訪名勝古跡,遊曆黎巴嫩各地。1908年至1910年底在巴黎學習繪畫,遊曆歐洲曆史文化名城,廣泛涉獵西方藝術文化。1911年起一直活躍在美國紐約文藝界,成為具有世界影響的作家和詩人。

紀伯倫從1903年開始公開發表作品,先後用阿拉伯語和英語創作小說和散文詩,尤以散文詩的成就矚目。他的主要作品有小說集《草原新娘》(1906)、《叛逆的靈魂》(1907),中篇小說《折斷的翅膀》(1911),散文詩集《淚與笑》(1913)、《瘋人》(1918)、《先驅者》(1920)、《暴風集》(1920)、《珍趣篇》(1923)、《先知》(1923)、《沙與沫》(1926)、《人子耶穌》(1928)、《流浪者》(1932)、《先知園》(1933)。

早期兩部小說集收集了7個短篇小說。這些作品表現了兩類題材:戀愛婚姻與社會批判。《世紀的灰與永恒的火》以豐富浪漫的幻想,在世事滄桑的遼闊時空背景中,歌頌青年男女純真、永恒的愛。《瓦爾黛·哈妮》刻畫了一個衝破傳統封建樊籬,勇敢追求真情實愛的叛逆女性,倡導按照自然法則生活。《新婚的床》描述一對戀人雙雙殉情的悲劇,讚美為愛而死的壯烈。《瘋子約翰》敘述在教權和政權壓迫下弱小者的悲慘。《瑪爾塔·巴妮婭》表現妓女生活的痛苦和哀怨。《墓地的呼聲》控訴慘無人道的法律與法官。《叛教者哈利勒》通過青年修道士哈利勒的塑造,集中體現了紀伯倫早期對社會、宗教和人生的思考,鞭撻坐享其成、壓迫人民的統治者和虛偽貪婪、對人民施行精神奴役的宗教僧侶,以富於藝術感染力的環境烘托和**,讚美主人公的自由意誌和獨立品格。

《折斷的翅膀》是紀伯倫小說的代表作。小說具有多重思想:表層情節敘述的是女主人公薩勒瑪高尚聖潔的愛與她欲愛不能、屈從強權、最後慘死的悲劇;另一層意義是把薩勒瑪的個人悲劇與民族的悲劇命運融合起來,把女主人公當作“受盡統治者和祭司們折磨的民族”的象征;更深一層的內涵,是在哲理層次上對人生、愛情、幸福、美等進行藝術的思考。

紀伯倫的10部散文詩集有不同的風格。《淚與笑》是他早期散文詩作品的匯集,詩集中充滿著青春的傷感,以哀歎、傾訴和優美的筆調,探討美、愛、孤獨等人生體驗。詩集開頭寫道:“我不想用人們的歡樂將我心中的憂傷換掉;也不願讓我那發自肺腑、愴然而下的淚水變成歡笑。”詩集中也有對社會不義的憤懣和人生理想的追求,但總體上是輕歌柔曲。《暴風集》和《珍趣篇》與《淚與笑》大異其趣,以暴風般的氣勢和力度,表現鮮明的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思想,對封閉落後的民族傳統加以深刻的反省。詩人以“掘墓人”自詡,針對阿拉伯世界甚至整個東方民族的現實問題,指陳東方病入膏盲的病症,抨擊無處不在的種種“奴性”,呼喚“暴風雨”的來臨,“用風暴武裝,以現在戰勝過去,以新的壓倒舊的,以強大征服軟弱”(《致大地》),以極大的熱情,迎接“新時代”的到來,號召同胞做“屬於明日的自由人”。《瘋人》《先驅者》《流浪者》主要是一些含意深刻的短小寓言。這三部集子既有《暴風集》的力度,又透射深邃的哲理,而且以對普遍人性的思考代替了《暴風集》中的民族主義立場,往往以超現實的寓言故事來諷刺人類現實的荒誕:拋下麵具、追求真實被視為“瘋子”,斷肢殘臂倒是正常,種種人為的框範束縛人生的自由;戰爭殘殺無辜,虛偽戴上真實的王冠,無知以各種麵目充斥社會,等等。《沙與沫》是格言體散文詩集,輯錄詩人關於人生和藝術的佳言妙句,凝練簡約,雋永深刻,閃耀著思想智慧的火花。《人子耶穌》以眾人對耶穌的議論,塑造了一個富於人性、勇敢樂觀的耶穌形象,不同於基督教中忍讓軟弱的耶穌,在耶穌形象中寄寓了詩人的人生道德理想。《先知》和《先知園》是紀伯倫構思的“先知”三部曲中的兩部,另一部《先知之死》因詩人早逝而未完成。《先知》是紀伯倫創作的紀念碑,代表了他創作的最高成就。《先知園》和《先知》主題一脈相承,都是表達一種生命哲學,但《先知園》側重於表現人與自然的關係,強調人和自然的同一性依存。四季變換、時光流逝、晨霧陽光、鮮花枯木都透露出生命的信息,人的智慧受啟於自然,人的生存依賴於自然。

