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川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在完全陌生的地方:空間不大,但四周都是合金牆壁,閃著冷峻的銀光。一些奇怪的儀器四處都是,紅紅綠綠的按鈕在不規則地發亮,線路淩亂,正前方是半人高的操作台。
這是在一個飛行器內。
“你醒了。”沙啞幹澀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嘿嘿,恭喜你,你將是幾百年來唯一進入坎塔星的人類。不用擔心,在把你研究透徹之前,我們暫時不會傷害你,你會活著到聖殿。我們甚至會為你設置專門的反重力裝置,讓你在你熟悉的環境裏苟活著。”
李川恨恨地盯著他,眼睛通紅,似乎要滴下血來。
“你似乎很恨我?”翳鬼若有所思地盯著他,“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沒有……”李川收回目光,艱難地搖頭。
“但你的眼神裏有仇恨,這很好,保持它。仇恨會令人強壯。”翳鬼點點頭,然後坐下來,開始料理自己的左手斷臂。他並沒有施藥,隻是用水清洗了一下,白森森的骨茬露出來,上麵的碎肉顯得分外可怖。但李川驚異地發現,那些肉和骨頭,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蠕動著,筋骨滋生,血管飽滿。
“果然是強化肌肉,看來生物書沒有騙我們,你們外星人的身體機能跟人類很不一樣。”李川喃喃道。
“騙你們的是曆史書。”翳鬼喘息著,這種迅速恢複傷口帶來的痛苦和虛弱,即使強橫如他,也顯得吃力,“我們不是外星人。事實上,我們的家鄉,也是地球。”
李川猛地眼睛睜大,“怎麽可能?”
“我知道在你們的史書裏,我們坎塔人無惡不作,一心隻想劫掠地球,侵入你們聯盟的疆域。但,我們這麽做,隻是想回到家鄉而已。在坎塔星,我們的曆史都來自於大皇帝撰寫的自傳。”
“為什麽你們的曆史會來自於一個人的自傳呢?”
“因為大皇帝從坎塔人出現開始,就一直統治我們,他的經曆,就是我們整個五百多年的曆史。”
“五百多年?大移民開始時你們才出現的?”
“不,我們出現得比那還要早,但被歸為坎塔人,被你們驅逐,是在那時候。”翳鬼點點頭,LW31跳下來,接駁到電腦屏幕上,“為了躲避你們的騷擾,飛船降落時采用了鬼魅模式,降落時出了點問題。在這懦弱無用的LW31把故障修好前——這大概是它唯一的作用了,我讓你看看大皇帝的自傳,那裏才是我們真正的來曆。”
李川眯眼看著屏幕上顯示的書名:“《我的奮鬥》?”
“不,是《吾的奮鬥》!你說的是那本充滿了暴戾煽動的禁書,大皇帝的自傳雖然跟它名字相似,但內容截然不同。現在你看到的,是自傳第十七卷的部分內容。”
……
夜一降下來,寒氣也跟著肆虐了,這是極度的冷,從外滲進我的回路裏。我感到思維打結。我從海裏爬上來,粘滑的**像蛇一樣流動,我顫抖著。我在海裏待了一整天,收集到了五克單質G。這個成績不錯,我想,今晚不會被監工折磨了吧。
我聽說生化人和獸化人更慘。要是完不成任務,他們會被監工用鞭子抽,鞭子上帶著刺,一下就可以在背上扯出一條肉來。痛苦一夜後,監工在淩晨給他們點幾滴藥水,讓傷口複原,再驅使他們幹活。我無法想象那種痛苦,因為我沒有痛覺感應器。但監工還是想出辦法來對付我們機械人——他們在我的身體裏上傳病毒,擾亂我們賴以生存的邏輯。我親眼見到我的同類在地上打滾,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用手撕扯外殼,把自己的頭埋進土裏。
折磨我們是監工的樂趣。我一度認為他們就是為了在我們身上製造傷痕而生的。
我停下腳步,轉身回望。
視野裏是一片死氣沉沉的海洋。這是我工作的地方,海水黏稠,沒有生機,但富含遊離態的G元素。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在海裏暢遊,吞吐海水,體內的膜片會把G元素置換出來,儲存進集成箱。這不是輕鬆的活兒,海水從四麵八方積壓我的外殼,稍微潛深,我就會被壓力壓得變形。而淺水區的G元素已經被采集一空,要完成任務,隻能往深海裏去。但與其被監工在我身體裏種入病毒,我寧願哪天死在這片海裏。隻是,我的程序還不容許我死,至少在工作完成之前。
