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一滴水從頭頂滴下，劃過幽暗潮濕的空氣，落到翳鬼口中。他嚐了嚐，有些腥臭，於是朝旁邊啐了一口。口水噴到LW31身上，順著光滑的球體外殼滑下來。LW31看了一看翳鬼，咕噥了幾句，但聲音很小，不敢讓翳鬼聽到。
這整座城市建在一塊大基石上，以便在大洪暴時讓整體升起。基石裏麵並不是中空的，十三顆飛石鑲嵌其中，用於排水和埋藏線路的管道縱橫密布，現在，翳鬼和LW31就藏在裏麵。這裏陰暗潮濕，廢水橫流，彌漫著令人欲嘔的臭氣，偶爾有線路因年久失修而爆出火花，照得翳鬼的臉一明一暗。
從昨晚回來，他就一直坐在管道裏，啃著幹硬的壓縮糧食，渴了就喝身旁的水。他保持著坐姿，麵無表情，時間就像頭頂滴下的水，一滴一滴流逝。他不急，倒是LW31有些不耐煩，在他身邊走來走去。
“我不知道大皇帝派你來幹什麽。”翳鬼淡淡地開口，“你根本幫不了我。”
“我……我也不想來……”LW31停下來，語氣無奈。
“那你回飛船去吧。我今晚就去醫院，把那小子抓回來，你在飛船裏等我就好了。”
“不……不行。”LW31剛要大聲說，看見翳鬼不悅的臉色，聲音立刻委頓了，“不好吧，大皇帝讓我跟著你，萬一你出了什麽事，我還可……”
翳鬼猛然揮手，打斷它的話：“我會出什麽事！我是生化部376軍團的副團長，在帝國裏的軍銜是二級甲等軍官，對付一個區區人類還會出事嗎！你可以幹什麽？我有時候都懷疑，你是怎麽能進聖殿聽大皇帝議事的。三級以上的軍官才有資格進入，你，”他冷笑著，臉上的表情頓時扭曲，“你恐怕連軍銜都沒有吧？”
“是是是……可是，大皇帝下令，我不敢違抗。我的程序都是大皇帝開發的，要是他生氣了，隨時可以讓我崩潰……我還是跟著你吧。”LW31苦苦哀求。
“哼，”翳鬼不置可否，聲音透著鄙夷，“這就是我瞧不起你們機械部的原因。沒有一個能獨立，所有人都是複製過來的。沒有個性！沒有個性的人是可恥的！”
“謝謝，我回頭一定跟主機提到你的意見，但你不要把我趕……”
翳鬼突然“噓”了一聲，站起來，凝神細聽，眉頭擰成一條縫：“西邊過來有響動。”地下管道裏平常絕少有人來，任何細微的聲音都預示著危險，他聽了幾秒，眉頭更皺，“東邊也有。”
“嗯嗯……還有，有南邊和北邊。”LW31如果有表情的話，一定是哭喪著的，“我們被包圍了！”
“你見過狼被綿羊包圍的時候，會露出害怕的樣子嗎？”翳鬼眼神變得犀利，有鋒銳的針從裏麵射出來，“把我的手套遞給我。”
LW31的外殼打開，彈出夾著手套的支架，“但我不是狼啊。”
“你是什麽，一隻螞蟻嗎？”翳鬼緩慢把手套戴上，完美契合，十指扭動。
“不，我是——”LW31頓了頓，把話咽回去。這時，四周已經傳來繁複而有序的腳步聲，一些光亮在管道裏晃動，人影紛亂，越來越近。它連忙爬到翳鬼肩頭，死死抓住他。
斯科特站在臨時指揮中心裏，四周腥臭，但他毫不在意，盯著麵前的屏幕。屏幕上顯示著各個小分隊觀察到的紅外圖像，而每個圖像的正中間，都是那個高大的紅色身影。這個身影一動不動。
“停下。”斯科特輕聲說。突擊隊員們立刻蹲伏在管道外，舉槍端視，腳步聲瞬息消失。但紅影依舊一動不動，似乎掃描到的是一座正在發熱的雕像。明知道在地下的翳鬼聽不到，他仍舊謹慎地小聲開口，“各分隊占據有利地形，目標沒有動靜，但他肯定察覺了，小心。現在，注意聽命令——射擊目標！”
幾乎就在他最後一個字出口的同時，那碩大的紅色身影也動了起來，像突然啟動引擎的狂暴機車，猛地向西邊的管道衝過去。速度之快，使得屏幕上幾乎是紅影一閃，便消失了。
“第三分隊注意，目標在奔向你們。”斯科特快速命令著，一旁的警察趕緊調出了地下管道的三維分布圖。西邊管道的盡頭還有三條分叉道，是最有利的逃跑路徑。“五六七分隊快速增援。開火開火，不用顧忌！”