此外,紀伯倫還創作了長詩《行列》和劇本《國王與牧人》《大地之神》及大量富於文學色彩的書信。

綜觀紀伯倫近30年的創作,大體上可以分成前後兩個時期,盡管中間的界限不是截然分明,但前後兩期的發展變化明顯體現在幾個方麵:第一,在創作形式和語言運用上,前期以小說為主,也寫散文詩;後期以散文詩為主,也寫過劇作。前期主要用阿拉伯文寫作,後期主要用英語寫作。第二,在創作內容主旨上,前期著眼於現實問題,表現出暴風雨式的抨擊,“破壞”是其中心意念;後期側重於理想的表現,精心構築“愛”與“美”的世界,“建設”是其中心意念。第三,在文化思想上,前期立足於阿拉伯民族的立場,批判西方的物質文明,也進行深刻的民族反省,“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後期則試圖超越東、西方文化,站在“人類一體”的立場思考人類的普遍問題:人的完善、生命的升華、人與自然、精神與物質、生與死,等等。

在藝術表現上,紀伯倫的作品具有清新、雋永、深刻的風格。這種風格首先表現為濃鬱的哲理化傾向。紀伯倫的作品不是就事論事,往往是透析事象背後的本質。無論是早期的民族立場和社會批判,還是後期的普遍人性的思索,都不是滿足於事實的鋪陳,而是最大限度地拓展理性思維空間,在遼闊的精神世界自由馳騁。其次是豐富的想象力和激越的情感。紀伯倫的創作“視通萬裏”,古往今來的事件,遠方異域的風光,大到宇宙,小到沙粒,都能成為他作品中的題材。而這些材料經他的情感激活,便能凝成一個個富於鮮活生命的藝術畫麵。新穎的象征意象、靈活多樣不受成規框範的藝術形式和富於音樂性的語言,更增添了他的作品的魅力。

二、《先知》

《先知》是紀伯倫的代表作,也是阿拉伯文學乃至東方文學的一座豐碑。紀伯倫以他的全部心血、熱情和智慧來創作《先知》。紀伯倫18歲在黎巴嫩求學時就寫下了第一稿,但自覺稚嫩而擱置。10年後,紀伯倫已成為阿拉伯文學界的著名作家,他又以英文進一步創作《先知》。當時他對他的好友努埃曼說:“那本書(指《先知》)現在占據了我的整個的生活,我伴它睡眠、伴它起床、與它同吃喝。……它是我的靈魂直到今天所孕育的優秀胎兒。我將伴隨它直到最後,即使我用它的詩行來結束我的生命。”[2]詩集塑造了一個名叫亞墨斯塔法的東方智者形象。他在西方城市阿法利斯滯留了12年,預備離開城市回歸他“出生的島嶼”,在與當地居民依依惜別之時,應民眾要求而作臨別贈言。他從“愛”說起,講到飲食起居、生老病死、悲歡離合、交往處世、信仰追求、倫常禮儀、情感行為等各個方麵,對“關於生和死中間的一切”提出自己的見解。說完後,老人登上故鄉前來迎接的船隻,揚帆東行。