夜晚的海平靜異常,沒有風,海麵像平整寬闊的巨大鏡子。但我不覺得它美。在這顆星球上,“美”這個字眼是可笑的。所有需要用“美”來修飾的地方,都能替換成“危險”。哦,或許有一個例外。
我看了一會兒,日常程序提醒我應該返回營地。這是監工定的。我不敢耽誤,邁著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往營地走去。一路上我遇見了很多同類,有的麵無表情,有的垂頭喪氣。我知道,前者是完成了任務的,而後者采集到的單質G肯定沒有達標。我很高興我沒有表情。還沒走近,我就聽到了一陣桀桀怪笑,像烏鴉在夜晚的枝頭上冷酷地叫喚。
這個聲音讓我膽寒。它來自監工那鮮紅開裂的嘴,每次折磨我們時他都會興奮起來,在旋轉屋裏赤身**,大聲怪笑。這次倒黴的是一個年輕的獸化人,仿生機體是馬,背上有長長的鬃毛,臉很長。現在他整張臉上都凝滿了痛苦,在地上翻來滾去,一條線係在他的蹄上,電芒竄動。電擊是監工另一個把戲。
我沉默地從獸化人身邊走過,他突然抓住了我的腳。於是,我不知所措地停下,一些電流傳到我身上,但這對我沒有影響。身後的同類繞過我,繼續向前,沒有人關心這件事。
還敢抓別人!監工怒氣衝衝,在旋轉屋裏操縱器械,電流更大了,我能感受到年輕的獸人在劇烈顫抖,像是在跳令人費解的舞蹈。我看到了他的眼眸,漆黑深鬱,如同沉澱了腐屍的沼澤。突然,他的眼神變了,由黑變紅,血紅。他嚎叫一聲,扯掉蹄上的金屬線,然後瘋狂地衝向旋轉屋。
他要去殺監工!
明白這個事實之後,我回路裏的某種程序啟動了。我一把抓住他的尾巴,往後一扯,獸化人淩空飛起,然後重重地摔在地上。他轉過身,不解地看著我,隨後這種不解變成了與對監工相同的仇恨。他向我撲來。於是,我殺了他。
這種事時有發生,獸化人和生化人雖性情愚昧,但還存有生物本能,被監工折磨得受不了了,偶爾便會奮起襲擊。監工卻從來不怕,因為有我們。每個機械人的身體裏都安裝了人類保護程序,一旦監工有危險,這個程序會接管一切資料,淩駕所有權限之上,犧牲自己也要保護監工。隔壁9976號采集區的上一任監工,因為旋轉屋破壞而被死光照射,那是他自己的失誤,關閉了防護罩。但他管轄的五萬機械人全部被強製收回,在工廠裏熔煉一遍,再度被派來。
監工回過神,冷笑起來,哼,還敢來害我!所有的獸化人,今晚不準休息,全部回礦山裏去鑿石頭!
獸化人群傳來不甘的喘息聲。但我們的數量多,最終,他們拖著凝滯的步子,往黑夜裏的礦山行去。這個晚上,他們累死了七十五個,還有六人在黑夜中不辨方向,被蟄伏已久的殺人植物吞噬。
獸化人一走,營地空曠了許多,涼風嗚咽著,天邊不時亮起閃電,明滅不定。監工開始驗收成果,我們把單質G放進真空箱,超過四克就亮綠燈,否則就閃出紅光。所有被紅光照到的機械人都站到一邊,監工在旋轉屋裏陰笑著,思考用什麽辦法懲罰他們。
我看到,她也站在那邊,身子有些顫抖,似乎在害怕。
她就是我說的那個唯一可以用“美”來形容的例外。我跟她是同時出廠的,我是工程型機械人,圓頭圓腦,軀體粗大,而她是家居保姆型,美輪美奐,身姿勻稱;我被派到這顆星球,她去往地球的有錢人家。但是,幾年後,我在這裏遇見了她。她沉默著,混在各式各樣的機械人裏,不愛說話,也總是一臉木然。
我聽別人說,她那一批型號的家居機械人出了問題,表情不完善,總是笑不出來。顧客不喜歡沒有笑容的機械保姆,紛紛投訴,工廠隻得將她們回收,以低價賣給聯盟礦業公司。但她的主要功能是體現在家居方麵,並不適合采礦,所以經常達不到標準。
監工想了一會兒,想不出新意,決定還是用病毒。所有沒完成任務的機械人都接收了他傳下來的文件,直接打開,所有人都開始哈哈大笑,捂著肚子,抱著腦袋,躺在地上,翻來滾去,五官扭曲,狂笑不已。但她例外,病毒在侵擾她的神經,但她笑不出來。監工陰沉地看著她,那眼神裏含著一種我不能理解的感情,像蛇一樣黏滑,像夜一樣陰沉,像血一樣邪惡。很多年以後,當我有了感情才恍然,那種眼神裏含著的,是欲望。
第二天,我在海裏遇見了她。黑沉沉的海水包裹著,使我的感應係統變得很不靈敏,但我依然能感到她在附近。於是我靠過去,問道,你今天怎麽樣了?她沒有說話,掃描了一遍我,轉身又去收集單質G了。她的身體柔若遊魚,在海水裏搖曳著。這美麗的軀體並不適合來采集礦物,她沒有像我一樣寬大的內部空間,隻是胡亂改裝了一張置換膜片。這也是她總是不能完成任務的原因。
我跟著她,在她遊出的水波裏,似乎被撫摸著。她停下來,疑惑地看著我問,你跟著我幹什麽?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麽,隻得重複一遍,你今天怎麽樣了?