沉悶的轟鳴立刻響起來，大地如鼓，正敲響著令人費解的音樂。斯科特的耳機裏也頓時混亂起來，無數聲音交織在一起，他不得不仔細聽辨。
“他朝我衝過來了！”
“速度太快！”
“不要慌，看我——哎呀！”
“有人負傷，負傷！目標逃竄，逃竄！”
“開火！目標太快，”斯科特急聲叫道，“五六七分隊，不必瞄準，直接射擊！”
“砰砰砰……我擊中他了！”
“目標沒有減速！”
“有人負傷！目標穿過包圍，繼續向西逃竄，火力追不上！”
斯科特一把摘掉耳機，扔在屏幕上，朝身後的警察點頭示意。警察們沉默地掏出槍，檢查子彈。今天他們的一切行動，都要聽從眼前這個陌生男人，剛開始大家都不服，但局長和市長同時下令，他們才意識到這個人並不簡單。
斯科特按下按鈕，一陣可怕的震顫聲響起來，隨即又靜寂無聲。
翳鬼快速逃竄，一路積水被踩得嘩啦嘩啦，呼呼的風聲在耳畔掠過。他有著與體型不相稱的敏捷，這使得那些人類突擊隊員隻能看見紅影一閃，舉槍瞄準的時間都沒有。最後他們無目標的射擊讓他受了些傷，幾顆子彈擊中了他，但這不要緊，他的身體是經過強化的，肌肉纖維能夾住子彈，被高能射線射中的地方也能迅速恢複。
身後的槍火和呼喝聲已經漸漸遠去。他藏身的地方是經過挑選的，開闊寬廣，便於聽聲，一旦被合圍，便能向西跑到更複雜的線路裏去。此時，他慢慢停了下來，左右看看，附近沒有人在活動的聲音。
“我們……安全了嗎？”LW31小心翼翼地開口。
“他們太弱，困不住我。”翳鬼冷聲說，“在坎塔星上，如果我要殺一個人，就會直接在他休息的時候，悄無聲息放上一顆中子壓縮彈，把他連同他周圍一裏的地方都炸毀，幹淨簡單。人類顧忌太多，束手束腳，對我們根本沒有威脅。”
“那……我們現在去哪裏？”
“我探查過，前麵往左有個大管道，上麵是空曠的廣場，很適合藏身。等到了晚上，我就去醫院把那小子搶回來，然後就離開這顆娘娘腔星球。這裏的重力讓我很不習慣，呆久了，我怕我也會像人類那樣軟了骨頭。”他說著，謹慎地回頭探查。
翳鬼位列帝國二級甲等軍官，得以進入聖殿，麵見大皇帝，所憑借的絕不僅僅是蠻勇。在坎塔星上，環境惡劣自不必說，光在帝國內部，勾心鬥角就隨處可見，不但有異族的打壓迫害，同族間的爭寵也異常慘烈。大皇帝對這種殘酷的競爭並不排斥，甚至還有意無意地鼓勵，翳鬼的每一次晉升，都是靠腳踩人頭手染鮮血換來的。很多人都因為他的塊頭而心生鄙夷，以為他不過是蠻力大而已。然而，他們都因為這個念頭而死在了翳鬼手裏。
確定沒有人跟過來後，翳鬼轉過身，繼續向前走。汙水滴答落下，周圍沉寂如墓，頭頂是明亮的城市，而這裏，陰暗得就像另一個世界。但很快，這就將是坎塔人的世界了，隻要拿回“手”，三族一統，向大皇帝臣服，在大皇帝的帶領下，億萬坎塔軍隊將同時向人類聯盟的各個行星進發，戰爭會再次席卷世界。而那時候，自己勢必又會晉升一階，進入真正掌握權力的一級軍官行列。
正想著，轉過管道，翳鬼突然愣住了——前方竟然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
無數槍口對著他，在黑暗中幽幽地閃著光，仿佛一大群沉默而危險的野獸。而在人群的中間，赫然站立著昨晚遇到的那個持槍男人。他們身後，是閃爍的屏幕，燈光輪替，但都靜寂無聲。
他們把臨時作戰指揮中心建在這裏，等著自己自投羅網！
斯科特的腰側，一個碩大的管口正對著他，猶如在黑暗裏張開的獸眼。
翳鬼能想得到退路，斯科特也能預料他的逃跑路線。先前警察的圍剿隻是為了把翳鬼逼到這裏，上麵是廣場，開火也不會過於引起市民恐慌。
斯科特笑了笑，他身側是一個碩大的管口，裏麵閃著微弱但持續的光。之前的震顫就是從這個管口發出的，但現在它已經啟動，聚能完畢，安靜得如同墓碑。這是“光虎”，漢宇科技武裝部最新的中型武器，專門被亞斯調出來，用於圍殺翳鬼。