《先知》的基本主題是人的精神世界的充實和提高,是生命在宇宙的大生命中尋求擴大。在詩人看來,人生充滿了矛盾和衝突,也顯得異常的繽紛多彩,在人身上存在三種特性:獸性、人性和神性。“神性”是人類的未來,“人性”是人類的今天,“獸性”是人類的過去。“神性”是“真我”、“巨人”,是生命的升騰,是完美,是至善。因而,“擺脫動物性,發揚人性,走向神性,獲得自由——這就是紀伯倫在《先知》中為人類‘升騰’規劃的神路曆程,光明大道”[3]。因而,詩人要人們聽從“愛”的“召喚”,以“美”為“向導”,把“理性”與“熱情”當成“航行的靈魂的舵與帆”;仁慈為懷,帶著“仁愛”勞作,“以身布施”;彼此相愛,“尋求心靈的加深”;不受人為戒律束縛,“在四室門前敲碎你們的鐐銬”,“勇敢地走向自己的目標”;遵循自然的法則,以**的生命“迎接太陽與風”,回歸自然,“在白楊的涼陰下,享受那田園與原野的寧靜與和平”。

《先知》是紀伯倫後期的作品,其思想和創作風格不同於早期。用努埃曼的話說,“他已經從對人們和其生活的叛逆一變而成對這種生活奧秘的理解,揭示其美的成分,讓美的清泉汩汩流出”[4]。《先知》中紀伯倫以平靜的心情探索人類應該怎樣生活,並展示其社會理想,其中突出對愛與美的探求。亞墨斯達法這樣表述“愛”:

愛除自身外無施與,除自身外無接受。/愛不占有,也不被占有。/因為愛在愛中滿足了。/溶化了你自己,像溪流般對清夜吟唱著歌,/要知道過度溫存的痛苦,讓你對愛的了解毀傷了你自己,/而且甘願地喜樂地流血。

這愛的實質,是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平等和尊重,是一種忘我奉獻的精神。愛不隻是歡樂和享受,也是一種痛苦,但在愛的痛苦中人性獲得淨化和提升:

他舂打你使你**,/他篩分你使你脫去皮殼,/他磨碾你直至潔白,/他揉搓你直至柔韌;/然後他送你到他的聖火上去,/使你成為上帝聖筵上的聖餅。

這種愛,貫穿《先知》全集,成為每個話題的前提。談到“工作”,他說“一切工作都是空虛的,除非是有了愛”;“友誼”是“你用愛播種、用感謝收獲的田地”;“婚姻”,就是“彼此相愛,但不要做成愛的係鏈”;在“時光”中,“你們中間誰不感到他的愛的能力是無窮的呢?”可以說,愛是無限,愛無處不在,愛不僅是一種感情,它是自然和人生的一種屬性。

美,也是紀伯倫一生不斷思索和追求的價值。美是什麽?人們往往功利性地從滿足某種欲望出發,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這種美,不是美的本質,這隻是一種“未曾滿足的需要”。《先知》中紀伯倫談到另一層次的“美”:

美不是一種需要,隻是一種歡樂。/它不是幹渴的口,也不是伸出的空虛的手,/卻是火焰的心,陶醉的靈魂。

換言之,美是一種由審美帶來的精神愉悅。它無需借助外在審美對象,而是由於人的內心世界的觀照而達到的審美境界,“她不是那你能看到的形象,能聽到的歌聲,卻是你雖閉目時也能看到的形象,雖掩耳時也能聽見的歌聲”。

紀伯倫還特別強調了美與生命的關係。“在生命揭示聖潔的麵容的時候的美,就是生命。但你就是生命,你也是美,/美是永生攬鏡自照,但你就是永生,你也是鏡子。”生命是美的,生命的美在於生活本身。當人們全身心投入生活,體味生活的酸甜苦辣,追求自己的人生理想,實現生命的價值,那生活中的一切都變得美麗。生活的美根本上來源於對生活的愛。實際上,紀伯倫提出了美的又一層次:美與愛的統一。“美是一種你為之傾心的魅力。你見到它時,甘願為之獻身,而不願向它索取。”愛與美的統一,既是美的最高層次,也是生命的最高境界。這也是紀伯倫探討的“人生”向“神性”飛升、“超騰”的具體內容。