收集到的不多,今晚又會被懲罰了。她說。
不要緊,我給你吧。我脫口而出,我收集到的多一些。
她詫異地看著我。
我抱緊她,與她的腹部貼合,我的胸腔打開,單質G在平衡磁場力的牽引下,慢慢移送到她體內。G單質活性很強,不能與海水或空氣接觸,所以我離她如此之近。我聽到她的電流滋滋竄動,我感到她的芯片在微微震顫,我看到她在漆黑海水中的臉變得有些潮紅。然後,我像犯罪了一樣,匆匆逃離。
晚上,她交出了任務額以上的單質G,綠燈亮起,她平安地走過。監工倒是詫異了,皺著眉頭,但她完成了任務,他不能拿她怎麽樣。
這以後,我迎來我最高興的一段時光。每天,我都會努力在海水裏遊動,盡可能收集到更多的單質G,然後分給她。她依然說話不多,但對我已經不再那麽冰冷。她再沒有受過懲罰,盡管每次監工看見她時,眼裏含著的那種欲望愈加強烈。
但是淺層海水裏的G含量越來越低,我漸漸也收集不到足夠的了。但我依然把單質G給她。她感激地說,你真厲害,每天都能收集到那麽多。我沒有告訴她實情。其實我也快被淘汰了,地球送來新的機械人,能在深海裏大量采集,很快,我也要步入完不成任務而受罰的行列了。但我隻是笑笑,說,嗯,我會一直幫你的。
結果不出意料,那晚我受了罰,被植入病毒,渾身回路都錯亂阻塞。她站在綠燈那一邊,看著我死去活來,眼神哀婉。
我恢複後,又被立刻派入海中。這次,她怎麽也不願意接受我的贈送了,我怎麽說她都不聽。最後,她突然開口說,我們逃走吧?
我嚇了一跳,什麽逃走?逃到哪裏?
我們偷偷進監工的飛船裏去,然後開走,開去羽京。她小聲說,似乎是怕海水能把這隱秘且荒誕的念頭傳到監工耳朵裏。我聽說羽京剛剛建立,需要人手。我們去那裏,我繼續當保姆,你當搬運工人。再苦再累也比留在這裏好。
你瘋啦!我們是機械人,天生就要為人類服務,他們讓我們到哪裏我們就應該到哪裏。我搖搖頭,我們要留在這顆星球上,直到它的礦產被采完。那時我們的服役期就結束了,就可以離開了。
不可能的。這顆星球這麽大,是地球的近億倍,不可能被開采完的。
我不再理會她,轉身離開,獨自采集。那天運氣不錯,收集的量足夠兩人。我把多餘的單質G給她時,她沉默著,快分開時,她才小聲說,今晚我就走,我在營地外等你。
那天晚上的夜色格外美,星光照耀著廣闊的大地,瑩瑩生輝。我站在一大堆機械人中,沒有關掉電池,夜風起來了,在地上摩挲著。我聽到了很多聲音,但沒有我在意的。到了午夜,星光漸隱,天地暗了下來,我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走出營地。是她,她的身軀在夜色中有些模糊,但那特有的搖曳提醒著我,她在行動。
她走到營地外,但沒有繼續前進,停下了,如一尊寂寞的雕塑,站在黑暗裏。
她在等我。她在等我。她在等我。
我突然緊張起來,線管裏電流洶湧地竄動,關節連接處都冒出了滋滋火花。她還在等著,黑暗撫摸著她。她為什麽等?我隻是一個最低等的工用型機械產品,而她在等我?難道,她愛上我了?
