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回眸

劉闞也說不上到底是怎麽了!

逼著灌嬰趕車往西,在快到正午時分,抵達中陽裏。一路上,心撲通通的跳,身上好像長了跳蚤似地,坐立不安。灌嬰很奇怪,不停的打量他,但是卻始終沒有詢問劉闞。

至於程邈,更是不會詢問。

隸奴的身份也限定了程邈的許多行為,可能他會感到奇怪,不過不管怎樣,劉闞是主人,他是奴仆。主人家在想什麽事情,他不能問,不能管,再說了,他也沒這個興趣。

坐在車廂裏,捧著一卷木簡,寫寫畫畫,不知在想什麽。

中陽裏是一個小村莊,加起來不過十幾戶人家,人口不會超過一百。

地廣人稀,加之秦朝推廣田律,允許買賣田地,所以大多數人家都是人手一塊田地。

劉家在中陽裏很有名!

也難怪,出了劉邦這麽一個極品,又怎可能沒有名氣呢?

劉闞沒有出麵,而是讓程邈出麵打聽了一下,很快就知道了劉家田地的位置。依山傍水,坐落在一個山丘上。劉湍不待見劉邦的事情,是人所皆知,所以劉邦隻分到了一塊並不算太大,約兩三頃土地的瘠田。就位於山丘腳下那片梅子林的旁邊,很好辨認。

正午時,人們都在勞作。

秋季是豐收的季節,今年風調雨順,是個好年景。

不過由於百越戰事拉開了序幕,各郡的賦稅也隨之調整,算一算,其實也好不到哪兒去。

程邈看著馬車,劉闞和灌嬰登上了山丘。

隔著梅子林眺望去,隻見一個單薄瘦削的身影,正在田間勞作。

雖然看不太清楚,可是劉闞卻一眼認出,那就是呂雉。即便是在勞作的時候,依舊倔強的挺直腰板。那印刻在骨子裏的好強,不管環境是怎麽改變,始終都不會有所磨滅。

不知為何,劉闞的鼻子發酸。

“阿闞兄弟,你在看什麽?”

灌嬰在一旁低聲的詢問,可是劉闞卻沒有回答。

遠處,一個中年婦人跑了過來,身邊還跟著一個約十歲左右的小男孩兒,跑到呂雉跟前,似是嗬斥般的說了些什麽。呂雉點點頭,倒也沒有回嘴,轉過身繼續彎腰幹活。

中年婦人拉著那小男孩兒心滿意足的走了。

劉闞在山丘上,卻禁不住握緊了拳頭……

“阿闞兄弟,那女的你認識嗎?”

劉闞點了點頭,呼的轉過身去……已經過去了的事情,還留戀個什麽?自己不是劉闞,她也不再是當年的呂雉。逝者如斯,有些事情過去了之後,就再也無法挽回了,不是嗎?

幾乎是在同時,田地裏正忙碌的呂雉,似乎感覺到了什麽。

驀地轉過身,朝山丘上看去。隻看見一個雄壯魁梧的漢子,立於山丘之上。不過很陌生,從沒有見過這個人。心中那一刹那間閃過的悸動,在突然間也消失不見了。仿佛自嘲般的一笑,呂雉搖了搖頭,又轉過身去。而山丘上,灌嬰猶自莫名其妙的撓著頭。

“灌嬰,走了!”

劉闞有氣無力的在山腰上叫了一聲,灌嬰搖搖頭,跟著劉闞走下了山丘。

拉車的馬兒,似乎是被劉闞的情緒所感染,有氣無力的拉著車,一步一搖晃的行進著。

劉闞也懶得和灌嬰扯淡了,鑽進了車廂裏。

程邈樂嗬嗬的捧著一卷木簡出來,坐在了灌嬰的身旁。

“老程,阿闞兄弟這是怎麽了?”

程邈扭頭看了一眼,“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這是《詩經-周南》的第一篇。

劉闞在車廂裏聽得清楚,兩手捂住耳朵,心裏把那程邈罵的狗血淋頭。

隻可惜,灌嬰卻沒有明白,仍在追問:“老程,你剛才唱的是什麽意思?說明白些嘛。”

程邈笑嗬嗬的說:“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夠了!”

劉闞終於忍不住,冒出頭來,“老程,我要休息……拜托你能不能閉嘴,唱的難聽死了。”

“小人不唱了,小人不唱了!”