翳鬼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管口裏閃著的光，讓他想起坎塔星上肆虐狂野的雷暴。剛開始時，天空也是安靜如死，隻偶有閃電掠過，一旦那些雲層累積足夠的能量，死光閃電就會像發瘋了一樣流竄轟擊，即使強橫如三大種族，也不得不避讓，進入地下防禦體，直到雲散雷息。
他不敢動。他的速度雖快，但快不過光。LW31嚇得說不出話來，顫顫發抖，細肢緊緊箍住他的肩，勉強不讓自己掉下去。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來初寒星。現在已經不是三戰前的那段時光了。”斯科特緩緩摸索著“光虎”的管壁，掌心能感到能量瘋狂湧聚帶來的灼熱感。
翳鬼死死盯著斯科特，臉上的腐肉抖了抖，冷聲說：“很快，那段時光將再次出現。帝國的複興不是你們這些軟弱的人類能夠阻擋的。到時候，我會親手把你的腦袋擰下來！”
“如果你在我發射‘光虎’後，還有手的話，我會考慮要不要給我的腦袋投個保險。”斯科特聳聳肩，一臉無所謂，“但現在要擔心安全問題的人，是你。”
“你真的認為憑你們就可以留下我？”
“你可以試試。”
翳鬼兩腿猛地一蹬，巨大的爆發力讓他離地飛起，迅若雷電，向甬道的另一側躲去。斯科特沒有絲毫猶豫，按下開關，能量光束咆哮而出，整個地下甬道都被刺目亮光所籠罩。“轟”，光亮之後是轟然巨響，大地震動，好幾個警察被突如其來的聲浪震倒。不斷有石板掉下來，泥灰四處彌漫，燈光都照不開，視野裏灰蒙蒙的。
“光虎”的威力果然不凡，隻一擊，就轟塌了那一段地下管道。所幸其上是空曠的廣場，沒有人員傷亡。
“怎麽樣，打中那個怪物沒有？”一個警察戰戰兢兢地問。
斯科特點點頭，“光虎”咆哮的那一刻，他親眼看到光柱擊中了翳鬼，碩大的身軀被砸進牆壁裏。甬道盡頭全部塌了，他沉吟一下，揮揮手：“把他的屍體挖出來。”
幾個警察捂著嘴，一邊扇灰塵一邊走過去，舉著手電，把坍塌的石塊往旁邊扔。石塊太多，所以要費一些功夫。斯科特走回屏幕前，拿起話筒：“各組報告傷亡情況。”
“報告，”話筒嘶了幾秒，“傷七人，死四人。第三分隊損失最慘，死了的兄弟都是他們的。”
斯科特能聽出話筒裏聲音的悲憤，但他並不善於安慰人，頓了好半天，才簡短地開口：“目標已經消滅。”
“謝天謝地！”
斯科特把話筒放下，轉過頭，警察們已經把石塊清理到一邊了，隻剩下最後一大堆碎塊。一個警察罵罵咧咧地踢開石頭，一隻手露了出來，手掌上覆蓋著鐵色鱗片，粗厚異常，顯然屬於生化坎塔人。警察被嚇了一跳，紛紛掏出槍，但那隻手動也不動，無力地耷拉著。警察壯著膽子開了一槍，“砰”，子彈擊中手掌，被卡在掌心肉裏，但手掌連**都沒有。
“他真的死了！”警察興奮地說。其他人也放下了心頭疑慮，七手八腳地把碎石搬開，翳鬼的身軀慢慢露出來。“光虎”在這具屍體上留下了可怖的痕跡——翳鬼的右手被整個炸沒了，膿血四溢，身體上布滿了創口，尤其是肚子，一道橫貫胸腹的傷口如同齜牙獰笑的血嘴，腸子緩緩從傷口流出來。
先前開槍的那個警察長出口氣，一腳踩住翳鬼僅存的左手，回頭向斯科特笑道：“斯科特先生，你帶來的這武器真厲害，把他打成這個樣子。哈哈，就算是坎塔人，還不是一樣要被炸成——”他的話戛然而止，低下頭，表情一瞬間變得驚恐無比。
“怎麽了？”
“他——啊！”一聲慘叫，這個警察被巨大的力量提起，身子倒懸，淩空而起。他的身軀以腳為支點，劃過一道弧線，頭與管道壁的相撞發出沉悶聲響。慘叫瞬間終止——猛烈的撞擊讓他的頸骨斷開，斷骨插進喉管裏，隔絕了所有的聲音。
血霧在管道裏彌漫。
斯科特眼角一跳，不安的感覺彌漫心頭，凝神細看，隻見管道的盡頭，彌散開來的血霧中，一個巨大的身軀緩緩站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