不知道怎麽,想起那個字時,我的思路擾動了。哦,我想起來了,人類不喜歡那個字所代表的情感出現在其他物種上。連想一想也不行。
我不敢動。我癡癡地望著她的身影。夜越來越沉,植物們站在黑暗裏,像是沉默的侏儒。她終於不再等待了,邁著步子,往飛行器走去。她的步子很慢,我看著夜色將她吞沒,我感覺夜色也將我吞沒了。我無聲地歎口氣,關閉電源,意識頓時陷入一陣昏沉中。
天亮了,我準時醒過來,打算跟別人一起去往海中。但是,監工竟然一反常態地下令,讓所有人待在營地。我感到一絲不祥。這對我來說是一種新奇的感覺,第一次出現,但我一點兒也不喜歡它。它讓我顫抖,不敢期待每個下一秒鍾。
等所有人都圍在旋轉屋附近後,監工把屋子的顏色調為透明,讓我們看清裏麵的景象。我抽了一口涼氣——她在地麵。她身上有很多傷口,臉頰上也破損了幾處,仿真皮膚下能看見銀色的金屬。她被監工揪著頭發,手腳拴住,臉上又成了往昔的木然表情。
監工透過旋轉屋的窗子環視一遍,然後指著我,說,你進來。
他的聲音對我來說有二級權限。我被那聲音接管,邁動關節,走進旋轉屋。裏麵有重力改變裝置,一進去就像脫下了沉重的鐵衣一樣,渾身變得輕鬆。我記得這種重力,當初在地球剛剛出廠時,四周就是這種讓人舒適得飄飄然的重力。
你來把她的手按住。監工打斷我的遐思,語氣很急躁。媽的,這個機械人想逃跑,估計是哪裏短路了,不接收我的命令。哼哼,這樣也好,我還就喜歡有點野性的。
我走過去,按住她的手臂。那麽細,那麽輕盈,像是一片飄在空中的羽毛。
她沒有掙紮,看著我,眼睛裏閃著光。那是什麽,**?難道她去海裏了嗎,不然怎麽會有**從眼睛裏流出來?我想放開手替她拭去那兩滴晶瑩的**,但我的手不受控製。它們抓住她。
監工開始脫衣服。他陰陰地笑著,有條不紊地把身上的布料除掉。他看樣子很興奮,模擬屋是透明的,他在將近十萬人麵前脫衣服,他很興奮。好了,你把她身上的這些破布撕掉……他猶豫一下,改口說道,還是算了,穿衣服更有意思。
接下來,監工對她做了一些動作。我不太理解那些動作的含義,隻是按著她的手。她掙紮過幾次,但力量沒有我大,她眼裏的**越來越多,流過臉頰,落到地上。見鬼,這是什麽玩意兒?我看著那點點水跡,突然莫名煩躁起來,眼前的畫麵幾乎讓我短路。
突然,她的眼睛猛然睜開,牙齒鏘地一聲咬合,監工發出尖利的慘叫,整個麵孔都被鮮血瞬間染紅。監工的鼻子整齊地被咬了下來。
刺目的紅色激活了我的人類保護程序。我上前一步,一腳踢中她,她的腹部頓時凹陷進去,一些保養液從她口鼻眼中流出。但她笑了。她居然笑了,在那滿是破損皮膚的臉上,在滿是機油的眼中,在血肉淋漓的嘴邊,竟然都是笑容。她看著我,第一次笑了,然後她閉上眼睛,再也不動彈。
我像被雷電擊中了一樣,所有的動作都停止了。我體內傳來某種斷裂的聲音,晦澀,但是清晰,一粒粒炸響。
那該死的程序還在叫囂著,讓我上去補幾腳,以免她沒有死絕,會傷害監工。但我艱難地控製住腳,沒有抬起。斷裂的聲音越來越響,像鞭炮一樣,我顫抖著,每個元件都跟著戰栗,像恐懼,又像興奮。
你也瘋了!快給老子去叫醫療機器人!監工捂著臉,號叫著。
突然,斷裂聲像海潮退去一樣消失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靜攥住了我。我停止顫抖,轉過身,向監工走去。他見我走來,咬著牙咒罵,而後停止號叫,因為我的手已經插進了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