程邈聞聽,立刻閉上了嘴巴。捧著他那木簡,虛空比劃著什麽,好像畫符咒一樣。

灌嬰歎了口氣,突然間高聲歌唱道:“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劉闞在車廂中,鬱悶的有種想要吐血的衝動。

馬車在官道上轉向,一路北行。

隨著顛簸,劉闞漸漸的湧起了一陣困意,靠在車廂上,不知不覺的就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前世的記憶,今世的經曆,混在了一起,溶於一片血與火交織在一起的古怪世界當中。

熊熊的烈焰中,巍峨的宮殿轟然倒塌。

噴濺的鮮血,一具具屍體橫七豎八的倒在蒼茫大地上,鮮血匯聚成了河流,滾滾流淌。

一個雄壯的身影,拔劍自刎……

狼豺的呼叫聲,回響在蒼穹。

劉闞驀地掙開了眼睛,翻身坐了起來。

衣服,已經被汗水打濕,心跳也快的出奇。咽了口唾沫,他遲疑著站起身來,挑開車簾。

天已經黑了,馬車就停在路旁。

兩匹拉車的馬兒,悠閑的在一旁啃噬青草,不遠處灌嬰和程邈已經點上了篝火,烤炙鮮嫩的肉條。劉闞跳下了車轅,拍了拍尚有些混淪的腦袋,疑惑的向四周環顧一遍。

這地方很熟悉嘛!

昭陽大澤,往東邊就是昭陽大澤。

當年他們就是從這裏進入昭陽大澤,然後和王陵為首的一幹盜賊,來了一場驚心動魄的血戰。

算起來,那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可如今想起來,卻似乎發生在昨日,一切都是那麽的清晰。

“怎麽會在這裏?”

聽到劉闞的詢問,灌嬰抬起頭,沒好氣的說:“還怎麽走?要不是你那麽折騰了一下,現在早就在方與的客棧裏睡覺了……現在就算是趕到方與,城門也已經關閉了,有甚用處?”

劉闞尷尬的撓了撓頭,沒有和灌嬰糾纏。

在篝火邊坐下,灌嬰遞過來一條炙好的肉條。隻抹了些鹽巴,不過對於有些饑餓的劉闞而言,卻是很滿足了。三口兩口吞下了炙肉,劉闞詫異的問道:“咦,這又是什麽肉?”

灌嬰朝旁邊打著的一個木架子指了指。

劉闞這才注意到,在那木架上,掛著一張獐子皮。頭部,有一個箭孔,是被利箭射殺。

“你做的?”

灌嬰頗為驕傲的點點頭,故作矜持道:“小把戲,那畜生跑過來了,我又怎能再客氣?”

“灌兄弟的射術,高明!”

出發的時候,劉闞隻注意到灌嬰帶了一個長條包裹,但是卻沒有注意裏麵裝的是什麽。

看樣子,應該是弓箭吧。

“我從小不喜歡我爹的生意,習武練劍,做一個遊俠兒,原本是我的夢想。隻是看著我爹的年紀一日日的大了,家裏又隻我一個男兒……嘿嘿,拳腳我比不過你,可是這射術,我還是自認能勝你一籌。”

何止一籌啊!

劉闞根本就不懂得射箭。

臉微微一紅,劉闞也不去理睬灌嬰那得意的樣子,轉而向程邈看去,見他仍捧著那木簡,比比劃劃的,似乎在思考什麽。

“程先生,您整天的捧著木簡比比劃劃,究竟在幹什麽?”

程邈抬起頭,笑嗬嗬的說:“其實也沒什麽……我這個人,好寫字,從小就是這樣。當年為了學趙文,就跑到邯鄲,在一書法大家門下當門童。這麽多年來,也算是有些心得……被關進牢獄裏,也無事可做。於是就琢磨著寫字,嗬嗬,還請主人莫要見笑。”

原來是個書法家啊!

劉闞來了點興趣,湊過去問道:“程先生,能不能寫兩個字,讓我見識見識?”

程邈也不客氣,抄起一根木棍,在地上書寫了兩個字……

“咦,這好像不是秦文嘛。”

“是秦文,隻是字體不同罷了……秦小篆的結構特點,繼承了石鼓文的特征,但是比石鼓文要簡化和方正。線條圓潤流暢,疏密均挺。但是其結構,相對而言仍略顯複雜。

普通人辨認的話,還是很吃力。

所以在牢中的時候,我就在想,如何才能讓這秦文更加簡化,更容易辨認,更容易書寫?

這不,就琢磨著……”

“隸書?”劉闞這才注意到,程邈所寫的,竟然是隸書體。

一開始他並沒有太在意,可是經程邈一說,他才算反應過來,這字體和小篆的不同之處。

程邈一怔,片刻後笑了起來,“主人果然是才思聰慧……隸書……恩,這名字的確妥帖。”

程邈是隸奴,稱他發明的字體為隸書,倒也真的妥帖。

但劉闞卻不這麽想,而是怔怔的看著程邈。這白發中年男子,居然就是隸書的發明者?