紀伯倫在《先知》中也不是一味作脫離現實社會的玄想。在經曆了前期創作的基礎上,他看到了現實中的種種問題和危機,從而提出了“建設”性設想。從《先知》中的“罪與罰”、“法律”、“自由”等篇章中,不難看到詩人對社會的縝密觀察,對人生的深刻理解,對社會醜惡現象的無情鞭撻和對弱小者的深切同情。他借先知之口譴責那些“喜歡立法,卻也更喜歡犯法”的統治者;揭露“忠誠其表而犯盜竊其中”的偽善者;怒斥“用言語換取他人勞動”的剝削者。

《先知》充滿著辯證精神,體現出深刻的哲理意蘊。詩人睿智地看到事物的兩麵:惡中有善,善惡相依;理性和熱情在心中決戰,它們又互相依賴,熱情需要理性的引導,理性要熱情來升騰;“愛雖給你加冠,他也要釘你在十字架上。他雖栽培你,他也刈剪你”;歡樂是“失去了麵具的悲哀”,悲哀也包含著歡樂,“悲哀的創痕在你身上刻得越深,你越能容受更多的歡樂”,“當你喜樂的時候,深深地內顧你的心中,你就知道隻不過是那曾使你悲哀的,又在使你喜樂”。

詩集想象豐富。首先是在體裁上,詩人創造性地打破抒情詩單純議論抒情的傳統,以先知贈言的形式,統攝26篇各自內容分散獨立的作品,使之形成有機整體,給抒情、議論的散文詩一個敘事的框架。其次,詩人在詩集中的想象不受任何時空的限製,為了表達思想,宇宙、自然、社會、過去、現在、未來都廣泛涉筆,既可以探究無限、永生,也可以運筆於人的神經末梢。天馬行空,自由馳騁。再次,詩人化抽象為具體,以豐富多彩、貼切生動的喻體表達思想。詩人很少作直抒胸臆的傾瀉,而往往是把思想凝聚起來,投影在某個意象鮮明的喻體上。再通過喻體的折射,讓讀者領會到詩人深刻、精辟的思想。這種新穎、獨特的喻體意象,似乎隨手拈來,沒有人工斧鑿、牽強附會的痕跡,而且思想和喻體的結合又緊密自然。如寫到“逸樂中的善與不善”的問題,詩人寫道:

到你的田野和花園裏去,/你就知道在花中采蜜是蜜蜂的娛樂;/但是,將蜜汁送給蜜蜂也是花的娛樂/因為對於蜜蜂,花是它生命的泉源,/對於花,蜜蜂是它戀愛的使者,/對於蜂和花,兩下裏,/娛樂的接受是一種需要與歡樂。

**與理智的高度融合是《先知》的又一特色。《先知》是一部智者的訓誡錄,繼承了東方智慧文學的傳統,是理性思考的產物。詩集中有不少融凝著紀伯倫對人生、世界甚至宇宙的深入探察而富於真知灼見的格言警句。如“工作是眼睛能看見的愛”、“你的歡樂,就是你的去了麵具的悲哀”、“再不以自由為標杆、為成就的時候,你們才是自由了”、“懊恨隻是心靈的蒙蔽,而不是心靈的懲罰”。但是,智者的訓誡、作者的思想不是枯燥刻板的說教,詩行中也滲進詩人激越的情感。詩人以拳拳之心告誡世人,告誡中奔湧著**,“你”、“你們”這種直呼辭格的運用,更加強化詩人的情真意切。

思考題

1.簡述紀伯倫文學創作的發展軌跡。

2.試析《先知》的基本主題。

[1] 伊宏:《紀伯倫散文詩全集·序》,9頁,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3。

[2] [黎巴嫩]努埃曼:《紀伯倫傳》,程靜芬譯,185~190頁,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

[3] 伊宏:《紀伯倫散文詩全集·序》,28頁,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3。

[4] [黎巴嫩]努埃曼:《紀伯倫傳》,程靜芬譯,194頁,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